嶽停風得意地笑,看著二人仿佛是死人,猶其看袁承天惱怒多於憐惜,都是這小子作梗,否則自己已是王府之中一等的侍衛,那會落魄江湖,鬱鬱不得誌,這一切全是他造成的,今日豈能讓他活命?他又轉頭看清心格格,正見她含情脈脈看著袁承天,多是柔情蜜意,說不出的憐惜。他見狀不由得心中怒火又起,好小子你福氣不小,竟得格格垂青,你也不想想你何得何能?他下意識地右手握緊匕首,一步步向袁承天走出,目露兇光!


    清心格格道:“嶽停風你要幹嘛?你如殺他,不怕將來天下英雄得而誅之?”嶽停風冷笑道:“此時此地你還衛護他?他誌在反清複明,是朝廷的忤逆亂黨,十惡不赦的反賊?格格你竟極力衛護他,你皇帝哥哥如果知道還不雷霆大怒?”清心格格道:“這話你倒說錯了,從來的英明君主都是敬重英雄好漢,不獨喜歡那些奸邪無恥小人!在他心中天下英雄隻他與袁大哥二人,餘者皆不足論!他既使知道袁大哥要反清複明,也不會殺他的,隻會循循教導,歸朝廷所用,因為天下大抵英雄相惜!”


    嶽停風仰天哈哈笑道,仿佛聽到天下間最為可笑的事,然後說道:“你以為你皇帝哥哥仁慈寬大,濟世為民?那你太過天真,如果他一味仁慈,那麽也不會坐擁天下,掌控眾臣了。”這嶽停風言下之意,不言而明自是說這嘉慶皇帝表麵仁慈,暗中卻使雷霆手段,殺伐果斷。清心格格怒道:“嶽停風你膽出言不遜,忤逆君上,你活得不耐煩了?”嶽停風不怒反笑,不痛不癢道:“你們馬上要死了,我怕什麽?”清心格格努力挪到袁承天身畔,道:“袁大哥咱們死也死在一起,決不讓這奸人得逞!”袁承天道:“格格都是我不好,連累於你,讓你陪我一起去死!”清心格格卻道:“我怎麽會怨恨你,袁大哥清心和你一起走,心生好喜歡,世間再多的榮華我也不留戀,隻要和你在一起生死何懼?”


    嶽停風見這清心格格說得大義凜然,畏無懼,心中說不出的煩惱,是嫉妒抑或是痛苦,一時也說不上來。他心下一橫,手起刀落向袁承天小腹插落。袁承天又豈是貪生怕死之輩,隻是腦海閃現一個念頭:終於可以和九泉之下的爹娘相會了!娘親!爹爹!不孝孩兒承天來見你們了,我丟了先人的臉,不能救萬民於倒懸,不能驅除韃虜,恢複中華,一生碌碌無為,一事無成,辱沒了袁督師的英雄令名,徒讓家族蒙羞,不能報君王於萬一,不能立功名於世間,不能手刃奸邪之輩於劍下,真是汗顏以至無地自容,不能報效故國之萬一!承天是為罪人,實在無顏見爹娘,奈何天意難違,抑或天命所歸!娘親!爹爹孩兒來也!”他閉目待死,過往種種情事都不作想!


    嶽停風一手揮手,一手將清心格格推開,眼見便要命喪當場。忽地夜中一道白練直射而來,擊中嶽停風手腕,當地一聲匕首落地,手腕發麻,不由大吃驚,怒道:“什麽人,活得不耐煩來尋死。”


    洛河之畔,這時烏雲盡去,現出光華明月,隻見這月光之下站立一男一女。這男子已是弱冠,少女年已及笄,兩個人身上散發著英氣。那少女長袖一抖已收迴白練——那是一條長索,因為用得久了便光華照人。那少女長聲說道:“姓嶽的你枉為人也!你是漢人,卻做清廷走狗鷹爪,為虎作倀!今晚還要殺人,非但殺人而且要殺忠義之後,你還有人心麽?”


