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歌執黑子的手,輕輕顫抖,終還是落在白子身畔。


    第四枚白子,風月漫道:“君已有情君已老,妾不還去白首願。”


    四白四黑,相互追隨相互環繞,終究畫地為牢走不出這一片天地。


    風月漫抬起頭來,笑看著逝歌,神情很溫柔恬淡。逝歌始終不曾抬眼看她,手裏的顫抖未止,害怕讓人看見他的狼狽。半晌,他嗓音沙啞道:“阿漫,你何時學了這般美麗的情話。”


    風月漫笑得雙眼裏濕氣翩然,道:“自然是偷偷背著你學的。你喜歡嗎?”


    逝歌挪過了身體,將風月漫摟進懷裏,讓她依靠在他的腿上,抱著她的身子,道:“最是喜歡。”


    **


    逝以尋坐在床榻上,身上裹著被子,靜靜地坐了一宿。


    屋裏的燃香燃沒了,最後一絲香氣也隨著香爐裏星火的熄滅而斷了線。


    桌上的燭台,亦是燃了一宿未歇。


    長長的一支燭,一夜下來,就隻剩下短短的一截。桌麵上,落滿了燭淚。


    逝以尋便安安靜靜地看著,燭淚滾落的時候,她便想著,以往她是怎麽活過來的。想著想著,便不由自主地再想,以後她要怎麽活。


    其實不用去擔心,她也會活著。


    即使沒有像以往那樣有父親的諄諄教導,沒有母親的嚴厲嗬斥,沒有做好的熱騰騰的飯菜,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不會死去。


    等到清晨,昴日星君將將拉過日車在天邊跑過,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的時候,逝以尋眯著迷茫的雙眼,望了望窗外,然後便像是受到了什麽刺激一般拚命跑出房間,直直撞進了她父親母親的房間裏。


    空氣裏,還有燃香殘留的氣息。


    隻是空空如也。床榻上的床簾被挽起,錦被疊得整齊,一點餘溫都沒有。


    逝以尋在原地轉著圈兒,四顧著,想發現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影,連屏風裏麵都跑過去找了,卻沒有找到。


    逝以尋轉身便跑了出去。


    很安靜,卻很瘋狂,跑過琉璃宮的每一座園子,跑進每一座園子裏的每一間房。


    琉璃宮沒有她想要的東西,她便跑出琉璃宮,去了十步青簷,去了溫泉池,去了一切她覺得有可能的山頭。


    最終日頭高高升起。逝以尋一言不發地坐在琉璃宮上麵高高的簷角上,睥睨眾生。


    她成了孤家寡人。


    往後每日的日常便是她端坐在冰冷孤寂的琉璃宮冷殿裏,批閱著各種事務。一有閑暇時間,她就會看各種佛經道經,將自己徹底放縱在佛海道海裏深刻鑽研。


    年少時候的夢想,說是有朝一日要讓佛祖來請自己去講佛。一直心裏都存在著這樣的希望。隻可惜現在對於逝以尋來講,那已經變得沒有最初時候想象的那麽重要。


    很虛無,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現在明白,她與佛祖,豈止是一個東和西的距離。


    她這麽努力,隻是不讓自己閑暇下來。一閑暇下來,可能就不會開心。


    玄想來的時候,逝以尋手裏正拿著一本《般若心經》,連玄想何時進來的都沒有察覺。


    玄想就站在書桌對麵,安靜地看著逝以尋閱佛經。那雙一向溫柔的眼睛裏,浸滿了心疼。


    半晌,玄想才突然伸手過去,抽走了逝以尋的佛經,讓逝以尋毫無預備。


    她驚異地抬起頭來,看見了對麵的玄想,愣了愣,笑:“你如何來了?”


    玄想道:“來看看你。”隨手就翻了翻這本《般若心經》,眉頭微微蹙了起來,“老是看這樣的東西,莫不是真想不做這滄溟帝君,要改為去做西極佛祖門下的弟子了?”


    逝以尋被玄想認真又憂鬱的神情逗樂了,道:“要是我真皈依佛門,佛祖一定會收我,畢竟我底子這麽紮實。”


    玄想問:“你去了,那我怎麽辦?”


    逝以尋卡住了,一時沒有迴答。


    她將《般若心經》拿了迴來,看了看書皮,指腹在上麵輕輕撫過。


    “這本佛經,是教人如何從痛苦磨難中解脫出來,超脫塵世,不傷心不痛心。”


    半天逝以尋才道,“我參悟了許久。”


    “那麽結果呢?”


