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神之間,我竟忘記了掙紮。任道殊長驅直入闖進我的口中,卷走我一身的力氣。


    如一灘軟泥,如何都扶不起牆。他將我抵在牆上,一手捧著我的側臉,一手箍著我的腰,不容我有半分退縮。


    恍恍惚惚間,聽他在我耳邊呢喃:“流錦……你若認真,上天入地我必寵著你。隻你一人。”


    這要如何認真?


    總覺得,那一刻,道殊說了一句不得了的話。


    道殊在焱采宮扇了高貴端莊的畫瀲仙子一巴掌,此事雖除了畫瀲帶來的兩隻小仙婢以外,沒有其他閑雜人等曉得,畫瀲仙子的麵子也還沒有丟開,但天後卻曉得了這件事。


    想來天後若不曉得,該如何為高貴端莊的畫瀲仙子做主?


    於是這日,天氣晴好。天後身邊的仙姑前來焱采宮,親自請道殊去瑤池,還讓道殊帶上那個所謂的“不知死活的童子”——我。


    仙姑來焱采宮時,道殊在喝藥。


    起先我就覺得納悶,這一大早的道殊是抽的哪門子的瘋,前些日子沒見這廝喝藥,今日卻讓仙婢煮了一碗黑漆漆的湯藥!


    且那湯藥的色澤與氣味,聞起來就覺是一味忒苦忒烈的藥。


    見道殊麵不改色地端起來,我便捏著鼻子問:“你老實交代,是不是得了什麽嚴重的隱疾?”


    見道殊麵不改色地端起來,我便捏著鼻子問:“你老實交代,是不是得了什麽嚴重的隱疾?”


    道殊平靜地看了我一眼:“你懂什麽。”


    我唏噓地看著他送湯藥入口,頓時酸掉了一口老牙,道:“我雖不懂,但你若有什麽難以啟齒的隱疾,大可說與我聽。我治不了你,也可讓你有個可傾訴的好對象。”


    道殊的額角抽了抽,啟齒一個字:“滾。”


    恰逢此時,就有仙婢來報,瑤池的仙姑來了。


    當仙姑踏進焱采宮的大殿時,道殊正好將一碗湯藥飲得將盡未盡,便在一旁候著。道殊飲畢,拿過我遞來的白色帕子,若無其事地擦拭著嘴角,動作悠然而雅觀。而那白色的帕子,經他一擦,就沾上了黑褐色的藥漬。


    經純白色的帕子一襯,愈加顯得刺眼了些。


    其實我是不喜歡用白色的帕子擦東西的,很容易髒,且一髒就十分顯眼。可這白色的帕子不是我準備的,而是道殊一早就吩咐好了的,不曉得他是作的什麽名堂。


    仙姑看見了那白色帕子上的藥漬,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仍舊是恭敬道:“天後讓奴傳話,讓殿下過去瑤池一趟,有要事相商。”


    道殊淡淡地“嗯”了一聲。


    仙婢踟躕了下,又道:“容奴鬥膽問一句,殿下可是金體有恙?若是的話,殿下便不必隨奴去瑤池,且容奴先向天後稟告後再定奪。”


    “不必了”,道殊自座上起身,隨意地撣了撣衣擺,道,“久病難愈,本君多注意調理即可,並非什麽大事。天後召本君入瑤池,想必是急得很,怠慢不得。姑姑且先在焱采宮門等候片刻,本君就來。”


    仙姑的眼睛毫無誤差地落在了我的身上,一本正經道:“殿下新收的這個童子,天後讓殿下一並帶上。”


    我一驚,當即激動得有些難以自抑。


    這天後,不正是天家人麽。天家人不正是我的殺母仇人麽。


    怎麽辦,報母仇的機會來了!


    然而將將這麽一想,我便立馬又覺得有些沮喪。那把玄冰寒刀怎麽著了?我在袖子裏攏了一個決,摸了摸寒刀,卻一點都不寒了。


    玄冰寒刀的刀魂冰魄,不是裂了兩條縫麽……


    這還怎麽去戳天家人!