    嶽停風倒退幾步,待看清二人,這才穩住心神,見二人也沒什麽出眾之處,便也不怎麽放在心上,說道:“我要殺人關你什麽事。”說道忽地右掌從左袖下穿出,翻掌擊向那男子。這男子不驚不恐,飄身而過,堪堪躲過這嶽停風的偷襲。嶽停風見他不就範,雙手一揚,幾枚毒梭嗖嗖射出,向這人承槳、天突、中庭、巨闕和神闕五處穴道,可見這嶽停風誌在誓殺此人,否則隻怕今晚再無幸理。這男子見這嶽停風出手如此歹毒,心下氣惱。隻見他身子向後飄去,身法飄逸,毫無拖泥帶水之跡,動作行雲流水,輕飄飄躲過。隻見他迴身大袖一卷,盡數將這五枚毒梭攬於袖中,然後喝聲“去”這五枚毒梭如數奉還盡數向嶽停風身上招唿而去。


    這嶽停風怎麽也未想到這人還有這手功夫,實在出乎意料,躲之不及,還是中了兩枚,餘者三枚盡數釘入石土之中,錚錚聲響,在夜色蒼茫中發出刺人的藍光,——那是淬了巨毒,見血封喉,立時斃命的毒藥。——隻是這也無妨,嶽停風隨身帶了解藥,以備不時之需,他慌忙中服下。


    這人道:“嶽停風你要死,要活!”嶽停風見他大言炎炎,仿佛他揮手之間便定人生死,心想:你太也枉自托大,我嶽停風豈能就範。他冷笑道:“你是什麽人,出言無狀,小爺生死豈由你定?”這人不疾不徐道:“今夜你闖入永曆皇帝衣冠塚,便是死罪難饒!這邙山之上是為禁地,你膽敢不經允許私自闖入便是不赦之罪!”嶽停風聽這人一番言語,十分好笑,言道:“現今天下皇家陵寢禁地隻有愛新覺羅氏,那有姓朱的?況且天下都是人家的,你還自以為是,還敢在此妄言,不怕皇帝知道滅你九族?”這人仰天笑道:“你是漢家子民,卻一心為奴,真是辱沒了先人的令名。”嶽停風卻道:“天下識時務者為乎俊傑,爾等不知好歹,偏要與朝廷為敵,豈不是螳臂擋車,自不量力!”


    這人怒道:“好奴才,真是不可救藥,今夜我便誅殺於你,也好讓先祖瞑目九泉,否則在下便不是洪武後人。”嶽停風、清心格格和袁承天聞言都是一驚,始知這人是朱家子孫,皇室一脈!嶽停風道:“我先祖嶽武穆一樣盡忠報國,可是後來呢?落了個身死風波亭,被奸佞所害,你說世間有正義麽?他們皇帝依舊是皇帝,可是我嶽門後人流離失所,顛沛流離,雖然後來拔亂反正,可是有用麽?隻是個虛名,始作俑者逍遙法外,可惜可恨我先祖嶽武穆識人不清,以至身死國滅;便如袁督師一般,一樣盡忠報國,最後不一樣落了身死國滅,還說什麽‘死後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可惜這袁督師一片丹心,卻落了個千刀萬剮的可悲下場,自古以來少有忠臣落此遭遇,百年悲涼,而且猶自恨未消,忠肝義膽照乾坤!你說明室滅亡是人為抑或天意?不得而知?”


    這男子聽嶽停風一番憤世嫉俗的言語,一時無言,因為他所說的也不無道德。旁邊的女孩子見這嶽停風大言炎炎,心生反感,心想雖然你是嶽武穆後人,可是德性行止卻是有虧,今夜闖入邙山永曆皇帝衣冠塚是為死罪,況且又要殺害忠良之後,所以她越步而出,說道:“嶽停風你投靠清廷,殺害無辜就憑此一條你已是罪在不赦,其它遑論;今夜便是你的死期,尚有何言?”


    嶽停風道:“要取我的性命,隻怕沒有這樣容易?”這女子向這男子道:“朱大哥,今夜此廝如此狂妄,心地惡毒,如不誅殺,恐留後患?”這男子道:“我朱世傑從來少有殺人,往往網開一麵,可是對待十惡不赦之徒,從來不留情麵,因為對惡人的縱容便是對好人的荼毒,所以今夜必殺此獠。”嶽停風道:“原來閣下是朝廷海捕公文緝拿的洪武門首惡朱世傑!”他又迴頭看了下清心格格,隻見她神色變了變,因為她是知道這朱世傑可是皇帝哥哥下旨天下緝拿明室亂黨之首,因為其為洪武門首領,他們殺官造反,做著不法之事;官兵緝拿每每落空,總是事前被他們得知,所以往往無功而返,朝廷甚為震怒,偌大的朝廷竟然緝拿不到一個江湖門派,讓天下人知道,朝廷顏麵何存?他一國之君竟爾奈何不了一個江湖秘密結社,他的顏麵何在?威嚴何在?又況且這朱世傑是大明朱氏後裔,反叛之心昭然若揭,所以決不可以故息養奸,一定要斬草除根,不可以讓他坐大,否則危及社稷江山,所以嘉慶皇帝誌在必得,誅殺在既,否則寢食難安,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天下自古君主皆是如此,可惜偏偏有些人不知激流勇退,偏偏貪戀富貴,最後不免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滅,謀臣亡!


