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殊卻忽然看著他,半晌道:“你到底想說什麽,莫不是非單純來找本君飲酒的?”隻是還不等青夜君迴他的話,他手中的酒盞驀地就滑落,人已倒趴在石桌上。


    我連忙跑過去,搖了搖他未見他轉醒,不禁問青夜君:“他怎麽了?”青夜君淡淡道:“沒什麽,隻是多喝了幾杯窖藏了好幾萬年的楊花酒。”原來那酒,竟有好幾萬年的時間,想必是當年我母上親自釀的罷。


    他也說了,母上喜歡釀酒。


    一時我再顧不得什麽,坐在道殊的旁邊,忍不住身上去碰他的臉。手指上溫溫的觸感,讓我流連忘返。他闔上的眼,再也不會為我睜開為我笑。


    我下巴擱在道殊的手臂上,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與青夜君道:“你方才也聽見了,他說他不記得我了。你說我該怎麽辦啊?”


    青夜君道:“你們本就是兩個世界裏的人。”


    後來風大了些,四周沒人,我便擅作主張地脫下手腕上的縛靈鏈,將道殊扶進了房。那是他的書房。


    臨走前,青夜君抬手捏訣布下一個結界,結界裏麵隱約可見他和道殊對酌的光景,卻全然是幻境。


    他與我道:“他醉了,你有什麽想要對他說的話不妨趁機都說清楚罷。但還是及早抽身的好,莫要等到泥足深陷飛蛾撲火的那一日。天亮之前,我來接你。”


    說罷他的身影便已隱匿在暗夜裏。


    書房裏的擺設,與我之前在的時候沒有差別。即便是不點燈,我亦能輕而易舉地尋到臥榻的地方,將道殊安穩地放在臥榻上。


    我轉身又摸黑去了桌幾那邊給他倒了一盞清水,迴來放他唇邊。他很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就著我喂他喝了下去。


    手腕那裏,被他碰過的地方灼然發痛。再也禁不住忍耐,眼眶裏淚如泉湧,順著下巴傾瀉在了他的手背上。他的手卻似受了驚嚇,突然鬆開了我縮了迴去。


    我跪坐在他的床前,手指撫著他的容顏,隻有靠著指尖上的溫度來辨別他的模樣。我低低泣道:“你說的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離,我才是你的妻,怎的今日你卻要娶別人呢?你娶了別人我不開心,你完全忘記我了我不開心,你拿那樣陌生的語氣與我說話我亦是不開心……不對,明明就是我先欺騙的你先傷害的你,我現在就向你道歉,你原諒我好不好?道殊……你原諒我好不好啊?”


    我拿起道殊的手摩挲著我的臉,親吻著他的手心,繼續道:“你說過你愛我永生永世不悔的嘛,你怎麽能當作從未遇見過我啊……我是你的妻,你說要我與你並肩,黃泉碧落都許我歡顏……明明是你先來魔界搶了我的,明明是你執意要與我在一起的,現在你怎麽能說不記得我就要放開了我呢……我是騙了你傷了你,可惜、可惜你不該讓我真的愛上你……依舊,你有任何閃失,我都會傾盡一切將你再帶迴來……你說,此生我隻為你一人著嫁衣,我才是你的妻……”


    淚眼模糊之際,聽他毫無意識地呢喃:“你才是我的妻……”說罷手扣著我的手用力一帶,將我帶倒在了他的懷裏撲在他的身上。


    我揪緊了道殊的衣襟,壓抑地抽聲哽咽道:“你快記起我道殊,你快記起我……我很想你你知不知道……”


    “嗯……”他應了我,即便是醉了也還應了我。下一刻,一隻手握住我的腰,翻身一側,將我壓在了他身下。


    他摸索著我的唇,炙熱的舌撬開了我的齒,與我瘋狂地繾綣糾纏。那濃烈的酒息裏帶著鹹苦的味道,他就那樣一遍一遍吮(蟹)吸著我的眼角,而後讓我嚐遍那鹹苦。


    道殊不滿地囈語:“畫瀲,你怎麽那麽愛哭。”


    我渾身一顫,緊縮。哆嗦著手臂推開他,卻無法推開他。他一手摟緊了我,一手飛速褪去了我的衣裳,吻密密麻麻襲遍了全身,那麽滾燙那麽熾烈……可他嘴裏叫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依舊是那樣熟悉的動作,卻讓我心如刀割。