    這時道殊若有所思地衝我轉過頭來,道:“去瑤池乃你何等的榮耀,還不快去準備準備。本君每日午時必喝的藥先放著,今日沒空煮就不煮了。”


    他這麽一說,機敏如我,立馬意會過來他的良苦用意。


    想必此次天後召見,我這個“不知死活的童子”不會有好果子吃。於是道殊才不讓我去見這仙界的勞什子天後。


    倘若說早幾日我玄冰寒刀還很寒的時候去會一會那天後,也並無不可,指不定就能順帶解決了窩藏我父尊心裏頭三萬年之久的一件大事。


    再不濟……瑤池離南天門比焱采宮離南天門要近,要下九重天也容易一些。


    噯,隻可惜,玄冰寒刀它也萎了。


    我心傷應道:“神君當真今日午時不用藥麽,司藥神君說了每日必需喝藥,否則會落下病根。這可怎麽是好……輕則身體羸弱免疫力下降,重則腎虛氣短還——”


    道殊忽而捂嘴咳了兩聲,似乎麵色不大好。


    仙姑頓了頓,仍舊是一本正經道:“既是如此,殿下的童子還是留在焱采宮煮藥罷,奴會將此事稟明天後知曉的。”


    “有勞姑姑。”道殊點頭。


    仙姑便利落地退了出去,去焱采宮正門候著。


    道殊倏爾轉身走向我,挑著眉,語氣輕佻:“輕則身體羸弱免疫力下降,重則腎虛氣短,還怎麽樣?”


    我摳了摳麵皮:“還洞房不舉。”見道殊要發作了,我當即又道,“你莫慌張,我說的又不是真的,都是誆那位姑姑的。你一慌張,倒像真有這迴事了一般。”


    於是道殊幾度壓抑,方才將竄起的火氣壓了下去,道:“我去了瑤池,你且在焱采宮安順待著,哪裏也別去,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我道,“那你每日必喝的藥我還要不要給你煮呢?司藥神君說不喝會落下——”


    道殊涼颼颼地看了我一眼,我默默地閉上了嘴。


    後來道殊黑衣襲身,衣擺繡著火紅色的雲紋,長發如墨在空氣裏散開,絲絲拂起,魅然地走出了大殿。


    他前腳將一踏出殿門口,我似想起了什麽,驀地脫口道:“道殊!”


    道殊背影怔了怔,頓住。


    我問:“方才那位仙姑為什麽要叫你殿下?”這也是突如其來的靈感,記得當初我夜闖焱采宮時,焱采宮裏那隻與我相熟的仙婢亦曾情急之下,喚了道殊一聲殿下。當時不以為然,眼下卻卻是有些在意了起來。


    這“殿下”二字,該是個比較尊貴的稱唿。


    道殊挑了挑眉,稍稍側了側身,一臉牛氣:“不覺得‘火神殿下’比‘火神神君’聽起來更英氣嗎?”


    我霎時覺得我問了一個無比愚蠢的問題。


    見我不再說話,道殊才邊往外走邊繼續又道:“不過我倒是不大在意這些的,無非就是一個稱謂。在我中午迴來之前,你替我張羅好飯食,等我一起吃。記住,不許一個人先偷吃。”


    我嚎了一句:“今日天後一定會留你用午膳的!我不用再等你了!”


    那頭道殊的聲音若有若無:“天後不會的。我午時不是還有必喝的藥嗎。”


    “……”他贏了。


    午時將近,焱采宮的小廚神將飯食做得很妥帖,雖沒有綠蔥食神做得那般到位,但綠蔥好些日都不曾迴來,我也就漸漸不怎麽挑剔了。


    飯食在道殊的宮殿裏擺了滿滿一大桌。專替道殊凱旋歸來接風洗塵所用。


    還憶得上迴,焱采宮傳出了些不好的流言,惹得高貴端莊的畫瀲在天後麵前告了道殊的狀。道殊是被說教了大半天的,上午出的焱采宮,天色近黑時方才歸來。


    上迴僅是與別的仙子雙修、與男仙勾搭等流言就已然那副光景,而這迴不一樣,這迴是他親手打了畫瀲——他未來的仙妻。恐這迴處罰會格外嚴重些。


    想來這天後定是十分偏愛畫瀲仙子的。


    後我對著滿桌子飯食,邊咽著口水邊等道殊迴來。可惜等了許久,也未曾見他迴來。


    一時我覺得不甚憂心。


    明明說好午時要迴來一起用膳的,可眼下哪裏有他人影。莫不是當真被天後狠心留下,不準他迴來喝藥罷?


