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繼續道:“一個人睡覺又不可怕,我一個人應付得來。但是現在又有些後悔,我應該多多要求他們,天天跟他們擠到一張床上,讓他們親近都沒有機會。這樣的話,”頓了頓,聲音飄忽了起來,“我睡覺的時候還能有些迴憶和念想。他們不管去哪兒了,晚上睡覺的時候也還能想起我。”


    “要是我表現得調皮一些,他們一定舍不得這麽早就丟下我走。”


    玄想抱了她一整夜,一整夜都聽逝以尋有一句沒一句地訴說著。兩人睜著的眼睛裏,掩映著悠然的流光。


    逝以尋很堅強。玄想說,其實她可以脆弱一些,因為有玄想這個溫暖的胸懷,有他堅實的臂膀可以容納她,可以抱著她。


    逝以尋很感動,然後扒著玄想的衣襟就湊了過去,在玄想的臉上親了一口,道:“玄想在手,天下無憂。我睡一下,你也睡一下。”


    玄想迴過神來,看見懷中睡著了的人兒,無言地笑了。


    後來玄想這天界一行,久久沒有迴去。


    他便在琉璃宮住下了,陪伴逝以尋一起。


    在殿中等她處理事務,與她一起參悟佛經,一起閱讀故事。迴到園子裏來以後,逝以尋還會做東西給他吃。


    隻是佛經這種東西,玄想仍舊是不讚同逝以尋繼續深究。他會勸逝以尋少看一些,逝以尋嘴上應承著,但都沒停歇過。


    終於到了那麽一天。


    魔界湮滅,三界六道,四海八荒,為祥光所普照。白紫相應的極光,久久不散。


    逝以尋站在天界的山巔。天空正下著雪。


    身後是玄想的懷抱,她卻覺得史無前例地冷,一直瑟縮發抖個不停。仿佛那樣美麗的光芒,是無邊無際的冰涼。


    逝以尋雙目死死盯著天際,哆嗦著牙槽道:“玄、玄想……我、我冷……”


    玄想用盡力氣將她抱緊在懷裏,語無倫次地安慰著:“沒事,沒事……我還在……”


    仙界這一方天地,皆在祥光突起的那一刻,仿佛世間萬物都陷入了安寧。誰都沒想到,兩位上神會在羽化時刻將最後的力量湮滅魔界,魔界,從此不複存在。


    一切,都失去了往日的歡聲笑語與熱鬧祥和。


    興許,老一輩是該退場了。接下來是年輕人大展風華的時候。


    當然,老一輩都還沒忘了,天界有逝以尋這樣一位年輕的女帝君,失去了雙親。


    隻是,他們去琉璃宮看逝以尋的時候,逝以尋在玄想的陪同之下表現得格外平靜,既讓人放心又讓人很不放心。


    她拿一段《般若心經》裏的話來說服大家,也說服自己:“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就算是雙親身化作山川河流滋養萬物,心化作祥光普照庇佑萬物,天地之間,猶存舍利。不老不死不朽不滅。


    魂魄四散,總會有功德圓滿再度成形的那一天。即便是一絲一縷,能在天地之間的某個角落裏相遇,也是完滿了。


    她說得毫無破綻,讓人以為她真的是勘破了……


    一連好幾天,逝以尋都不眠不休地參悟佛經,她越是緊張,就越是將自己陷得更深,最終讓自己困死在佛經裏得不到解脫,惶恐無助地望著玄想。


    逝以尋說:“玄想我該怎麽辦,我有些不相信我自己了。佛經上說,父親母親逝上古神祗,他們是永存的,是不朽不滅的,但是我翻來覆去地查找古佛經印證這一點,但是我卻無法證明……怎麽辦,萬一,萬一真的沒有了呢?……佛經,這些佛經,一定都是誆騙人的……”


    滿殿的佛經,落得到處都是。


    看到逝以尋這般失魂落魄的樣子,玄想格外地感到生氣。


    他扯住逝以尋的手臂就將她猛地拉了起來,麵對逝以尋迷茫的眼神,低低吼道:“這些書有什麽好的,都是死的!你印證來印證去,也全部都是死的!你不信他們已經走了,有本事你自己去找啊!”