    那修長有力的手描著我的脊背托起了我的腰,當他雙膝抵開我的腿,毫無懸念地進入了我時,我攀緊了他的雙肩,咬在了他的肩上,害怕一不小心就再哭出了聲……


    一遍一遍激烈地撞擊與索取,感受著他的肌膚與溫度,從來沒想過,我竟會與他這樣。我想要他,可他意識不清裏要的卻不是我……


    他在我耳邊隱忍道:“畫瀲,既是做了本君的妻,就是本君的人。你不是一向愛慕本君的嗎,現在我要了你了,你為何還要哭。不許再哭。”


    說罷再度猛烈地撞擊我,邊粗暴地啃咬著我的脖頸……


    我五指揪緊了他的長發,不想他的發一絲一絲自我的指縫中流瀉……從始至終,他口中叫的都是畫瀲……全都是畫瀲……


    畫瀲才是他的妻……


    打開(蟹)房門,一股冷風灌來,我哆嗦著抱緊了身體。焱采宮……一向是個熱火朝天的地方……可為什麽偏生我覺得那麽那麽的冷呢……


    青夜君說,天亮之前會來接我。他果真沒有食言。


    他看見我正站在門口,三兩步上前來,看我的眼色有些過於嚴肅,問:“怎麽了?”


    我張口剛想給他一個寬慰性的笑,不想淚珠子卻繃斷了弦,我越抹還越多,唏噓道:“快、快帶我離開這裏罷……我不想、不想再呆在這裏了,覺得好冷……”


    說著哆嗦著手掏出我的手鏈子,卻戴了好幾次都沒能順利戴在手腕上,最終抖落在了地上。


    “都冷得發抖了。”青夜君彎身替我拾了起來,然後替我戴上。什麽都沒再問,靜靜地牽著我的手離開了焱采宮。


    等到了食神府之後,有一兩隻仙婢上來迎接青夜,可惜被他揮手撤退。她們沒覺得青夜君牽著我這個小童子有多奇怪,約摸是從前道殊帶著我來這裏鬧時都與她們打了一個熟臉。


    仙婢都退下之後,青夜君徑直帶我去了他府上的池塘。池塘裏早已經沒有上迴所見的那些美麗好看的白蓮。上迴、上迴是道殊三言兩語誆得我一下將他的白蓮全都折了……


    我努力眨了眨眼,聽青夜君在我耳邊低低道:“想一個人下去還是讓我陪著你下去。”


    我懂他的好意,吸了吸鼻子露出一個勉強的笑,道:“自然是要我一個人下去。這種時候還讓人看著,多丟人啊。”


    於是青夜君往後退開了兩步,我縱身便跳進了池塘裏。池塘裏的水很清很涼,我瞠著眼張開雙臂就那般躺在水中,緩緩往下沉。


    這裏的池底,也有王八呢。在我眼前緩慢地爬開。隻可惜,我手裏少了一隻甕。


    發絲散開了去,在水裏暈出了一團一團的墨跡。我手掩著麵,再不咬緊牙關,再不死咬嘴唇不讓自己發出哭聲來;因為在這水底,沒有人聽得見我哭泣,沒有人看得見我狼狽,這偌大的水底就隻我一人。


    隻我一人,還需要忍到什麽時候呢。


    後來,再不矜持了,再不隱忍了,扯開喉嚨放聲竭力哭了出來。手臂在水中沒有支撐,仿佛尋不到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唯有拚盡力氣哭泣撲騰,才不會讓自己往死裏沉才不會那麽窒息。


    一池的水皆被我攪動。連池底裏的王八都被我驚嚇,縮著殼去尋覓可以躲身的地方。我便獨自一人蜷縮在池底的一個小小的角落,一邊哭著一邊眼睜睜看著那些王八全部都爬走了。興許它們亦是意識到了我是王八的天敵罷……