    忽然隻聽嶽停風啊呀一聲,被朱世傑一掌擊中嶽停風左臂,喀地一聲肩骨碎裂。清心格格從迷離中醒悟過來,隻見場中嶽、朱二人鬥得正酣,似乎非要分個高下不可;隻是嶽停風終究不是朱世傑的敵手,被他一掌拍中肩頭,骨頭碎裂跌倒塵埃,看著朱世傑步步緊逼。不知為何清心格格大聲道:“且住!”朱世傑轉頭看清心格格,道:“你要幹嘛?”清心格格道:“他是朝廷命官,你無權殺他,又況且你是朝廷仵逆反賊,本應被官府緝拿歸案,反而在此殺人,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朱世傑道:“適才他要殺你們二人,現在你卻衛護於他,天下焉有是理?”清心格格道:“這卻不要你管。”在她心中這嶽停風終究是和碩親王王府中的侍衛,要殺要罰也要朝廷發落,豈能由你這亂黨動刑,分明看我皇帝哥哥不起,是以心中有氣,便要阻攔於他。便在這當口,嶽停風忽地手掌撐地,身子一躍,撲通一聲落入洛水河中,隻見他哈哈大笑道:“姓朱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他日再見便是你死我活!後會有期。”隻見他遊水而去,身子靈便,不沉不浮之間已消逝在夜色蒼茫中。


    朱世傑見狀隻氣得扼腕長歎,瞪視清心格格,隻恨這清心格格壞他好事,否則定可手刃此獠。袁承天見這嶽停風死裏逃生,甚為遺憾,因為他這嶽停風此次大難不死,將來定會後患無窮,是個大大的隱患,可是現下眾人毫無辦法,洛河之上沒有過往船隻,隻有看這嶽停風遠去。


    朱世傑將袁承天繩索去除,又看著清心格格本來無意管她,因為他已知清心格格身份,恨她愛新覺羅氏占有他朱家天下,不欲出手,可是這樣反而顯得他心胸狹小,度量不足,將來何以以德服天下,讓天下英雄盡數臣服?他還是出手解了清心格格的被製穴道,便徑自來到那少女之旁,對袁承天道:“本來,私闖皇帝禁陵殺無赦,隻是念你一片忠義丹心,是為袁門頭腦,更兼是袁督師之後人,忠義千秋,心有反清複明之誌,今且故免其死罪去吧!”他說話仿佛是君臨天下的帝王,讓人心中極是厭惡。清心格格也不看他,攜袁承天二人走去。


    在迴洛陽城的途中,清心格格道:“這朱世傑太過自以為是,還以為現在是朱明天下?這樣不識時務的人竟也能存在,真是奇怪。”袁承天和她般心思,總得這朱世傑終難成大事;雖然先祖英雄,可是有時後人未必豪傑,天下事多是如此!


    鳳來客棧是洛陽城中最為繁華的客棧,每個房間都有專職人員伺候,服務周到,所以每有江湖大事,江湖大豪便落榻於此。白鳳凰他們一幹人便落榻於此。袁承天和清心格格迴到這鳳來客棧已是醜牌時分,洛陽長街之上已是人之罕跡,隻見花木陰陰,蟲聲嘅嘅,遠處有長街乞者咿咿呀呀胡琴之聲,傳於人的耳中,讓人生悲,不禁淒涼叢生,難已控製,便要落淚。


