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以血養著他的執念這麽久不散,他的心係之人是我。


    為此,我每天都很充實地活著,養足精神,養好身體。闌休說等我徹底恢複過來了,便準我拿心頭血去灌溉那給道殊塑好的肉身。


    然而闌休答應得十分不情願,但卻也無可奈何。打從決定要救道殊開始,就必然會有這一步。不過是流些心尖上的血,也沒什麽大礙。


    為此我讓闌休不要擔心,他說他不擔心。我曉得那是他嘴硬心軟。


    今日緋顏得空,又在弄她的花花草草。恰逢前些日子去南極問南極仙君要了些果樹苗子今日送來了,緋顏便相當有興致,讓玄寒弄來一隻隻盆子將果樹種起來,而她隻負責拎著壺給那些樹苗澆水。


    我見狀,頗有些心血來潮,索性去了園子裏跟著緋顏拎壺一起澆水。


    不過我們兩人澆水,就玄寒一人種樹,似有些手忙腳亂,緋顏便與玄寒閑話道:“玄寒啊,一看你就沒做過這些樸素的活計,想必以前跟著夫子一起時,都花時間去學書本上那些迂腐的學問了。我覺得你動手能力不夠強,還有待提高。”


    玄寒種好了一棵樹苗,搬到我與緋顏兩人麵前,而後又去種另一棵,麵上掛著溫沉而寵溺的笑,道:“君上說的極是。”


    見我與緋顏雙雙將壺嘴對準小樹苗,稀裏嘩啦地澆水,玄寒忍不住又道出了一個嚴肅的話題:“可依照君上與錦公主這樣的澆水方法,這些果樹約摸活不成了。”


    緋顏頓了頓手裏的動作,我便連帶著她的那份將水澆得更厲害了些。聽她問玄寒:“你為何這麽說?”


    玄寒道:“這些是南極送來的果樹苗,生長在南極該是習慣了那裏幹熱的氣候。如今君上不住地給它們澆水,會灌壞它們的。”


    “我卻不這麽覺得”,緋顏拿出往常她那異於常人的邏輯,道,“且先不管這些樹苗先前是長在那裏的,眼下入了我東海自然要遵從我東海的規矩。就好比玄寒你,先前在夫子那裏幫夫子打理學堂,整日隻知讀書鑽研學問,現如今來了我這裏,我讓你不看書隻種樹,你還不是照樣不看書隻種樹。”


    玄寒抽了抽嘴角,放棄了爭辯,默默種樹。


    於是緋顏在口才這方麵常勝久了難免覺得寂寞,玄寒偏又不與她呈口舌之爭。玄寒一不接話了,緋顏便似無趣了起來,繼而將話題轉到了我身上。


    她與我道:“流錦阿妹,這些日你覺得身子怎麽樣,恢複得可還健康?”


    我道:“甚好。”


    緋顏看了我一眼,又道:“看你這氣色比前些時候好了許多,看來各路仙家送來的仙草補品倒有那麽兩分效果。”


    我抽了抽眼皮:“我還以為我吃的仙草補品皆是緋顏阿姊這東海裏就有的,為什麽各路仙家要送這些來?”


    緋顏道:“也不曉得是哪個泄露出去我新近有養仙花仙草的興致,那些仙家們湊上來送這些東西不足為奇。我便收下了,園子裏又種不下,全拿給你燉湯喝了。”


    適時闌休將將燉了一鍋湯端進了園子裏來。他很懂我口味,雖我近來不怎麽喜吃東西了,但湯裏有肉總勝過無肉。


    闌休讓我在石桌邊的石凳上坐下,婉轉著好看的手給我盛了一碗湯。緋顏亦放下了澆水用的壺,挽著手臂踱了過來,瞅了瞅鍋裏的肉,問闌休道:“你這位魔族青年,今日又是燉的什麽肉啊?”