    ……這些還都是小事。


    最關鍵的是……他不迴來……飯食都涼了。


    涼了就不好吃了。


    幾番苦痛掙紮,我抹了兩把口水,掃了一眼色澤明豔的飯食,咬牙爬下了桌子。我決定給道殊最後一次機會,親自出去看一看那廝迴來了沒有。再沒迴來,也怪不得我不等他而獨自享受了。


    我委實是餓得慌。


    走到焱采宮的門口,我探出頭去左右望了望,除了來往三兩隻仙婢匆匆路過以外,並未見到道殊他人。


    我便在門口守了半會兒,仍舊是沒守出個好結果,於是抱著僥幸的心態踱出了焱采宮。


    這種僥幸的心態還是非一般的僥幸,乃我們魔族特有的自我安慰療法。我麵對四通八達的道路,隨心意擇了一條,不曉得具體通往何處。


    邊走我就邊想,指不定我沒走幾步,就僥幸地遇上迴來的道殊了;指不定我選的這條路僥幸就對了,再繞過前麵那個轉角,就一定能看見道殊正迴來。


    待繞過那個轉角之後,路上卻一個人影都沒有。


    我站在原地默了默,扭頭又往迴走。


    指不定……道殊那廝趁著我出了焱采宮的空檔已經迴去了呢。


    然剛繞迴轉角往迴走了沒幾步,身後冷不防傳來一道詫異的聲音:“流錦?”


    我轉過身去,卻見道殊正站在我後麵,眼裏似有些許驚訝的神色還未來得及褪去。他道:“不是讓你好好待在焱采宮麽,你跑出來做什麽。”


    我想,若是道殊知道我是怕飯食都涼了才出來尋他,會讓他感受不到受罰後的關懷,於是我悶了悶,道:“我見你久久未歸,心中擔憂不已,便出來尋你。真巧,你被我尋著了。”


    說完後抬起眼皮瞧了瞧道殊,這一瞧又是一驚。


    道殊麵皮上掛著懶懶閑閑的笑,見我正看他,便唇角暈開一個美麗的弧度,聲線婉轉道:“你沒心沒肺,竟也曉得擔心我。”


    隻可是,我驚的並非是道殊那紮眼的笑,而是道殊那嘴角上還浸著一縷殷紅未幹的血跡。


    我問他:“天後竟將你整出血了?”


    道殊愣了愣,拿他纖細的兩指抹了抹嘴角,兩指染紅,卻還能若無其事道:“方才是吐了幾口血。”


    此時此刻,看著他的模樣,覺得他分外淒慘。我忽而對他起了不該有的憐愛之心,我想這就是偉大的母性在作怪。


    “真真是最毒婦人心!”我啐了一口,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蹲下來,道,“你那畫瀲也在罷,就眼睜睜看著你被弄出血而不製止嗎?”


    道殊蹲了下來,清清淡淡地“嗯”了一下,道:“我要吐血她也攔不著。”


    我湊了過去,抬起袖子就往他嘴角上揩,感受到他的身體一顫,我道:“莫要嫌棄,我袖子是幹淨的。”


    道殊又開始彎嘴角:“不會嫌棄。”


    後來道殊便牽著我,迴去了焱采宮。


    路上,我關懷他道:“沒有很痛罷,看情況說不定你還真是舊傷未愈,迴去真得喝藥。”


    道殊道:“嗯,是該喝點藥。你煮給我,我就喝。”


    此情此景,我突然生出一股豪情壯誌,仗義道:“好歹你也是因為還欠我的債而被天後弄,我也有些責任。我雖沒煮過藥,但也不妨試一試。”


    迴到焱采宮時,滿桌子的飯食還是溫熱的。


    這一頓,道殊吃得甚多。一筷子緊接著一筷子,盡管動作一如既往地優雅,但卻沒停歇過,看得我著實憂心。


    我心傷道:“喂,你吃這麽多沒問題罷,天後到底有多麽狠辣地虐待你,竟將你弄傻了?”


    道殊悠悠然甩給我一句:“心情好,沒煩惱。”


    頓時我的煩惱就上來了。我總覺得日後在飯桌上,道殊這廝會成我的死敵。


    下午,司藥神殿的童子來焱采宮了,還送來的幾帖藥。據說是天後感念火神傷疾在身,便讓司藥神君配好藥給送到焱采宮。


    兩隻童子與我一般高,站在園子裏略顯局促。


    我衝他們笑笑,他們便衝我笑笑。大抵是覺得同齡人與同齡人之間要相惜。雖然我與他們也委實不是同齡人,但我愛護幼輩的作風一向很好。很快我們就有了共同的話題聊了起來。


    童子靦腆地問我:“你們火神的傷痛好些了嗎?”