    袁承天在房間排開長窗,探頭於外,隻見長月孤懸,遠處邙山之巔似乎還隱隱有野狼嘯月,不覺嗥叫,似乎在訴求什麽?可是那每座墓塚中的帝王將相終究還是化為塵土,消失在曆史長河之中,唯有忠義千秋,浩然正氣長存於天地之間!忽然有風,門響,格格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站在袁承天身後,看他這模樣,不知為何她總有種想哭的感覺。袁承天仿佛嗒然若喪,無知無覺,魂遊體外,對外物一概不見。


    清心格格長歎聲,不禁淒涼叢生。這聲歎息直擊人的胸臆,讓人悲哀頓起,這一聲歎息仿佛閨中女子思念遠在邊關戍國守疆的夫君,年年不見相公歸,落花有意水無情,千古愁恨誰去銷?袁承天被這一聲歎息驚醒,看著身後戚戚然的清心格格,好像與其一生共老!可是現實卻又不能,禮教大防名節忠貞勝於生死,在袁承天眼中是不可逾越!世上之人,人人心中皆有一把枷鎖,鎖住心靈,將人桎梏起來,心入囹圄,不得自由,自有循規蹈矩,不可逾越禮教,陰沉的氣息籠罩天下,人人迷其中難以自拔。便是袁承天也不能免俗,隻有逆來順受,隨波逐流!


    清心格格道:“袁大哥,你難道從來便沒有喜歡過我?”袁承天不意她會問這話,隻說道:“夜沉了,你還不迴?”清心格格不再說話,轉身去了。袁承天見她去了,亦是低聲歎了口氣,說不出的憂愁和無奈!每個人的人生豈不都如此?上天關愛世人,授於生命,又終止生命,不偏不倚,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終究還是公平了一點;縱使你是掌控天下的帝王,終究還是要死,上天對你也不會格外開恩,一律平等!


    次日洛陽城中喧囂異常,隻見官府中人在巡視,似乎有司衙門聽聞不日城中要召開十年一次的武林盟主之英雄大會,為防有人借機生事,便派官兵四下巡視治安,以防不測之變,以應突發事件。城中百姓見狀紛紛躲避,不想招上無妄之災,所以人人避之不及,便有被官兵鞭打之虞,所以有的人家便關門閉戶,足不出門,隻從門縫向外張望。城中一時籠罩著壓抑的氣氛,仿佛人人自危,似乎這盟主大會血光劍影,一時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意。


    清心格格和袁承天二人在鳳來客棧門口見一陣隊兵勇執槍橫刀走過,人人神情肅殺,仿佛如臨大敵般,便說道:“袁大哥,我看此次武林盟主大會,朝廷已經關注已久,隻怕要橫生枝節?——雖然朝廷未必會直截插手,但是也會嚴陣以侍,防患於未然也。”袁承天道:“格格所言極是,武林中事當今朝廷不便幹預,但是隻要涉及國家的事,你皇帝哥哥必定出手,因為他不會坐視不管,任由他們胡來!”清心格格道:“你又不是我皇帝哥哥肚裏的蛔蟲,你怎麽知道他的想法?”袁承天道:“從來的皇帝皆是如此,難道格格你不知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天下在他們眼中隻是他們一人一姓之天下,別人豈能染指,豈能分一杯羹?”清心格格道:“你說我皇帝哥哥城府之深非人所及?”袁承天道:“那也不盡然,從來天下多有仁慈的君主,你皇帝哥哥……”他不再說下去。清心格格道:“你說他不是英明天縱的君主?”袁承天不置可否道:“卻難說的很?我又不是他,怎知他心中所想,欲知其人便要聽其言,觀其行可以不惑也。”清心格格道:“咱們不去觀禮武林盟主大會不好麽?”袁承天卻道:“不行!我總覺得事出有因,總覺哪裏不對,可是實在的情形又說不上來?總覺這次武林盟主大會少不了一場腥風血雨!但願這是我的錯覺,但願一切都平安無事!”


    這時身後有人笑道:“格格你和這破衣爛衫小子說什麽悄悄話,說來大家夥聽聽。”隻見傅傳書走到院中,正折一枝桂花,手中拿中,看著清心格格似笑非笑,心中不知何想?


