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袁承天耳中聽到有人吟唱南唐後主李重光的《破陣子》,不覺故國生悲,想像當年後主城破家亡,倉皇辭廟日,不勝感慨萬千。人生天地間,從來多磨難,那有幾日平安?


    那人又吟唱:“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可飲匈奴血。……待從頭,朝天闕……”一股悲涼氣息充塞天地。也許世間有人碌碌無為,有人但求榮華富貴,不為其它。他們生也匆匆,去也匆匆,從來不去多想,生而何故,死有何因?隻為了眼前那管身後,眼中盡是悲涼,心中也有慈悲,奈何乾坤已定,誰人是英雄?每有傷悲隻有憑軒涕淚流,隻待龍虎風雲會,一展身手,方不負胸中抱負!


    他但覺這聲音熟悉,一時半刻又說不上來這人名字。他循聲轉到街中小巷轉角處,隻見一株梧桐樹下正有一人手執酒葫蘆飲酒,神態說不出的意誌蕭索,仿佛生離死別便在眼前。——這人不是旁人,卻便正是陳平,隻分別幾日便消沉如此,想來是有心事。


    袁承天走近,用手奪下他手中酒葫蘆。驀然被人奪走這酒葫蘆,陳平勃然大怒,舉掌要打,待看清是袁承天便消了氣,問道:“袁少俠,你怎麽來此?”袁承天卻道:“陳舵主,你不在分舵,怎麽一個人在此消沉。”陳平一聲長歎,自那日他從白蓮手中救下那受傷男子,和袁承天見過,二人約定時日再議如何救昆侖派門人弟子。他迴轉京城秘密分舵,京城分舵設在人跡罕至城效一座破舊城隍廟,因為嘉慶皇帝性情寬和,對宗教包容,對道教及佛教並不排斥,怎奈自那次複明社攻入紫禁城危及大清社禝安全,便對道教及佛教疏遠,推本溯源,推崇藏傳佛教及薩滿教,是以京城的道觀是佛廟便不重視,少了嚴查。陳平便覺得在城隍廟比較安全,所以置身如此,也好與城中各派聯絡。過後不久丐幫總舵發來命令,革去陳平河北分舵舵主之位,另外委任他人代職。後來得知這新委任的分舵舵主卻是昔日丐幫中不入流的角色——而且曾經屢次犯規,受到前任丐幫袁幫主懲戒,可說是個好事不成,壞事有餘的奸邪之輩,——可是現在又委任為舵主,陳平心中自是憤憤不滿,可是又無從反對,因為已成事實,所以心中不勝鬱悶,便夜中一個出來喝酒消愁,怎耐借酒澆愁愁更愁,不覺吟唱出後主李重光的《破陣子》和嶽武穆的《滿江紅》,以舒胸中塊磊,在他眼中英雄落寞,無有用武之地,不能手刃匈奴,是為平生憾事。自己一身正氣,卻受人排擠,不得重用,怎不讓人心生不憤。因為新任丐幫幫主是秦於衛,先前在總舵時他們兩個人總是意見相左,因為這秦於衛貌似和善,其實城府很深,心機亦重,在幫中朋比為奸,待袁幫主察知,待要逐出丐幫,不料有事,後來命喪海島,誰知丐幫四大長老竟共推他為新任幫主,讓人不得其解,也許他會攏籠人心,擅會手段,以至大權獨攬,這可是世道險惡,人心如盅,好人不得好報,奸邪之輩卻長久。


    袁承天聽他說一番話,始知始未原由,不由心中長歎,心想由這秦於衛執掌丐幫,怕要式微,隻是不明白丐幫四大長老緣何共推他為幫主,莫怕他有什麽驚人藝業抑或領導才能?


    可是想想不對,以陳平之見識,決然不會看差眼,也不會說他不是。可是這是他們丐幫內務,自己是外人,也無從置喙,隻有好言安慰。陳平這時才覺氣息暢順,覺得這小兄弟實在通情達理,先前自贈軒轅劍後便不見其人,今時自與白蓮宗出手之後,便思念在心,今日又見,相見甚歡,覺得不如一醉方休,才對得起生平所願。