    我“呲”了一聲:“呔!你們不曉得,火神可惱火了,都下不了床了!恐是落下病根子了!”


    童子一臉焦色:“火神的病竟如此厲害嗎?!我們司藥神君說明明沒多少大礙的呀!”


    我摳了摳嘴角,道:“前些天是無什麽大礙,但近來操累了許多,或許就倒下了罷。”


    童子好心地將帶來的藥連忙遞給我,唏噓道:“火神他真是可憐,怎的就如此不愛惜自個的身體!這些藥每天熬三次,飯後半個時辰服用,切莫要遺漏了。”


    我接過藥,端詳了下,問:“司藥神君有沒有告訴你們這藥有什麽功效?有壯陽效果嗎?”


    兩童子一臉迷茫:“什麽是壯陽?”


    我亦跟著疑惑:“你們司藥神君竟沒教過你們什麽是壯陽?”


    童子搖首:“沒教過。”


    我想了想,解釋道:“我們神君不是惱火得下不了床了麽,噯,整日來焱采宮的仙子們氣候太盛了,我們神君招唿不過來,陰盛陽衰,難以調和,你們懂不懂?”


    童子繼續搖首。


    我總結了一句:“總之他那是——虛!”


    童子兀自消化了一會兒,雙雙仰頭,一臉天真地問:“神君很虛嗎?”


    我明明與他們一同高,怎的問我還要仰頭問,敬仰我博學也不是這樣敬仰的。於是我低調謙遜地咳了兩聲,清了清喉嚨欲好好教導他們一番。


    哪想突然此時身後蹦出一句寒磣磣的話來,令我冷不防咳岔了氣:“嗯,本君惱火得床都下不了了,還陰陽難以調和,虛!本君自己都不知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驚悚地扭過脖子去,果真道殊那廝正站在我後麵,高大的身影罩下來愣是罩下一片陰影,分外陰沉。


    我順了兩口老氣,幹笑兩聲:“你、你……不是睡著了嗎?”


    道殊眼光乍寒:“虛得慌,又醒了。”


    我連忙對兩個童子一派正色道:“藥,神君已經收到了,多謝你們司藥神君的好意,下迴司藥神君再開藥不妨開些壯陽的……噢,不開些補血養氣的,我們神君氣虛。那眼下這副藥有什麽功效呢?”


    童子瞅了瞅道殊,又拘束了起來,弱弱道:“這副便是補血養氣的……”


    我“噢”了一聲,隻聽道殊又道:“那下迴,勞煩司藥神君替本君多開兩副降肝火的藥來。”


    “是。”兩童子見該送的藥已經送到,道殊又突然出現且麵色可怖,便沒再與我多閑話,麻利地退了下去。


    我亦麻利地收拾收拾,抱著藥撒腿就開跑,道:“神君請寬心,我這就去為你煮藥!不管是體虛氣短還是肝火太旺,各種頑疾隱疾通通不在話下!包你藥到病除!”


    哪想道殊手指隻微微一勾,逮住了我的衣襟。我縱使是使出渾身解數,撒開腿丫跑,也跑不掉他的手掌心。


    我頹然聳著頭,甕聲道:“你不是要喝藥麽,我這就去給你煮藥,你倒是放開我呀~~~”


    後來,道殊是鬆手了,鬆手將我一把扔進了屋裏,摔在牆上,愣是將牆都摔出了個印子,委實太心狠手辣。


    我鼻青臉腫地兀自寂寞地爬下牆,聽得道殊一聲毫無歉意的抱歉:“啊,對不起,我太虛了,手有些脫軟。”


    我寂寞地縮在牆角,瞅著他一步一步向我靠近,囁喏道:“道殊你別這樣……有話好說……你這樣十分不好……”


    道殊蹲在我麵前,笑意盈盈:“我沒空招唿來焱采宮的花癡仙子,陰陽調和不過來,但卻是有空多招唿招唿你的。”


    我連忙搗頭:“曉得了曉得了,你實在不必太費心招唿我,我又不是——”看著他眯了眯眼睛,我咽了咽口水,“又不是外人……”


    道殊一臉認真:“既不是外人,那我拿如你所說用來招唿花癡仙子的方式來招唿你,你以為如何?”


    “不、不如何……”見他越湊越近,不曉得他這玩笑有幾層真假。若真要是拿招唿花癡仙子的法子來招唿我,就得將我一爪甩出焱采宮了。我一顆珠子易碎得很,能經得起他幾迴甩?