    闌休如實道:“新弄進龍宮來的鹿肉。”說罷就額外給緋顏盛了一碗,放在緋顏麵前,“姑姑請嚐嚐。”


    霎時緋顏就滿意地眯起了眼,讚賞道:“果真是個善解人意又細致體貼的好青年。”


    一邊的玄寒聞言似不怎麽滿意,樹也不繼續種了,站起身來就著澆水的壺裏流出來的水洗幹淨了手,道:“吃了肉湯之後,下午君上還是認真做課業罷,幾日沒去學堂,明日該是要去一去,夫子定會抽查君上的課業。”


    緋顏當即就頓住了拿勺舀湯喝的手,蹙眉道:“我不是讓你去給我請一個月的假麽。”


    玄寒微微一笑:“君上還請以學業為重。”


    玄寒走後,我邊喝了幾口湯,複又給闌休喝了幾口,看了看緋顏,覺得她頗有些懨懨,便寬慰她道:“阿姊,入學堂又不是去刀山火海,雖枯燥了些,但也還不至於讓你憂鬱至斯。”


    “要是刀山火海倒還好想一些”,緋顏道,“不過我憂鬱的也不是去學堂,而是玄寒這個人。”


    我不禁問:“玄寒這個人怎麽了,他不是你未婚夫嘛?”


    緋顏喝了一口湯,道:“這幾日沒去學堂積累下來的課業頗多,平時讓玄寒幫我抄一抄他會抄的,然方才聽他的口氣,今下午再想讓他幫我抄約摸是不可能的了。雖然他是我名義上的未婚夫,但他的脾氣甚為古怪,多變得很,委實讓人捉摸不透。愁人的是,有時候我讓他給我抄課業時,就覺得我是他臣下,他是我的君上一般。”


    我再喂了闌休一口肉湯,他無奈地笑著張口接下,我總結道:“那他這樣委實要不得,你讓他抄他就得抄,你才是他君上。你不能太縱容他。”


    緋顏來了些精神,讚同道:“阿妹說得在理,我不能太縱容他。一會兒我便讓他給我抄,不抄我便將他遣迴夫子那裏。”想了想,她又補充道,“阿妹你有沒有覺得方才玄寒走時有點不高興?”


    我思忖道:“是有點。方才你誇闌休是好青年,莫不是忘記誇他了?”


    緋顏點點頭道:“看不出來玄寒還是一個愛虛榮的人。”


    於是一碗肉湯下肚,緋顏讓闌休照顧好我,而她自己則匆匆出了園子去讓玄寒幫她抄課業去了。


    ***


    今日緋顏還是沒去學堂,玄寒服軟了,當真去向夫子請了一個月的假。


    緣由是我要七七四十九日每日都剜出心頭血來,出錯不得,緋顏作為我的阿姊不能放任我不管。即便是有闌休在她亦是不怎麽放心。


    於是玄寒給了我這個錦公主莫大的麵子。


    到了萬丈海底,我看見道殊正靜靜地躺睡在水晶棺來,形容萬分安然。即便僅僅是一尊丹蠟所刻的雕像,都讓人覺得一切那麽美好。


    緋顏與我說:“自古剜心頭血就是一件痛苦非凡的事情,幾欲剜心而不得。流錦你需得承受這般痛苦七七四十九日而不間斷,受不受得住?”


    我手指自道殊唇邊撫過,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麽是我受不住的。”我掀起眼皮看了看緋顏,複又看了看闌休,微微笑道,“這七七四十九日,便讓我一直與他一起睡在這裏罷。”


    闌休低著眉不語,緋顏便應了我好。


    後來我抽出小寒刀,褪去幾層繁雜的衣裳,將小寒刀伸進裏衣裏的心口處,咬緊了牙關稍一用力,小寒刀的刀尖便穿破了我的皮肉,刺入到我的心窩子裏。那裏,生長著一顆玲瓏心,刀尖又在那顆玲瓏心上,輕輕劃開道小口。


    隻那一下,霎時我感覺我整個人都疼痛得麻木了。


    一粒鮮紅的血珠自我心口裏飛了出來,我看著它飛落在了道殊的唇上。繼而……細小的血線同樣自我心口裏牽了出來,許多粒凝固住的血珠飛在道殊的身體上方,每個角落,最後緩緩下墜直至完完全全地沁入了他的身體裏。


    淡淡的紅光開始籠罩著他,那紅光裏,平白無故讓我生起許多幻覺。仿佛又迴到了從前九重天上的那座巍峨的焱采宮裏,看見了焱采宮裏的火神,每一個神態都顯得那樣的真實,隻要我走近一些伸手就能觸碰得到他。


    後來,背脊一涼,我不禁闔上了雙眼,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昏沉之中。我知道,那是緋顏讓我陷入沉睡,我說了我要在這裏陪他七七四十九日。