    “有點效果。”逝以尋看著玄想,眼眶卻是微微泛紅的。


    玄想抿唇,拉起逝以尋便出門去。逝以尋掙脫不了,終於在一個視野開闊的地方停了下來,逝以尋不肯走了,問:“你帶我去哪兒?”


    山頭上的風有些大,撩起兩人的衣擺。那墨長的發絲,絲絲縷縷地飄散在空氣裏。天界要入冬了,有些冷。


    玄想道:“我也不知道帶你去哪兒,但我知道,讓你再這麽繼續封閉你自己,不是一件好事。”


    逝以尋轉身即走:“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要迴去了。”


    玄想在她身後大聲道:“逝以尋,你若是想你的父親母親,我可以帶你去找他們!”


    逝以尋止住了腳步,稍稍側了側頭,輕聲問:“你知道他們在哪兒?”


    玄想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我會陪著你去找,天涯海角也都陪著你去!”


    “不用了,就這樣挺好。”


    逝以尋迴去以後,玄想不放心,還是再跟了迴去。站在門口,看著逝以尋坐在殿裏麵,一日一日地安沉。


    直到黃昏,逝以尋才肯出來,看見門外等候著的玄想,有些詫異:“你怎麽還沒走?”


    玄想紅衣妖嬈無方,他眼裏卻一如既往地情深無度,道:“我在等你。”


    看著玄想站在風裏被吹翻衣角的時候,逝以尋心裏,突然便冒起一股子難以抑製的酸澀。


    她走上前來,紅著鼻尖,拿起玄想的雙手捧在手心裏。


    手間的溫度有些涼,她便往玄想的手心裏嗬著氣,道:“你等我做什麽,要等我也進去等呀,哪有像你這樣在外麵灌冷風等人的。”


    玄想隻是笑,然後從逝以尋手中抽出了手來,將逝以尋攬進了懷中,抱緊。


    逝以尋將玄想引進了隻有她一人居住的園子。她在屋裏安小灶,燉湯給玄想喝。玄想坐在小灶旁邊,用小木枝去挑小灶裏的火星,問:“平時你自己一個人,也這樣做吃的嗎?”


    逝以尋淡淡的笑:“我一個人才不會這樣隆重。你以為還是從前啊,現在不吃不喝也不會覺得腹饑。今日有些冷,你又吹了那麽久的風,我煨湯給你喝了,也好暖和一些。”


    玄想玩笑道:“以往怎不見你對我這般體貼?”


    逝以尋笑睨了他一眼,道:“以往你也不會經常往這裏來,我沒機會對你體貼。”


    “那我以後可以常來嗎?”


    逝以尋頓了頓,沒有迴答。


    玄想便又道:“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湯好了。”逝以尋揭開小鍋的小蓋,一道清甜的魚香味撲鼻而來,她拿著勺子給玄想舀了一碗遞上前去,“你先嚐嚐。”


    玄想接過來喝了兩口,挑眉道:“你還挺會做這些的。”


    逝以尋思及往事,有些自豪又有些傷感,道:“以前我也有為他們做過一段時間的飯食的,手藝自然不會差到哪裏去。”


    玄想將自己的湯碗遞給逝以尋,道:“我再要一碗。”


    逝以尋一愣,隨即由衷地笑著給玄想再盛了一碗。


    但凡下廚的人,都喜歡自己做的東西有人愛吃,玄想的反應是讓她感到滿意的。


    喝了魚湯之後暖和了,逝以尋往小灶裏添了些火,也好將房間哄得更溫暖一些。她習慣抱一摞書上床榻去看,雙腳攏進被窩裏了,抬頭看見玄想還站著,便問:“你要迴去了嗎?”