    玄想將逝以尋推出了殿外。好似,這是玄想的家,而不是逝以尋的家。


    但逝以尋一點脾氣都沒有,被推出來了她還想著要進去,結果被玄想擋在門口。


    逝以尋消瘦了一大圈,仰著頭,問他:“你怎麽了?”


    玄想被她這副模樣折磨得都快發瘋了,鉗著逝以尋的雙肩,問:“你是在折磨我,還是在折磨你自己?逝以尋,你怎麽這麽差勁,怎麽這麽懦弱!我從小便沒有父母不也一樣過得很好嗎?魔界湮滅,我娘親不也沒了嗎?你能不能振作一點!”


    差勁,懦弱,你能不能振作一點。


    這種詞這些話,聽進逝以尋的耳朵裏覺得很新鮮,也很親切。她也希望自己是玄想說的那個樣子。


    玄想拉起逝以尋就出了琉璃宮。


    琉璃宮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他將逝以尋置於一處高高的山崖上,看著一望無垠的白色。


    玄想道:“很難過對麽,那你為什麽不哭?對著那些佛經,就不難過了?”


    逝以尋張了張口,卻迎麵的冷風嗆得難受。


    她說:“父親說,佛經可以靜心。我一直在看,都覺得很安寧。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我已經準備了多少年,說不上難過不難過了。”


    “那你為什麽還跟丟了魂兒似的到處翻找?你在找什麽?找希望?不難過,你會那麽瘋狂地去找?”


    玄想無情地拆穿了逝以尋。


    他繼續道:“初代神祗消亡,藥君說了,他們的七魂六魄會飛散往各個方向,永遠都聚不迴來。你還想找什麽?覺得你要是能找到他們不朽不滅的證據,就能在有生之年裏等他們再迴來?”


    逝以尋抽了一口冷氣,道:“我、我知道啊……知道他們會四散的……”


    玄想所說的真實,未免太殘酷。


    逝以尋幾乎是帶了哭音,道:“可是,他們就是不滅的……佛經上,佛經上是那樣的說的……”


    她懇切地望著玄想,“你說,佛經是不是誆騙我的啊?”


    玄想抑製住滿滿的心痛,口中殘酷道:“佛經就是誆騙你的,專騙你這種無知少女。”


    逝以尋一直在抽冷氣,搖頭。


    玄想道:“逝以尋,你哭一下會死嗎?佛經都是騙人的,它們通過壓抑人的情感讓強迫人靜心,其實你很難過,你難過得要命,對不對?”


    逝以尋更加用力地搖頭。直到玄想用一種悲憫的眼神看著她,她才緩緩地蹲下身來,緩緩地將頭掩埋進膝蓋間。


    整個人瑟瑟發抖。


    她一直以為她跟佛有緣,其實是她很好被騙,到頭來是佛欺騙了她。


    玄想跟著蹲下,手拍著逝以尋的後背。他道:“你在這裏哭,別人聽不見,我也不會告訴別人的。”


    起初是壓抑的,幾聲悶悶的低泣。隨後聲音越來越大,撕心裂肺。


    她倏地起身,滿臉淚痕,踉踉蹌蹌地跑迴了琉璃宮。將滿殿的佛經,一把火點了燒了個幹幹淨淨。


    火灰洋洋灑灑飄出了琉璃宮,書頁上的銘文閃著金色的光芒飛起,飄蕩在半空中,如當日白紫光芒普照大地一般,佛光將琉璃宮久久籠罩。


    逝以尋含淚燒佛經一事,千百年後,傳入佛界。佛界中人,大都悲憐歎息,佛祖慈悲為懷。唯有一人,毫無反應。


    逝以尋想,她還是不及風月漫當年。她做不到像風月漫那樣平靜地看著與自己親近的親友羽化離開。


    她隻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需要至親守護身旁,需要他們的疼愛有加。但是現在都沒有了。


    枉她看了那麽多佛經,枉她以為她自己已經可以控製好情緒。


    到頭來,都是徒勞。


    她走不出那個漩渦。


    那日,她穿著長長的曳地白色紗裙,於白雪皚皚的冬日裏,從琉璃宮走出。


    順著鋪滿白雪的白玉階一直往下。她走得不緊不慢,裙擺落在雪地裏與整個冬日相融合,形成了一道美極的風景。


    走下白玉階,她又順著山路走上了另一座山崖。腳下是冰封的崖底。


    玄想來琉璃宮,發現不見逝以尋,便跑出來瘋了似的到處尋找,終於在這裏找到她,衣著單薄,吹了不知多久的冷風。


    玄想低聲問:“你來這裏做什麽。”


    逝以尋平靜道:“當日,便是在這裏看見父親母親消失在四海八荒之內的,怎麽,不允許我再度來看看麽?”


