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綰最近遇到什麽煩心事了嗎”


    高息側著身子,忽地出現在了青綰的眼前,後者嚇了一跳,幾乎要跌坐到地上。


    她忙不迭地退開一大步,在兩人之間留出了長長的距離。


    高息的臉僵了一僵,指著自己的鼻子,不解道:“我惹青綰生氣了”


    青綰垂著腦袋,慌忙搖頭,“不是,沒有。”


    聞言,他高興地上前一步,又硬擠到了她的跟前,“是嘛,那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少爺我不是說了嘛,有人欺負你的話,盡管告訴我,我去教訓他……”


    話沒說完,青綰又退了一大步,好似對他避之不及。


    看到這,任憑高息再怎麽沒心沒肺,也能瞧出不正常了。他緩緩地沉下臉,再沒有靠近她一步,就這麽遙遙望著。


    “青綰是不是厭煩了”


    青綰惶地抬頭,瞳孔緊縮。


    高息肅著一張臉,夏日正午躁動的風拂過,將他臉頰邊上的碎發拂得起起伏伏。這張臉,像極了他第一次見到青綰時的臉,有一股說不清的執拗。


    “青綰是不是想離開高家了”


    青綰望著他,手死死地按著胸口。


    “青綰是不是怕我不讓你走”


    風撩撥著院子裏的樹葉,我幾乎要聽不清少年的聲音。


    “青綰如果想走的話……”


    “我不想走!”


    青綰幾乎是喊出聲,聲音猛地炸開,嚇得遠處的飛鳥快速地撲簌了幾下翅膀,慌忙地飛走了。她脖子上的青筋清楚地暴了起來,嘴唇因為激動而發抖。


    “如果可能的話,青綰想要一直都留在高家。”


    眼淚不受控製地落下,她模糊著一雙眼睛,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那哭聲,竟然比逃脫牢籠的那天更加悲傷。


    也對,那一次,她以為自己永遠地逃脫了黑暗,而這一次,她知道,自己要永遠地陷入黑暗了。永遠,永遠,再也沒有掙脫的可能。


    “青綰,果然變成普通的女孩子了,居然也會哭了。”


    高息蹲下身,笨拙地拍著她的頭頂,像是誇獎乖巧的小狗。


    不知青綰有沒有聽到他的話,卻好似哭得更加傷心了。在那撕心裂肺的痛哭裏,我似乎又聽到了那熟悉的冷笑。


    “咯咯。”


    這一次,是從我的口中。


    從那以後,青綰就像對待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小心翼翼地對待自己。任何事情,隻要有些微的問題,她都不會去做。


    拋棄了本來很有興趣的女工,再也沒有進入過廚房,隻要高的地方一定不去,有火的地方也絕對不靠近。她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身體雖然還是散發著若有若無的臭味,可也沒有變得更加嚴重。


    她常常會在不經意的時候露出竊喜的笑容,雖然經曆著痛苦,但她恐怕依然也會在某個瞬間慶幸自己能活在陽光下吧。


    這樣平靜的日子,如果能一直進行下去,倒不失為一件好事。


    高息和青綰就像是軒轅姬早期寫過的少年眷侶一樣,時不時坐在門廊下的陰影裏,一邊吃著從巷子口買來的紅豆冰,一邊望著天空東拉西扯。聒噪的蟬會在院子外的樹上沒命地叫喚,不停地喊著“熱啊熱啊”,可他們卻充耳不聞,自顧自地傻樂。


    這樣的日子,如果能一直下去就好了。


    我是真心這麽想的。


    因此,那件事到來的那天,我也是真心想幫忙的。


    算起來,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夏季已經過去了一半。被太陽蹂~躪了半個夏天的樹葉似乎再也受不了這種不遺餘力的折磨,齊刷刷地垂下了腦袋,就連一直在樹蔭下腆著臉度日的野花,也變得有些無精打采。


    我坐在樹蔭底下,默默地盤算著,蓮實到底走了多少時日了。


    想到天上的蓮實可能還在慢吞吞地浪費著時間,而我卻在這像個被拋棄的怨婦一般扒拉著手指算日子,我就也隨著那些沒精神的樹一樣,蔫了下去。


    蓮實那天到底是怎麽想的呢我終究是想不透。


    平日裏有想不透的事,我總是會去請教老司命。可在心裏轉了好一轉,我還是覺得去問他老人家不合適。


    一方麵,我都同老司命過了這麽些年月了,按說有這麽長時間,孩子都能生一窩又一窩了,可他卻愣是一個女人影都沒讓我見著,如此沒有女人緣的人,自家的終身大事都成問題了,哪裏有能力去操持我的


    另一方麵,要我跟他老人家說自己和蓮實親了,我實在是……沒有勇氣。


    這條路走不通,我就不自覺地想到了神通廣大的軒轅姬。


    腦仁一脹,軒轅姬的臉便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了腦海裏。


    她挑著細長的眉毛,慢條斯理地擱下了手中的筆,朝我勾著嘴唇一笑,用那張總是陰陽怪氣的嘴道:“這有什麽難的,你衝上南鬥宮,把他撲倒就地正法不就結了”


    猛地搖了搖頭,又像撣蒼蠅似的揮了揮手,我才把她從我腦子裏攆出去。


    要是讓那個毒婦知道這事,估計得天下大亂。她不把給天後娘娘的那處鬧劇裏活生生再加幾出生硬的吻戲就怪了。那樣一來,我還不被天界眾女追殺到八荒盡頭去


    絕對不行!