    長安酒樓是一座不大酒樓,因為夜深顧客不是很多。袁承天和陳平二人在二樓臨街的座位,推開窗戶,可見明月,不覺吟道:“瓊枝隻合在瑤台,誰向江南處處栽。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寒衣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自去何郎無好詠,東風寂寂幾迴開?”袁承天近來多讀詩書,對民族大義多有了解。知陳平所吟之詩乃是明高啟所做詠梅詩,以梅花自喻不同流合汙,性格高雅,可是世間這樣的人往往為世所不容,最終慘死。思古人,想而今莫不如此。由而感悲,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兩個人把酒言歡,說不盡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當說到如何解救昆侖派門人弟子時便覺得無法可施。好一會,陳平道:“袁兄弟,你覺得如何解救尊師方是萬全?”袁承天也是毫無頭緒,一時無言。陳平見狀,說道:“袁兄弟,嘉慶皇帝一時半刻也不會加害尊師,因為他意在一網打盡,所以咱們也不急在一時。”袁承天道:“陳舵主所言極是。”陳平聞言哈哈大笑,說道:“你還叫我陳舵主,我己經不是了。”袁承天拍拍頭道:“我怎麽又忘了,陳大哥你不見怪吧。”這時兩個人談的攏,便兄弟相稱,意氣相投,無話不說了。


    忽然對過有人說道:“兄弟,我聽說和碩親王府格格出嫁?”另一人道:“不錯,嫁給多隆阿將軍的大公子海查布。”袁承天聞言,胸中仿佛被大鐵椎重重擊了一下,痛得難以自己,忽然有種要哭的感覺,心想:難道就此我和格格就此分離?不會的,決然不會的,格格會忍心如此拋下我?我們曾經在伊犁對付蘇和泰和紅智上人,又在墮落穀底遇到公輸止,兩個人生死以之,現在卻要分離?我們在一起又不可以,自己命格天煞孤星,周遭之人無一不橫遭慘禍,不得善終,難道自己要格格橫遭不測,這原非他所願。自己何去何從?捫心自問,在蒼茫大地間,我還能怎樣?


    陳平見這位小兄弟暗自神傷,便知他心中所想所念,便安慰他道:“小兄弟看情形你是被情所困?”袁承天道:“是又怎樣?人家是金枝玉葉的格格,我出身寒微,亡命江湖,草莽之人,怎堪配於人家?我這可不是癡心枉想麽?”陳平不以為然說道:“大謬不然,誰一生來也不是將相王侯,人生世間本應一律平等,可是有人卻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將人劃分三六九等,不一而足,便有了貴賤之分,君臣有異,結果便出現人欺人現象,所以有時儒家那人真的害死人。”袁承天道:“有時我也聽到師父說‘不讀論語不懦弱’,不知所以,現在才明白至聖先師要我們聽從君上的話,有不公的事也不可以反抗,這豈不成了奴隸?”陳平道:“自古皆然。”


    袁承天又飲了一杯酒,愁緒翻上心頭,長歎一聲道:“乾坤已定,誰人可以扭轉天地?”陳平卻道:“時不待我,如果我們人人沉默無聲,漢人天下永遠是滿清的,我們隻有永遠做奴隸!”袁承天道:“想當年明亡於崇禎,多少英雄欲挽大廈之將傾都不能夠,也許天數使然,讓滿州人得有天下。——而今我們又豈能夠?有時我也想遠走塞北,不管天下事,任由它興亡過手,可是又忍不下心來,看天下蒼生皆苦!我實在心亂,毫無頭緒,便想放棄,都不作想,做一個平凡的人不好麽?”


    陳平道:“小兄弟我看你資質非凡,有大智慧,所以當初將軒轅神劍贈於你,希望你領導天下群雄,幹一場轟轟烈烈大事業,萬不可為了兒女私情心灰意冷,那麽將來反清複明大業真的一敗塗地了。”袁承天默無言語,隻見窗外明月慘淡,不見光輝,心中不由沉。


    夜盡闌珊,街上不見人蹤。兩個人一高一低行走石板路上,一時性起,不覺長嘯聲起,兩個吟唱道:“怒發衝冠,憑欄處,蕭蕭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千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可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兩個人自顧吟唱嶽武穆的《滿江紅》,旁若無人,也是大膽之極,須知此是京畿之地,離紫禁城也不太遠,亦有防衛守巡之兵,雖是偶爾來去,也是個是非之地。


    忽然之中有人伸出手,快如閃電啪啪點了二人穴道,將其拉入黑暗之中。此時二人驚得酒醒一半,心中驚駭不已,心想落入敵人性命休矣,都怪一時性起,飲酒壞事,還談什麽將來軍國大事,兩個人心中悔恨連連,可是也是無法,隻有聽天由命。