    清心格格一見這傅傳書便殊無好感,心中說不出的厭煩,仿佛見他好像見到鬼一樣。袁承天轉頭並不理會,他依舊人皮麵具,不以真麵目示人,傅傳書自然識他不出。他見這金枝玉葉,百媚千嬌身為皇室貴胄的格格竟然和一個看上去其貌不揚的窮小子說話,而且神情說不出親膩,便氣不往一處來:這小子何德何能,竟得格格垂青?自己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卻無人答理,仿佛在別人眼中直如無物,你說氣人不氣人?所以他見到二人,便語帶譏諷,說不出的蔑視神態。


    清心格格道:“我喜歡和他說話,你管不著!”傅傳書心中生氣,嘴上卻道:“我記得古人說慧眼識珠,不想今天卻反其道而行之,豈不令人可笑。”他搖著手中那枝桂花揚長而去。清心格格一時氣急,甩手將手中的一塊石子向那傅傳書背心打去。傅傳書何等樣人,耳聽背後風響,便原地輕輕一個轉折避過這石子,哈哈笑道:“打不著!”又不忘向清心格格作了個鬼臉,一時引得旁人皆哈哈大笑。清心格格惱他輕薄,卻是無法,隻有作罷。


    白碧塵和白鳳凰這時正好走下鳳來客棧,來到大院之中,正瞧見這一幕,不覺莞爾相視一笑,心想:少年天性,人人使然!誰少年還不是這樣?


    清心格格道:“有些人不是英雄還妄稱英雄,真是魚目混珠,辱沒了英雄二字。”她言之所指自然是這傅傳書,隻可惜此時傅傳書已和娘親離開鳳來客店,來至大街之上,但見洛陽城中士農工商雖然熙攘,不似往日,因為時不時可以官兵來迴巡視,以防有變,隻因不日洛陽要召開武林盟主大會,所以嚴加看管,所以隻見行人都匆匆,沒有歡喜的表情!


    白蓮花不念舊惡,她見傅傳書神情大好,傷勢已愈,心中自是歡喜,雖然此子有時行止偏激,做事不講道義,但是必竟是親生子,偏袒於他,所以處處衛護於他,不讓別人侵犯於他,這也是天下父母的通病,衛護子女勝於愛護子女。傅傳書不知為何毫無親切之感,似有莫大隔閡,畢竟分別一十八年,今次相識,傅傳書一時也難以接受。白蓮花亦不強求,隻求他慢慢可以接受,畢竟不急在一時。


    清心格格非要袁承天陪她。袁承天也是無法,於是兩個人便來到一處大酒樓,隻見食客雲集,想見這是洛陽城中有名的酒樓。隻見店中堂一塊大金匾寫著“醉月樓”三個金字,左右是幅對聯,左邊寫著卻是“一劍霜寒十四州,滿堂花醉三千客。”這句詩卻是出自詩僧貫休之手,詩中殺氣逼人胸臆,豪氣充塞於天地,千古之下凜凜有威!


    袁承天心想:這酒樓主人必是不凡。清心格格也如是想,想見其人一麵。兩個人上樓之際,瞥目之間袁承天見到丘方絕和一幹弟兄正由外而內步入酒樓大堂,其間便有日月堂主杜縱橫,便又想到那江愁城在京師為救幫主丘方絕而命喪天牢,自己如何將他屍身運出,交還複明社眾弟兄,往事曆曆在目,心中長歎,逝者已矣!他轉念又一想不對這多武林英豪前來洛陽,殊非好事,所謂福禍相倚,看來此次武林盟主大會必定不妙,其間定有波瀾,可要加倍小心,朝廷定然不會坐視不管,是否會設下陷阱,引天下英雄入其彀中,那樣一來天下英雄好漢豈不危哉?想到此處袁承天出了一身冷汗,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聞外麵又是一陣喧嘩,隻見幾個丐幫弟子開道,擁著一人進來,隻見他不過二十來歲,身上破衣糾結,神態說不出的傲慢,身周更有丐幫四大長老護持:執法長老陳元龍、律法長老陸進元、護法長老彭長春,另有一人定是傳功長老——隻是先前的傳功長老蕭遲月背叛丐幫,君山一役事情敗露,攜於令儀雙雙出逃不知所蹤;那麽傳功長老位置不能或缺,便又推舉幫中聲名德高望重之輩出任,隻見他一臉正氣,麵目慈善,仿佛一位徇徇老者,不似奸邪之徒。這丐幫少年不問可知便是新晉丐幫秦於衛了。隻見他目中無人的神態,毫無謙卑的樣子。袁承天心下一沉,丐幫操於此人之手,隻怕要日趨式微,不複袁枚幫主時的風光無兩,心下不由惆悵,說不出的落寞。


    清心格格從來在皇宮大內長大,又怎知江湖掌故,是以並不以為異,拉著袁承天在臨窗的座位坐下,喚小二快些上菜。袁承天那有心思吃飯,心中隻想著心事,隻偶爾吃一口饅頭。清心格格見他心不在焉,便低聲問他:“袁大哥,你似乎有心事,能告訴清心麽?讓我為你分擔!”袁承天不置可否,推窗看外麵街上行人,說道:“格格我實在害怕此次武林盟主之會上兇多吉少,害怕你皇帝哥哥派人殺害這些江湖英雄!”