    於是我情急之下急中生智,就他在差不多與我鼻尖對鼻尖的時候,我立馬扯開喉嚨大叫了一聲:“啊——”


    道殊被我嚇了一跳:“你沒事瞎叫喚什麽!”


    我迴道:“等我有事的時候,就是叫破喉嚨也沒人應了,你就不允許我先練練嗓子嘛?”


    不等道殊再說下一句,我連忙揣起司藥神君送來的藥包,在道殊麵前晃了晃,又道,“啊呀~~天黑了,道殊你該嗑藥了。莫急莫急,我這就去給你煮~~~”


    道殊倒也是個實在人,知曉我要去幫他煮藥,也便沒再摧殘我,放我去煮藥。


    焱采宮裏的水都是自天河引來的,清涼且晶澈。我將藥放在水中煮,後煮著煮著約莫小廚神將晚膳做好了,我便放著藥繼續在水中溫溫煮著,待先去用了晚膳再迴來,指不定就煮好了。


    關於煮藥這門行道,以往我在魔界雖不曾煮過,但也不顯得困難。無非就是將藥放在水裏,煮好再撈起來即可。


    在我安心用飯食期間,道殊很直接地問:“流錦,你煮的藥呢,不去看著?”


    我囫圇道:“它很好看麽,我為什麽要去看著,等一會兒我吃完了再去的時候就煮好了。”


    道殊不再說話,一心一意雅觀地吃著飯食。


    這廝,近來吃得越發的多,多得足以令我眼紅仇恨。我扒著碗,從碗裏抬起眼皮,看著他不曾停歇,終於忍不住了,問:“道殊你吃這麽多作甚,不怕吃胖嗎?”


    道殊他太看不懂人情世故,徑直忽略掉我的眼紅與仇恨,閑悠悠道:“讓肥胖來得更猛烈些,佛經有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說罷他夾了一塊肉,頓了頓,又道,“流錦你吃這麽多就不怕吃胖嗎?”


    ……我將碗憤怒地扣在了桌上,悲懣道:“道殊你是不是故意氣我,搶我吃的也便罷了,你還搶我台詞!”


    “怎麽,你終於要哭了嗎”,道殊不為所動地再夾了一塊肉,送入口中。


    我眼疾手快,當即飛撲過去,一嘴奪下他筷子上的肉,看著他空空沾到唇邊的兩隻筷子,心裏悠然升起一股滿足感。


    覺得肉十分有嚼勁十分霸道。


    飯桌上的敵人才是真敵人,怠慢不得更加是小覷不得,遇上此類敵人就算是全身癱軟也決計不能心軟。


    為了對飯桌上的敵人進行瘋狂地打擊與報複,我一爪奪過道殊的碗筷,將就著吃了起來,衝桌上扣著的那隻碗道:“我們換個碗吃!”


    道殊被迫接受了我的提議。


    ……他是被迫的。他一定是被迫的。


    我扒著他的碗,看著他繼續吃得從容不減,不禁如此安慰我自己。


    晚膳後半個時辰,道殊該嗑藥了。


    彼時道殊在書房裏翻著佛經停頓了下來,側著眼珠子不鹹不淡地睨了我一眼,而後又不鹹不淡地問了我一句:“流錦你煮的藥呢?”


    正逢我飯後打個盹兒,一聞此聲頓時清醒了過來,連忙跑去廚房看。廚房裏的火未熄,藥罐子裏也還冒著煙。


    我端起藥罐子就去了火夕的書房,道:“快來快來,時辰剛剛好,新鮮出爐的藥。”


    道殊走到我麵前,垂眼看見藥罐子裏麵的藥,蹙眉重複了一遍:“時辰剛剛好?”他用一種我看不懂的寂寞的眼神又看著我,“裏麵的水都煮沒了,你確定這是時辰剛剛好?”


    我理所當然道:“水煮沒了我就用不著再費力將藥撈起來了,煮了這麽久約莫也是煮熟了的,你就莫要挑剔了,將就一下抱著罐子吃罷。”我湊近鼻子聞了聞,一股焦苦味道衝鼻得很,“有些微的糊,你也將就將就。”


    道殊語重心長道:“流錦你再去煮一鍋來罷,這一鍋我不滿意。”


    我道:“但我很滿意。”


    道殊將藥罐推迴我懷裏:“你這麽滿意那你吃。”


    我反駁道:“有病的是你,我沒病為什麽也要吃藥?”