    那人將兩個人拉入一座大屋,點上油燈,大屋立刻明亮起。這時袁承天和陳平才看清楚這人不是別人卻便正是複明社的一派首腦——丘方絕,隻見他麵色陰沉,語帶斥責,說道:“你們兩個人瘋癲什麽?這是京畿之地,不是鄉村僻野,如果被人發現,便是天大禍事。——幸好是我路過,否則可難說的很了。”他後來語氣便緩下來,目光注視袁承天。


    袁承天心中有愧,自覺自己行為有虧,險險誤了救師父的大計了。丘方絕道:“陳舵主,你是個曆練江湖老手,此事你應該知道其中厲害關係,為何與袁少俠一起放浪形骸,這樣會害死人的?”陳平道:“丘幫主,我已不是舵主,新的舵主是我們新任丐幫幫主秦於衛的親信秦不懲。”丘方絕道:“卻原來陳兄弟你已不任舵主,可也不必借酒澆愁,在大街上胡言亂語,如果被清兵聽到那可是禍事連連,多事之秋還是小心為是。”陳平道:“丘幫主,是在下一時行為無狀,做出不智的事,險些累及袁兄弟。”


    丘方絕道:“現下夜深,我送你們走。”陳平卻道:“不用,我會小心在意的,不會魯莽行事,丘幫主盡可放心。”丘方絕知他已酒一半,料也不會出差錯,便不挽留。袁承天也執手告別,丘方絕語重心長道:“袁少俠,你以後要小心在意,不可胡亂行事,現在是非常時期,京城守衛日緊,九門提督已下布告懸賞反逆朝廷亂黨,看來一場腥風血雨便要來了,救你師父隻怕難上加難,要知光明觀是白蓮宗的白蓮花看守,她可不是個易與之輩,性情非邪亦正,有時顛狂,有時正直,殺人從不眨眼,是個厲害的角色。況且聽聞牢房之內設有三重機關,最是要命,不知就裏的人冒進,有死無生,你說可怕不可怕?”


    袁承天道:“那麽我們真的無法了,隻有忍看家師受難。”丘方絕臉有難色,欲說還休。袁承天便知他心有隱憂,便道:“丘幫主但說無妨。”丘方絕道:“其實也不是無法,方法總是有的,隻是為難了少俠。”他看了一下袁承天的表情,見他臉上並無變化,不喜不悲,接著道:“這白蓮花並非無懈可擊,她的門下一名叫著沅芷的女弟子很得她的器重,隻要袁公子找機會接近她便可以探得機關所在,救你的師父便易如反掌,可說不費吹灰之力,隻是不知道袁公子可肯屈駕?”


    袁承天看著丘方絕,覺得十分好笑,因為他怎麽也未想到這位自己敬仰的前輩讓自己以容貌接近那位叫做沅芷的姑娘,以獲取機關的秘密,以便救出師父;可是這樣的行為為袁承天所不齒的,因為他是個正直的人,怎麽可以做這事,這是違背他的初心,假使成功,師父得知也是要痛斥其非,——因為昆侖派一向自詡名門大派,門人弟子行為端正,決不可以出現奸邪小人,更不允許門人弟子做出有辱斯文的不恥行為。因為那樣違背昆侖派門規戒律,辱沒門楣——是以袁承天聽了丘方絕一席話既可笑又可怒,一時不知如何迴答。


    丘方絕察覺他臉上神情變來幻去,心想其心中定起波瀾。好一會兒,才又試探問道:“袁少俠如果以為此法不行,全當我沒說過也就是了。”袁承天道:“此法決不可行,前輩如果那樣去做非但誤了人家女孩子,而且有違我的本性,實非我所願。”丘方絕道:“其實世間有些事可以便宜行事,有時違背初心,可是為了救人也不失為一個方法。既然少俠不肯,咱們另想別法也是有的。”袁承天知道丘方絕為自己師門安全著想,一時情急便想起這計策,其實並不惡意,全出自一片誌誠,隻是袁承誌不是那樣隨便的人,所以這條路決然行不通。