    她轉過頭,嘴角噙著淡淡玩味的笑,“我就知道你今日會來。”


    “玄想哥哥,這輩子我欠你。”逝以尋輕聲道。


    玄想凝眉,道:“你在亂說什麽?”


    逝以尋道:“你迴去罷,這些年都不要再來了。”


    她抬手捏訣,手指間白光閃出,觸碰自己的眉心,以這山崖的冰雪之氣將自己的額印封住。


    玄想見狀,大驚,道:“逝以尋,你要幹什麽?”


    逝以尋對著遠天歎了口氣,有些迷茫,仍舊是淡笑著,道:“玄想,我難過。不管是過了多久,不管看了多少佛經,做了多少事情,我都很難過。繼續這樣下去,我會感到沒有希望了,父親母親賜給我生命和漫長的歲月,我會覺得那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


    她對玄想道,“我不想難過了。”


    玄想衝過來,想要保住她。


    逝以尋唇角一勾,垂下眼簾,撥弄了一下腰間他送的小竹馬,繼續道:“你永遠都是我的好竹馬。玄想哥哥,我覺得喜歡你,比朋友多一點,比情人少一點,可能真的是將你當成了我的好哥哥。隻是,我們的情人契約,隻在母親還在的時候有效,現在他們都不在了,也就沒有效了。這輩子,沒能和你做真正的情人,真可惜。但我們的友誼常在。”


    “逝以尋!”


    隻差一點,隻差一點玄想就能抓住逝以尋。怎料,就在指尖相碰的瞬間,玄想碰到了一片冰雪,卻眼睜睜地看著逝以尋跌落山崖去!


    他發瘋地大吼,想都不想自己便跟著跳了下去,結果被逝以尋一道結界抵擋在了外麵。


    逝以尋倦怠道:“別慌,玄想哥哥,我睡一睡,睡一睡便好。當這裏冰雪融化的時候,你便來接我。”


    話音兒飄散在空氣裏,玄想久久迴不過神。


    便隻看見逝以尋往山崖下掉,最終消失不見,淹沒在了冰雪裏被封住。


    “逝以尋!”他仰天悲號。


    天界的一切照舊,雖說天帝讓逝以尋司四季節氣,但卻也隻是管理,天界的四季,又重由原先掌管的兩位弟子司掌。


    不論天界怎麽春夏交替,唯獨逝以尋沉睡的這座山崖,終日白雪,沒有消融之日。


    她這一睡,便是三百五十年。


    三百五十年以後,又是另一番光景。


    **


    逝以尋做了一個夢,一個長達三百五十年之久的夢,夢裏她還是叫逝以尋,不過她收了個徒弟,一個白白嫩嫩的小徒弟宋白玉,這個小徒弟白嫩到什麽呢?都讓逝以尋做夢都在肖想她的小白玉……


    “小白玉啊,思來想去,為師覺得,有件事壓抑在為師心中已多年,現如今忍不住了,必須得與你說一說。”


    整個空氣中薄霧飄渺,水中騰起氤氳濕暖的水汽,將逝以尋熏得迷迷蒙蒙的,讓她都快看不清對麵的宋白玉的模樣了,整個人看上去模模糊糊,頗具誘惑。


    此時,逝以尋正帶著她的小白玉,雙雙泡在溫泉裏,談心。


    宋白玉緊張地垂著眼,不敢看逝以尋,道:“師父想說什麽,弟子聽著。”


    逝以尋頓時心潮澎湃,挪了兩步過去,認真而誠摯道:“小白玉啊,為師喜歡你,你與為師在一起罷,為師保證對你千百個好,絕不辜負你。”說著,還舉起了三根手指,作發誓狀。


    “師父你……”宋白玉就像一隻受驚的小白兔似的,耳根子瞬間就紅了,整個人看上去又柔弱又粉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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