    意識還沒完全消退,清然的氣息襲鼻,有人將我抱進了水晶棺裏,讓我躺在道殊的身邊。我依戀地湊過身子去,摟緊了道殊的腰肢。


    上方,聽得緋顏一句輕歎:“饒是睡著了,每日你仍舊能感受得到剜心之痛。我們隻能做到這個地步,別人代你承受不來這痛。”


    再痛又何妨呢。手臂抱住道殊的腰的那一刻,我覺得我圓滿了。那樣就足夠了。


    我慢慢開始沉睡,一重又一重的夢境接踵而來。夢裏,光景依舊,我卻很清醒,心口那裏的疼痛不斷地在提醒著我我是在做夢。


    那日,天氣晴好,一池波光灩瀲。


    小池塘裏的風拂過來,帶著一股怡人的涼爽。池邊的小亭子裏,道殊腿隨意慵懶地擱在亭裏的長椅上,修長的手指拈著一隻酒盞,眯著眼睛一邊歇涼一邊喝淡酒。


    我便趴在石桌上,時不時伸手往果盤裏抓葡萄往嘴裏送。趁道殊沒注意,我就抓一顆,道殊一看我,我就佯裝吹風賞景。如此一來,一盤葡萄很快去了一大半。


    那個時候,我剛來焱采宮不久,是道殊座下的近侍童子。


    恰逢有仙婢來報,倒是幾位花仙子來了焱采宮,給道殊帶來了芙蕖花的花種。道殊眯著眼睛看了一眼光池塘,似笑非笑淡淡道:“是該在這水裏撒幾朵芙蕖花,這光禿禿的沒個什麽景致。”說罷便看著我。


    我抓了葡萄黏糊糊的雙手在身上擦了擦,問:“你很喜歡芙蕖花嗎?”


    道殊挑眉:“難道我不能喜歡芙蕖花嗎?”


    我認真地看著他,道:“你若喜歡,我便去為你去花仙子那裏拿花種。”


    他愣了愣,戲謔道:“流錦今日突然變得很乖巧,讓本君很不適應。”


    我不知為何,驀地酸澀了眼眶,故意翻出一個大大的白眼,努嘴道:“作為神君的童子,這些事情都做不到那就白為神君的童子了。”說罷我急急轉身。


    不想,心口突然疼痛得劇烈了些,我猝不及防,彎腰便捧住了胸急急喘息著。身後又是他懶洋洋見怪不怪的聲音:“莫不是又肚子痛了立馬要去茅房,於是不能替本君去拿花種了?”


    我咬咬牙,咧了咧嘴,道:“你怎麽知道。”


    他說,這不是我一慣喜歡用的把戲麽。


    後來,我發現了一個道理。即便是在夢裏,一想他就會心痛,不想便不會痛。隻可惜,眼睜睜看他在我麵前,我又怎能不想呢。


    又怎能不痛呢。


    他初初送我火雲鳳凰簪的時候,我們正欲前往妖界,中途在人界的小樹林子裏落了腳,他還做了烤肉給我吃。


    暗夜裏,麵前燃起的明亮的火光烘照這道殊的麵皮,襯得他俊美無雙。手中來迴翻烤著肉,嘴角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我看著他,不禁連連咽口水。


    他倏爾抬起眼梢睨了我一眼,狀似心情婉轉,問:“這就餓了?”


    我直勾勾地看著他,胡亂抹了一把嘴角,道:“怎能不餓。”


    但想起了此次我是逃婚出魔界的,闌休正四處尋找我。眼下我與道殊落腳在人界,我偏生又沒有戴縛靈鏈,恐不久闌休便會找到我。但我不希望闌休找到我,我要與道殊一起去妖界,他去妖界會遇上麻煩,我要與他呆在一起。思及此,我與道殊商量道:“我想我還是戴上縛靈鏈會好一些。”


    道殊是個敏銳的人,一下就能猜出我是被哪個追趕。


    我便開導他道:“你看看我現在這個模樣,是不是會人見人愛?萬一哪個看上了我可怎麽是好,將我拐跑了你就虧大發了。”


    道殊沉吟了下,牛叉閃閃道:“哪個敢拐跑你,本君便烤了他。”


    我愣愣地看著他,他垂著眼睫專注於手上隨意的動作,模樣萬分優雅。在他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在我自己也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我的身體比思想更快一步傾了過去,捧住他的側臉便噙住了他的薄唇。


    道殊渾身一震。我不敢多耽擱,隻一下下,連忙放開了他,道:“即使是這樣,你也不怕我被哪個拐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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