    丘方絕見此事不可行,不再說話。袁承天心緒煩燥,一會想起格格要嫁多隆阿將軍的兒子海查布,心中隱痛難止;一會又想起師父他們一幹人身陷囹圄,遭受苦楚自是非常人所想。


    夜更深,露更濃,行人沾濕衣物,晚間已有寒氣,更有花木的清香幽幽傳來,鄰家小院傳來琴聲,悲冷淒婉,聽者傷心難止,仔細聽來卻便正是古琴曲《廣陵散》。這是魏晉名士嵇康先生所做,先生姿表龍鳳,綽然出塵之態,逸絕當時,為竹林七覽之首,當時之領袖。他性格曠達,不拘束於禮教束縛,往往放浪形骸,為世所不容,得罪司馬昭。司馬昭大怒降詔殺其。刑場嵇康從容談定,看生死如無物,拂曲《廣陵散》,頓時天地為之變色,仿佛被悲涼之氣所感動,從此而後天下琴曲,莫此為甚!


    袁承天循聲而至,隻見一個精舍,庭院深深,秋千兀自搖來蕩去,隻見一個少女在上,長裙飄飄,仿佛仙子。秋千樹下,一個白衣少女拂琴在握,意態神色說不出的蕭瑟,眼神中說不出的怨悔。袁承天見了,幾乎便要喊出聲來,這不正是清心格格。——她怎麽會在這樣偏僻的地方,真是奇怪?那秋千上的少女已發覺有人,因為她身蕩高處,便見一位英俊的少年正向這裏張望,心想這莫非是歹人,便大聲斥責道:“兀那鬼頭鬼腦的賊子還不滾出來。”這少女說話苛薄,語氣辱人,氣得袁承天便要躍出。


    忽地一柄亮如水的長劍刺到袁承天眼前,妖斥道:“納命來。”袁承天不及細看,伸二指將長劍彈開,錚然有聲,竟而將這出劍相刺之人震出丈外,因為他體內已蘊含了昆侖派無上內功,林正眠的幾十年內功修為自是非同小可,是以威力如斯。待他仔細看時,怔怔在那。那人卻是清心格格,適才她聽秋千之上的少女嗬斥有賊子,便心生恨意,本來這些時日阿瑪逼迫自己心甘情願嫁給多隆阿大將軍的兒子海查布,便心情鬱鬱,現在聽人喊有人偷窺,便覺不是良善之輩,是以出劍刺之。而袁承天於倉皇間不由自主使出內勁,竟而震傷格格。清心格格身體受力,內息翻湧,張口便要噴出鮮血。袁承天不及多想,欺身而前,到了清心格格身後翻掌抵住她背心,正是俞督穴,屬足太陽膀胱經,在後背第六胸椎棘突下,靈台穴旁一寸五分處,主治理氣止痛,強心通脈,以定心神,最是要緊處。此時清心格格血氣翻湧,如不加以止製,那麽後果不堪設想,大有經脈皆毀,成為廢人之虞。袁承天及時止損,力挽狂瀾,將自己無上內勁輸入清心格格俞督穴,讓格格恢複正常。可是秋千上少女見有人襲擊格格,心下大急,躍下秋千,抄劍直刺入袁承天後背,她自是不知清心格格和袁承天的糾葛。劍入後背,鮮血流出,一陣巨痛直傳袁承天,他忍住巨痛竟不說話,因為此時最是緊要關頭,如若開嘴說話,真氣一泄,前功盡廢,所以隻有咬牙堅持,不為所動。可是格格見狀,花容失色,幾乎便要出聲喝斥這少女出手無狀,——原來這少女是她的侍女。她心中直恨這侍女出手莽撞,可是她豈又知那侍女出劍刺人全是一片忠君護主之心,豈有他想,隻可惜用錯了地方。


    那侍女長劍刺入袁承天後背,但見鮮血直流,也嚇得呆在當場,手足無措。她隻是年已及笄的女孩,從來沒有殺生過,今時今地激於義憤而殺人,心中噗噗直跳,仿佛心要跳出胸腔,說不出的惶張。又過片刻,袁承天收掌起身,這才伸手點後背穴道,封住血不再流。清心格格淒然道:“袁大哥,你不礙事吧?”袁承天道:“格格放心,我命大福大一時半刻死不了的。”旁邊侍女聽清心格格管他叫袁大哥,可見兩人非但相識,而且親近,關係非同一般,自己劍刺這位袁公子,不死還可,如果不幸死了自己可百死莫贖了。