    一直到我嗓子撕痛得再也發不出丁點聲音,一直到我再沒有哭泣的力氣,我漸漸平緩了下來。唯有四周暗潮流動的池水,讓我不覺得那麽寂寞。


    當我浮出水麵時,鞋子不知不覺就掉了,頭發濕濕地黏在麵皮上,仰頭望向一直在小橋上寂靜等著我的青夜君。他看向我的神色很安靜。


    赤足踏在水麵上,一步一步朝他靠近。足下的池水,以我雙足為中心向四周擴散,化成了一池凜冽的寒冰。


    我迴到了小橋上,站在青夜君的麵前。


    青夜君脫下自己的衣袍替我擦拭麵皮上的水漬和長濕的頭發。他說,以前我母上覺得委屈的時候,就會在半夜裏趁著大家不注意而偷偷跑出來哭;我和我母上一樣,喜歡自己躲著哭。


    青夜君領著我去了一間園子。屋裏點燃了明亮的燭火之後,顯得寬敞而整潔。裏麵有臥榻,有桌幾,還有女兒家用的梳妝台。許久不曾有人踏足的光景,可卻一塵不染。


    他去衣櫃裏挑了一身裙裳遞給我讓我去屏風後麵換上,便隔著屏風對我講,以前我母上在九重天初為花仙子被他收歸門下的時候,便是住在這裏。


    我穿的,是我母上的衣裳。


    我自屏風裏邊出來之後,青夜君遞給了我一杯溫熱的水,始終不曾掀起眼皮來看我。我嘶啞著聲音道:“父尊說我與母上長得很像,你抬起頭看我一眼將我當做母上一時半刻,心裏也會欣喜寬慰一些。”


    青夜君笑笑道:“你是你,你母上是你母上,怎能混換。不過還真有些害怕,一抬頭看見你就會將你誤認為斐澈。我已經犯過那樣的錯誤許多次。”


    我喝著溫水,帶著鼻音噥了一句:“是從那夜天河邊你初見我脫下縛靈鏈開始麽。”他不語,我又道,“會給我做好吃的,我摘了你一池塘的蓮花你也不對我發作,會在楊花樹下說起你的故人已故,即便我入了龍族帶著目的再上九重天你也護著我,都是因為我母上的緣故。”我頓了頓,青夜君在等我繼續說下去,“隻是,那時我的琉璃幻境,究竟有沒有迷惑得住你?”


    “打一開始是徹底地將我迷惑住了的”,青夜君道,“但你也總共隻對我施展了一次幻術,後麵漸漸就清醒了過來。”


    後來,就在屋子裏,青夜君與我講了許多有關我母上的故事。有關母上與青夜君的,還有關母上與我父尊的。那些都是父尊從未講給我聽過的事情。


    聽得困了,青夜君便允我在母上曾住過的這見屋子裏歇息、在母上曾躺過的床榻上睡覺。他說,隻要我還呆在九重天,就住在這園子裏。


    臨關上房門前,青夜君終於才抬起眼簾來看我一眼。我對他抱以感激地澀然地笑,他關門的動作卻頓了頓。


    我很累,精疲力竭的累。閉上眼,亂成一團的大腦好不容易得到了安息,可很快又陷入了一重接一重的夢魘。


    夢裏光景變化得很快,可無論我走到哪裏做了什麽,都能看見那一張令我思之如狂卻又寒冷如霜的容顏……我努力再努力,總是逃不脫……


    一覺醒來全身虛脫。屋外正是黃昏。我頗有些頭重腳輕地打開(蟹)房門走了出去,不想正巧碰上青夜君進了園子,手裏托著一隻裝滿食物的盤子。他說他覺得我可能餓了;誠然,我也應當是餓了。


    身子恢複力氣後,我沒有立即下九重天迴魔界去,而是在青夜君的食神府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養著。沒有哪個曉得,食神府內住著我這位魔界的公主。


    在食神府的仙婢們麵前,我也仍舊是童子模樣的打扮,更沒有哪個會去留意一位童子。她們隻知道,我以往是焱采宮火神的童子,現如今是食神府青夜君的童子。


    我一直不願離去,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說不清緣由。還在期待著什麽,還在等待著什麽,或許就僅僅是因為舍不得放不下。


    今日聽仙婢們八卦火神幹什麽了,明日聽仙婢們八卦火神與新婚之妻如何如何了,我便收拾好心情,不哭不鬧,不言不語,細細聆聽著。


    至於我這個青夜君的童子該幹什麽,沒人安排我,我便無事地打打瞌睡發發呆。隻要青夜君一有空,就會與我閑話。他還會講笑話,但就是不怎麽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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