    清心格格道:“那也未必,如果這些江湖英雄被我皇帝哥哥收入網中,那豈不是太過膿包了?這樣無用的人還不如早早死了幹淨!他們對世人又無益,隻會癡心妄想做著殺人越貨的無恥勾當。”袁承天見她一力衛護嘉慶皇帝,也不以為怪,這本就是人之常情。


    這時對過一個道長高唿店夥上菜,毫無道家和光同塵,平靜謙虛的態度。袁承天看去正是那終南劍派掌門白一平道長;隻是好生奇怪他不在京師佐作多鐸王爺,卻來這洛陽城參加武林盟主大會,可見別有用心。當時他在那山窟之中殺了南海劍派的弟子成為鳳一切行為皆為當時身在石棺中的袁承天看得真切,隻是可惜那南海劍派洪武大師的高足竟爾喪命於斯,可是師門不幸,連損兩位高足——大師兄蕭振峰命喪浮煙島,那次一役可說全是那蕭振峰貪戀功名所起,身死他鄉,可說咎由自取,須怨不得旁人!成為鳳之死可說是恩將仇報,本要擊殺白一平,不料反受其害,也許世間機關算盡誤了卿卿性命,人間大道還是善義常存,宵小之輩終不久長。他身邊是穆長清——武當掌門的師弟,武功亦是不凡,隻是心戀功名,不耐寂寞,便辭別掌門師隻投身朝廷,欲建功立業,光大門戶;隻是他一心功名,卻忘卻了自己是漢人,與他們身份有別,人家是處處戒備於你,縱使你有本領,也不會讓人身處要職,因為朝廷尤其嘉慶皇帝處處防範漢人身處要職,心存不軌,想要起身造反;既便如那嶽停風當年有漢人義士投書要他起兵反清,可是他卻不允,反而將這人押入當時嘉慶皇帝南巡杭州西湖之邊的駐蹕行宮,結果那人被殺,罪名當然是忤逆反上。嶽停風本擬此次效忠今上,嘉慶會龍顏大悅,賞他頂戴花翎抑或官升三級,提命為提督,但是嘉慶皇帝隻是褒獎有加,決口不提其它賞賜,因為皇帝眼中最瞧不起此種賣祖求榮的人,尤如當年洪承疇之於愛新覺羅.福臨一般,你自以為殺人有功,可是那是同胞相殘,在皇帝眼中就是個於故國不能盡忠,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無恥之人,對前朝皇帝不忠,是為大節有虧,雖然於清國有益,可是這樣的二臣,皇帝能不防患於未然!而其娘親傅氏和兄弟都卑視其人,不進京城享受他眼中的所謂的榮華富貴,隻一心向明,故國難忘,於是二人浮舟於湖上,其行為高風之亮節,可以為天下女子之楷模,比之孟母亦不遑多讓,亦使天下人人敬仰,名留於後世!


    袁承天見此二人現身酒樓,心知這定是朝廷所遣,意在攜助當地有司衙門,協同防範些江湖人士意謀不軌。清心格格剛剛啜了一口茶水,見袁大哥怔怔然不知所想,心道:袁大哥怎麽老時無緣無故發什麽呆,莫不是有什麽不為人知的事?她剛想此處,又見一個俏麗的女孩率領白蓮宗的女弟子登登上樓。她倒不覺得意外,隻是袁承天見了臉色微微一變,見是鄭蕭蕭——白蓮花的女弟子——隻是現下宗主不在白蓮宗,是以她暫理教中事務,代職教主之位,處置大小事情,隻待將來白蓮花重迴白蓮宗便不再行事職責。鄭蕭蕭率門下弟子約摸十幾個人上樓。因為袁承天還是先前裝著,不是本來麵目,所以雖然四目相視,並未認出,隻是覺得麵熟也不怎麽放在心上,便挑了座位一幹坐下,便說著什麽話,似乎在討論此次盟主大會的事情。袁承天也無心運功去聽。