    道殊沉吟了下,道:“你沒病那腦子壞成這個樣子到底是怎麽迴事。”


    “……”我摸了摸腦門,完好無缺,“沒壞呀。”


    道殊胸口急劇起伏了兩下,似乎著實難以再矜持,衝我怒道:“那究竟是哪個殺千刀的告訴你喝藥不是喝藥汁而是喝藥渣的?你還把藥渣煮焦了!”罷後道殊衝我投來不明意味的眼神,“你弱爆了。”


    後來我曉得,那種不明意味的眼神,叫做嫌棄。


    盡管這種嫌棄令我頗有些難以把持,但我很體貼眼下他是病號,於是與他好聲氣開導道:“你就不能將就一下?我生平頭一次煮藥,沒有哪個告訴我該留湯還是該留渣,你告訴我了嗎?虧你還在看佛經,佛經不是說了,成功是失敗的兒子,生兒子是要醞釀的,就好比一口氣不能吃個大胖子,你還指望我一憋氣就給你生個大胖兒子嗎?”


    哪曉得道殊忒不知好歹不識好人心,指著罐子:“對不起,這坨黑乎乎的東西我實在無法將就。”


    我摔罐,擦手:“你無法將就,老子更是無法忍受。好了休要多說就這樣老子不幹了。管你喝藥汁還是喝藥渣,你高興喝哪樣就喝哪樣。”


    說罷,我揚眉吐氣地走出門口。


    忽然此時,背後傳來道殊一聲極憂鬱的輕歎:“噯,不知是天氣日漸炎熱還是心火難熄的緣故,老覺得喉頭漫起一股腥甜壓都壓不下去~~”


    我聞言住了腳步,側頭看去,卻見道殊拿他那白皙妖嬈的手正捂著嘴,一副將嘔不嘔的樣子。模樣竟有兩分淒楚。


    我遲疑了下,還是問:“你……是不是又想吐血了?”


    “不曉得”,道殊神情十分認真而平靜,“大抵是過了時辰沒喝藥罷,胸口悶得慌。”


    我默默地走了過去,拾起地上的藥罐,道:“天氣是日漸炎熱,心火還是莫要太旺的好。”好歹他也是因為還我的債而變成這樣的,算是工傷。


    道殊暈開唇角向我笑了笑:“隻要沒人氣我,一切好說。”


    第一迴給煮藥,我敗了。


    這敗中亦是有經驗有教訓的,我總算是曉得煮藥是要煮藥水出來的。以往在魔界時,父尊與闌休不曾有個什麽大的病痛,犯不著吃這種藥,而今我才曉得裏麵學問其實很大。


    第二迴煮藥時,我刻意守著藥罐絲毫沒有怠慢,可難免無聊了些便闔眼眯了一會兒,待聞到一股焦苦的味道後醒來,恰巧見到藥罐子裏除了藥渣還剩下淺淺的湯汁。


    我私以為,這迴時辰總可以將將好。


    於是我拿了一隻碗將藥汁倒了出來,可惜卻隻有小半碗。我將罐子裏的藥渣抓出來擠了又擠,才勉強擠出半碗來。


    佛曰,濃縮就是精華。道殊看的佛經多,想必是能明白這個道理的。


    端著藥迴到書房時,道殊正半靠在書房牆側的一張專供休息的臥榻之上,兩腿交疊安順地放在上麵,顯得分外修長,頭微微仰著,麵上蓋著一本書。


    墨長的發絲傾落在榻沿上,柔軟如緞子。


    看似他睡著了,我進來也沒見他有個什麽響動。


    於是我將藥放在一邊的茶幾上,蹲在榻前,細細喚了一聲:“該嗑藥了。”


    道殊沒應我。


    我便又輕輕喚了一聲:“火旺?你睡著了嗎?”他平時對我太兇殘,也隻有這個時候我才可以心滿意足地稍稍占一下他的便宜。


    然而道殊還是沒應我,看樣子應該睡得比較沉。


    我細細端詳了一會兒他那書皮底下若隱若現的下巴輪廓,拈了一撮長發托在手心裏。長發委實很柔軟,掃得我的手心略微有些癢。


    我又看了看支撐著臥榻連地的柱腳,再看了看手心裏的頭發,沉吟了下,將長發栓在了柱腳上。


    我站起身來,湊到他耳邊,大吼一聲:“火旺,你媽來啦~~”


    書皮先是嚇得一抖,落在了地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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