    袁承誌從懷中拿本派止血救傷靈藥,讓格格敷上傷口上,這止血藥也真是靈驗,不過一時半刻便止血不流。這時那侍女遠遠站在一邊,不敢近前,怕清心格格反責。清心格格一心放在袁承天,那有餘暇去顧及侍女。袁承天見她關心自己的樣子,讓他大為感動,輕聲道:“格格你不在王府,怎麽在此偏僻的地方?”袁承天不問還可,這一發問,觸及格格痛心之處,一時淚如雨下,淚眼婆娑不能自己,她傷心道:“在這世間還有人關心我麽?我的阿瑪為了他的權勢家族榮耀,要我下嫁給多隆阿將軍兒子海查布,我是寧死也不屈!可是阿瑪似乎鐵了心,一味聯姻。我氣極便和他爭辨幾句,他情急之下便了我一掌。我迴到房間愈想愈苦,想起了己故的娘親,——如果有她在,她斷不會容許女兒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況且那人人高馬大,呆頭呆腦,形容不堪,——可是現今娘親不在了,阿瑪他便可以一己行事,全然不顧及女兒的內心感受。這是我娘以前故居,她是個漢人女子,所以我阿瑪將她偷偷置放在此,不為人知。因為這事讓皇上知道是欺君罔上忤逆大罪,是抄家殺頭的禍事。我娘親與我阿瑪他們雖身份有別,卻是舉案齊眉,相濡以沬,可是娘親總是過著不得見人的生活,終於鬱鬱寡歡生了疾病。縱使阿瑪廷請宮中太醫亦是束手無策,她在我五歲那年還是去了。後來的福晉卻是滿族人,阿瑪少有歡顏,也許在他心還是忘不了已去的故人,人間多是悲苦事,愛到情深皆枉然。”


    袁承天道:“也許這皆是上天安排,冥冥之中誰也不可以改變。”清心格格又道:“這大屋之中有我娘親木主牌位,咱們拜她幾拜,以慰在天之靈。”袁承天自然不可以拒絕。


    大屋之中正堂供桌上一個木主牌位上寫“蕭氏月嬋之靈位”。袁承天心中一動,原來清心格格的娘親閨名叫做蕭月嬋。月中嬋娟,容顏自然是美豔不可方物,難怪和碩親王舒爾哈齊對其忘情不下。供桌前地上有一跪拜的蒲團,上麵不見塵土,可見這清心格格時常來這小院打掃。他們兩個人在蒲團之上跪拜下去。格格心中隻念:今生今世隻與袁承天袁大哥在一起,生也罷,死也罷,今生今世誰也不可以分開我們,除非我們都死!袁承天看著木主牌位,想起早已不在塵世的爹娘,心想格格還有阿瑪照看,身邊還有福晉,雖然不是親娘,大抵也是關愛有加;可是自己從來沒有人看顧,七、八歲便流浪街頭那些年,破衣爛衫,形容汙穢,被人瞧不起,被人隨意驅趕咒罵,他們肆意妄為,隻為他無依無靠,誰都可以欺侮他,因為欺侮一個沒有威脅自己的小孩還不是易如反掌,人性的醜惡盡顯無餘,而且從來未改變過。仿佛在這世上你弱小人家便看你不起,非但看你不起,而且肆無忌憚地打壓你,看你受苦的樣子他們很開心,仿佛見別人受苦受難他便開心。所以這些年壓在心底的苦楚一起湧上心頭,不覺哭了出來。


    清心格格見狀,問道:“袁大哥,你幹麽哭,是劍傷的痛楚?”袁承天道:“不是的,想起我小時候被人逐打的情形便覺這世界從來就沒有公平過。我們有時身世螻蟻,任人踩踏而不自知,每日隻有艱辛生存,除此無它。”清心格格一時無語,她生長皇城大內,金枝玉葉,任誰也不敢招惹她,所以她從來不會體會到人間疾苦,她從來沒有接觸到底層庶民,隻以為天下從來太平無事,百姓安居樂業,可是誰又會體會到百姓辛酸,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人間那裏是正道?