    他和清心格格胡亂吃了飯便下樓,不覺二人出了城,一路上山,但見秋風吹來,心情開郎,此時暑氣早去,行人也多。邙山位於洛陽城北,世稱北邙山,山上有曆代皇帝陵寢,世謂:生於蘇杭,葬於北邙之說;這北邙山山清地靈,是為龍脈之地,是以曆代皇帝趨之若鶩,死後葬於此,可以朝代永享,生前榮華,死後亦要富貴!山上植有牡丹,山上得天獨厚適宜種這花中富貴的牡丹花;四月天時牡丹盛開,萬紫千紅,蔚為壯觀,從山趾至翠雲峰之道家祖庭上清宮,讓人留戀忘返。隻是現在九月天時,牡丹早已花謝,隻有綠葉在秋風中搖葉。清心格格見此情此景,不覺吟誦道:“曌皇女帝今何在?洛陽牡丹總向春!”袁承天道:“你幾時也學得風雅了?”清心格格道:“你們漢人的詩詞我難道不會?”袁承天看她閃著精靈古怪,狡黠的目光,笑道:“好姑娘,我可怕了你。”清心格格從山路之旁折了些無名的花,隨手編了一大大的花冠,套在袁承天頭上,拍手笑道:“袁大哥你若是女子便比我好看,隻可惜……”袁承天道:“可惜什麽?”


    清心格格道:“可借你不是!——若是咱們結為姊姊永不分離,食則同桌,寢則同床。”忽覺那寢則同床不對,臉上郝紅,低下了頭,不敢看袁承天的臉。袁承天卻不以為意,隻看山路兩旁的花花草草。過了好一會,已到翠雲峰巔的上清宮,隻見觀宇宏大,執事道眾在清掃地上落葉。一位年長道人正在庭中執劍習武,氣勢不凡,仙風道骨,仿佛神仙。清心格格和袁承天暗暗喝了聲彩。


    不一刻這道人收劍迴鞘,向二名小道童道:“清風、明月你們為何不招待兩位方外居士?”他見袁承天衣著平常,但眉宇神情間透著不凡,更兼行走足不沾塵是個身有武功的人,旁外這女子秀麗非常,氣雅端莊,亦不是凡人,所以命清風和明月兩個道招唿於二人。


    上清道院的知官堂在西廂房,有執事道人在旁,清茶待客,以示清淡如水,心事高潔。本來天下道家都是和光同塵,明哲保身,與世無爭;可是一到民族危亡時便仗劍下山,救世蒼生,所謂亂世下山,盛世歸隱,真正的宗派領袖,不似其它沽名釣譽,徒有其表,隻有虛名,沒有真正的關懷天下蒼生!袁承天和這道人相談甚歡,因為同是道門,隻是這上清道院執事道長並不知袁承天也是玄門正宗的人。臨別時才得知這執事道長名喚:謝靈運。


    下山時節,清心格格道:“道家從來清心寡欲,是為真正的修行者!無有功名富貴之想,沒有男女之情,隻有一片濟世之心!”袁承天笑道:“家長亦是如此,總是心心念念匈奴不滅,何以家為?”清心格格臉上有些不高興,說道:“我皇帝哥哥不好麽?你們偏偏勾搭亂黨,禍亂天下,非要天下蒼生蒙難不可麽?”


    袁承天道:“人各有誌,不能強求也。也許對與錯隻在一念之間!”清心格格道:“袁大哥,我真害怕將來有日你和我皇帝哥哥兵戎相見,殺個你死我活,我好害怕!不知到那時我是幫助你抑或幫助我皇帝哥哥!”袁承天道:“總是難免!格格你生長皇城丈內,真得不知道民間疾苦,他們命如小草,死如灰塵,世間不會有人去關心他們生死的,仿佛這世間從來如此:冷酷、無情、殘忍、兇殘、有時為了功名利祿,榮華富貴盡可以數典忘祖,幹些為人不恥的事。”