    玄想實話道:“還想多陪你一陣。”


    逝以尋便撩起被窩,道:“那你還不進來。”


    俗話說,女子的閨房不能隨便進,女子的閨床哪裏又是能夠隨便上的。玄想雖是龍族,但從小藥君便教導過他知書守禮,頓時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但逝以尋卻不怎麽在意那些俗禮,看穿了玄想的疑慮,便道:“你不用在意那些,我都是不怎麽在意的。”


    玄想尷尬地咳了一聲,在逝以尋不怎麽有耐心地道了一句“要是你覺得勉強的話,你現在就可以迴去”之後,他選擇了爬上逝以尋的床,和逝以尋一起將雙腳攏進被窩裏。


    玄想還很較真道:“除了我以外,你不許再叫別的男子也這麽做。”


    逝以尋無謂地翻書道:“除了你以外,我暫時還沒興趣這麽邀請別人。”


    玄想聽後心裏很暖。


    起碼他在逝以尋的眼中,還是特別的。盡管那種特別,男女之情所占的比例有些少。


    逝以尋默默無言地就遞給玄想幾本書。玄想挑著眉頭,道:“邀我看佛經?”


    逝以尋翻了個白眼:“不是佛經,是小說。大人們收集了許多年的小說,有一部分是我父親寫的,很好看。”


    於是玄想便陪著逝以尋一起看小說。他挑了一些逝歌當年寫的書來看,字裏行間文采風流文筆細膩,是他所仰慕讚歎的。


    且一本一本看下來,似乎他都能看見逝歌與風月漫的影子在書裏,似乎不僅僅是小說,而是在講述他們這一生講不完的故事。


    最後一本,未完待續。


    玄想看到最後,就笑了。


    他們的故事,確實是未完待續。


    一迴神,就已經是後半夜。逝以尋看著看著開始打盹兒起來。玄想輕輕取走她的書,為她摘下發間幾樣簡單的發飾,長發如瀑地鋪散下來,一時間,玄想卻看得愣了,任由逝以尋瞌睡兮兮地倒進自己的懷裏。


    倘若是這一輩子,逝以尋都這樣枕著他的胸膛入眠,該多好。


    最終怕逝以尋冷到,玄想還是輕柔地將她放下在床榻上,為她掖好被子。


    隻是剛想動身的時候,不想驚動了逝以尋。逝以尋怕玄想會走,伸手就拉住了玄想的袖子,喃喃道:“這麽晚了你想去哪兒呀?”


    玄想淺淺笑道:“莫不是你還留我在你床上過夜?”


    “那你便留下罷,別走了。”逝以尋依偎過來,不管三七二一,伸手就抱住玄想的腰,不準他走,“你也就在這裏睡罷好嗎……”


    玄想無奈,心裏滿是悸痛。他還是躺了下來,與逝以尋躺進一個被窩裏,逝以尋感知到他妥協了,一個勁兒地往他身上蹭。


    玄想的手臂有些發顫,最終還是箍上了逝以尋的腰,越箍越緊。他對逝以尋是情人般的愛戀,逝以尋怎麽能這麽不警惕他。


    玄想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感覺,好似對逝以尋的這般沒戒心感到無奈又有些慶幸。修長的手指,穿插進逝以尋的發間,溫暖的手掌托著她的後腦,讓她在自己懷裏能夠安心熟睡。


    隻是,先前不躺下的時候打著盹兒,待現在躺下了溫暖了,逝以尋卻又清醒了。睜開的雙眼裏,倒映著燭火,十分安然。


    半晌,她又換了個姿勢枕著玄想的臂彎,隻有玄想身上的氣息能給她短暫的安寧。她仰頭去看,看玄想是否睡著了。


    不想卻和玄想的目光碰個正著。


    逝以尋問:“你睡不著嗎?”


    溫香軟玉在懷,教他如何睡得著。玄想道:“暫時還不困。”


    兩個睜著眼睛的人,安安靜靜地躺在一起。


    良久,逝以尋才道:“我覺得我小時候太乖太聽話了。”


    玄想眉梢一抬,帶著玩味:“你確定你不是在說笑嗎?”


    “我是認真的”,逝以尋道,“在他們麵前,我沒有多頑皮。父親總是要我別惹母親生氣,母親也總是要我別惹父親難過,我開始不服氣,覺得他們都那麽愛對方,卻完全是把我當做是外人了。”


    “你怎會那麽想。”


    “後麵沒有那麽想了,我知道他們都很愛我。”


    逝以尋說得很平靜,“但是現在,我仍舊是覺得很不服氣。我想我年少的時候,不應該那麽聽他們的話,我應該多氣氣他們,讓他們在我身上多花花心思,就是時常揍我也要多花些力氣。我也不應該那麽獨立那麽乖順的,就好比睡覺這件事,從小我就是一個人睡的。”


    玄想將她抱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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