    清心格格用衣袖揾去袁承天腮邊的淚水,看著他瘦削的臉,仿佛比以前更瘦了,是為了救師父而心力交瘁,始終想不出萬全之策。清心格格道:“袁大哥,你是不是為救尊師而煩惱?”袁承天道:“是又怎樣?我一直想不到好的主意,所以日日煩惱,格格你教我個方法好不好?”清心格格破涕為笑,用小手捶打袁承天肩臂,笑顏如花,說道:“我又不是菩提老祖會教你這孫猴子七十二般變化神通?”袁承天笑道:“格格你幾時也學會沒來由罵人了?”清心格格收住拳頭,笑道:“你惱人家是不是,心底裏想人家大師姊啦?”袁承天鄭重道:“格格,你別開玩笑。我師兄師弟師姊他們正在光明觀中受苦楚,你卻沒來由開這玩笑。”格格見他神情嚴肅,收斂笑容,說道:“袁大哥,我一時無心之過,你莫生氣了,要不你打我,抑或講故事給我聽。”袁承天見狀隻好收了怒氣。


    他讓格格坐下來,兩個人就這樣並肩坐在天井中,講起了吳越爭霸的往事。當格格聽到範蠡功成名就,幫主越王勾踐打敗吳王夫差便攜絕世美人西施泛舟五湖,不為功名所累,成了人生的最大贏家。格格禁不住看著袁承天堅毅有神的目光,說道:“袁大哥咱們將來是不是也和範大夫一樣泛舟五湖,天下為家,從此不過問江湖中事。”袁承天卻道:“不可以,格格我做不到。”清心格格知他心懷天下,依舊懷念故國明月,不忘漢人天下。她抬頭看了一下天上的月,說道:“袁大哥你這一生是否盡多??不平之事?”袁承天沉聲道:“是又怎樣?我出身寒微,小時候誰都可以欺侮我,因為我弱小無依無靠,在世間流浪乞討,那些年淒風苦雨,可是我從來倔強,不肯屈伏,所以倍受艱辛。命如小草,心比天大,奈何世間容不下我?”


    清心格格見他悲天憫人,情到悲處,幾乎便要落淚。忽然天空中有道流星劃過黑暗蒼穹,發出一抹耀眼的光芒,一閃既逝。格格心中卻起心願:願老天爺保佑袁大哥無災無難,一生喜樂。她隻許願老天保佑袁大哥,卻顧及不到自己,可見在她心中袁承天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否則活著毫無意義。


    袁承天見格格目光溫柔以對,對自己深情款款,說不出的柔情蜜情,不覺感慨萬千,在這萬丈紅塵有人相愛一生,何等不易,倘若自己辜負格格一片癡心,那才叫薄悻之極。他心中暗想:這一生要護她一生周全,不得侵害,那怕自己生死以之,在所不惜,否則可辜負格格一片深情厚意。


    格格目光轉,見他背後劍鞘古色斑斕,仿佛是上古名劍,便問道:“袁大哥,你背後是什麽劍?”袁承天道:“是上古名劍——軒轅神劍。”清心格格對江湖掌故一無所知,所以不知所以然。袁承天也不隱瞞,將這軒轅神劍來曆一一道明。格格長歎一聲道:“你們為什麽要反清複明,難道一說你們漢人皇帝個個英明天縱,不事殺伐,對庶民有姓躬親有加;——也不盡然吧?明末時的崇禎皇帝剛愎自用,自以為是,前任皇帝更是十幾年不上朝,你說不荒唐麽?再看我們滿人皇帝,前代大行皇帝親政為民,責罰有度,恩威並用,將天下治理井井有條。現在的皇帝——我的皇帝哥哥不一樣英明天縱,將權臣和紳一舉拿下,查封他富可敵國的財富,以充國庫。每有饑荒洪災便拔款賑濟災民,你說他不好麽?”


    袁承天卻道:“格格如果你皇帝哥哥,一味仁慈,也不會得有天下了。”清心格格麵有慍色,心想你老是貶低我皇帝哥哥,也隻不過是恨我們滿州人得有你們天下,可是這又怨得誰來?誰教你們懦弱,否則何至於亡國亡天下。她心中這樣想,卻不能夠說出口,因為那樣袁承天是無法承受,隻是心中這樣想而己。


    這時那侍女走來,低聲對格格說道:“格格天時不早,咱們迴王府吧?否則王爺可要派人來了。”她話音剛落,便聽院牆外有人嗽了一聲,大聲道:“清心這樣晚了還不迴去?”正是和碩親王舒爾哈齊駕到。


    清心格格和袁承天都是驚。清心格格低聲道:“袁大哥,你躲進壁龕中。”她隨手將一麵古畫拿開,裏麵是地道,一直向下。袁承天不及多想,便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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