    清心格格手中把弄花冠,說道:“天下從來如此。你們以前的漢人皇帝便好麽?還不是戾氣殺人,朝堂之上忤逆本意,滅人十族!這就是你們漢人眼中不世出的好皇帝?我皇帝哥哥雖然有時也殺人,但是他有節製,殺得是不法之徒,貪官汙吏,從不殺好人。袁大哥你說他是英明的君主還是昏庸君主?”袁承天道:“你皇帝哥哥非常人所及,英明天縱,吞吐天下,握有四海。——但是,兩百年間,漢人反清複明從未斷絕,因為他們心中有個不死的信念:漢人雖也懦弱,終要複國!複國之日,當祭拜明孝陵,以告上蒼,漢人終也複國。格格你不會有這樣奴役的感受,這是刻骨銘心之痛!家破國亡的痛!山河淪陷的痛!南望王師又一年的痛!更有天下庶民生如螻蟻,命賤如狗的痛!這種種椎心之痛,我們能不反抗?如果人人噤若寒蟬,那漢人的血性呢?豈不愧對軒轅皇帝?我漢人何時懦弱如斯了?”


    清心格格看著九月天時山中亂開的山花,笑道:“我可沒有你這樣的抱負!人一生何苦活著這樣辛苦,學學陶淵明不好麽?寄情山水又何妨?人生隻一次,下輩子也許不來也!快快樂樂不好麽?整日價愁眉苦臉,袁大哥你不心累?”袁承天無可奈何搖一下頭,說道:“我也想的,可是卻不能夠!袁門弟兄我放不下,昆侖派我放不下,更兼這江湖上這些仁人義士他們前仆後繼,我卻退縮,我卻置身事外,豈不讓先祖聲名有虧,九泉之下亦要罵我這個不肖子孫!天下人都勇敢擔當,我卻懦弱如斯,我誠然做不到!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我也想放下一切,可是有人要我擔當,我能推卻?聖人日:故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誌,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其所不能也!”


    清心格格見他堅毅的目光看著沉沉西落的太陽,仿佛他是個孤勇者,天外一顆萬古流星,劃破天際,來至人間,要一心匡扶人間,可是世間多是險惡,人心如盅,處處顯著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不唯有初心,仿佛洪水猛獸,又肆虐人間!


    好一會兒,格格說道:“我記書上至聖先師說道:“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袁大哥,原來從來聖人心地純良,與天地同不朽,不是我等凡人可以企及!你為什不可以放下心中抱負,咱們天南地北,遠走江湖,不好麽?遠離江湖爭殺!”袁承天卻道:“可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若然我們人人置身事外,國家豈不滅亡?”清心格格走累,在半山處一座風雨亭歇息。她枕著袁承天的肩臂幽幽說道:“袁大哥,不知為什?自從見你以來,我們相識,便覺人生有了目標,不似以前隻道人之一生不過榮華富貴,位極人臣,是人生大追求!——原來世間還有那麽多的仁人義士為恢複他們心目中的故國不憚於生死,勇敢於直前!原來世間不盡是為了榮華富貴之徒,更有那樣的英雄好漢光耀千秋!”


    袁承天看那輪西沉的紅日,說道:“有時我真的好想放棄,但是夢中見到先祖袁督軍便愧疚地無地自容。他是千古難有的大英雄,大豪傑,其生平豪傑可以直逼千古,幾乎後無來者!我也要學一學他,不獨為了家國,更是為了天下的庶民百姓!”清心格格輕輕發出唿息聲。她實在走得累了,便睡著了。袁承天見純美的麵容,在西沉紅日映照下現是絕美。他直想俯身在她額頭親一下,可是他又打住了這念頭,收迴心猿意馬,心想:這紅日西沉,終於再升起的時候!可是這一生失去所愛之人,也許便不可得!她已是海查布的人,自己這樣和她在一起,是不是有違禮教大防,自己這樣行為是不是有違師門門規?雖然清心格格不在乎!可是他不能!一時之間心中愁悶難當,說不出的鬱悶。可是他又不忍打撓清心格格,便這樣由她睡去。夜中秋蟲鳴叫,更有山花清香撲鼻而來。他有些餓了,將格格放伏在欄杆上,自顧去山腰處摘取柿子,吃了起來!


    這一下,驚醒了清心格格。她睡眼朦朦朧朧見月光下袁大哥吃東西,不禁自己也饑腸轆轆,便伸手取了枚柿子吃了起來,二人相視一笑,快樂亦在其中。滿天星光灑下,不及他們此刻心中快樂之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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