    可想了這麽好一通,我除了把自己想得精疲力盡以外,並沒能做出什麽實質性的進步。思及此,我好似比剛才更沮喪了。


    “好熱,好熱……”


    高息模糊不清的聲音傳來,我撐了腦袋看過去,卻發現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經從私塾迴來了。他癱坐在椅子上,一邊扯著領口用袖子往裏頭扇風,一邊抱怨地嘟囔著。


    青綰悶不吭聲地擰著紗巾,不停地幫著擦汗。


    “好熱,好熱……”


    聲音像是被陽光烤化了似的,傳到我耳朵裏的時候,總覺得有些走調。


    青綰手上動得勤快,原本滲著薄汗的額頭不一會兒也是濕淋淋的一大片。


    高息似乎好不容易冷靜了下來,他將脖子搭在椅背上,認真地端詳起了青綰的臉,卻沒說話。


    後者一心折騰著手中的紗巾和涼水,倒也沒空理會他的視線。


    “水不涼了,我去換一盆……”


    青綰話沒說完,高息就突然仰起脖子,朝她紅撲撲的臉頰親了一下。


    雖說是小孩子玩耍似的“吧唧”一聲,卻還是讓青綰險些將手裏的盆撂到了地上。她瞪大著雙眼,臉色乍紅乍白。


    高息抿著嘴笑,一個勁地瞅著青綰的大紅臉。


    “青綰,很熱吧”


    青綰咬著嘴唇,臉紅得好像要滴血。


    這一幕,大約是撥動了我心裏那根矯情的弦,竟然讓那天樹下的場景一遍又一遍地迴放著,逗得我的老臉突突地升溫,幾乎要冒煙。


    再看那邊,始作俑者高息依然笑眯眯地逗弄著青綰。


    “青綰,要不,我們去河裏泡泡涼水”


    青綰埋著腦袋,縮成一團。


    “哈哈,走吧走吧。”


    當然了,她是不可能拗得過高息的。於是乎,當我從排山倒海的臉紅中恢複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河邊上。


    這條河,比起翡翠城的那條護城河要細上不少,可要是論風光,絕對是夠得上將翡翠城那條汙染嚴重的河狠狠地踩在腳底。


    風從河麵上吹來,好像是濕透的紗巾拂在臉上。河岸上茵茵的綠草在河風中靦腆地翕動著,散發出一陣又一陣好聞的青澀氣息。


    幾乎熱昏頭的高息一見著清水,就扯著嗓子歡唿了起來,他一邊跑,一邊撂著衣裳,不一會兒就把自己脫得跟條活魚似的。一旁的青綰早已傻了眼,臉也從紅轉青,又從青轉了紫。


    “我先下去了,青綰也快點!”


    他站在水裏,對著河岸上的青綰擺了擺手,手上的水珠在陽光下盈盈發亮,接著,他便消失在了河麵上。


    我蹲在河邊,一邊摳著灘石上的青苔,一邊鬱悶地用腳拍水。


    而青綰呢,依然在河岸上扭扭捏捏。


    仰頭望去,日頭似乎更燙了。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我往高息的方向看過去。


    河麵上一片平靜,河水的波紋亮閃閃地照在臉上,讓我幾乎睜不開眼。


    高息人呢


    河岸上空空蕩蕩,隻有青綰一個人。


    再往水麵上望去,仍然是一片壓抑的平靜。


    我霍地起身,急躁地往青綰的方向看去,她當然不會感覺到我的視線,依然自顧自地用腳尖在地上畫著圈圈。


    重新轉過頭,我用力地朝水底瞧去。


    高息兩眼翻白,嘴裏不斷地吐著碩大的氣泡,他雙手抱著抽搐的左腿,麵容扭曲。他拚命掙紮,可身體還是不受控製地往下沉,就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死死地拽著他。


    我再不敢耽擱,一路蹚著水就衝了過去。


    水湧進耳道,如同夜半的叩門聲。


    高息的身影越來越近,他掙紮的動作卻越來越小,眼瞧著不妙,我來不及站直身子,便朝他伸出了手。大約是因為生死一線,他似乎看到了我,居然恍恍惚惚地朝我伸出了手。


    兩人的手越來越近,指尖幾乎要相碰。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後頸猝然一涼,身體像是被電擊似的,霍地一抖,黑霧如同一條條糾纏不休的海蛇,將我重重裹住,口鼻被遮了個嚴實,我瞪大雙眼,驚恐地掙紮起來。


    水滑過指縫的感覺那麽真實,可任憑我怎麽用力,身體都沒法從那團黑霧中逃出去,身體越來越重,我能感覺到,自己正在下沉。


    高息望著我,一雙眼睛白成了一片。


    在我的視線被黑霧掩住的最後一刻,我看到水麵一個劇烈的震蕩,裂開了一個碩大的豁口。青綰像一條靈活的魚,朝他伸出了雙手。


    幾乎要放心地閉上眼睛,我準備睡上長長的一覺。


    “嗝……”


    一聲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的聲音兀地響起。我一驚,猛地張開眼。


    紅色就像是晨間的迷霧,洋洋灑灑地彌漫開來。


    青綰的黑發散開,如同是狂亂的水草。她直直地浮在水中,紋絲不動。


    詭異的氣氛無聲地蔓延。


    我握緊了手心,看向那邊的高息。


    他目呲欲裂,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低著頭青綰。就像是被人戳了一針的魚鰾,氣泡爭先恐後地從他的口中湧出來,隨之而出的,還有鮮豔的大紅色,那顏色無比的張狂,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染色。


    青綰低垂著臉,紅色從她的胸口一直蔓延到臉頰。


    在高息漸漸由驚惶變為木然的眼神中,她緩緩地收迴了那隻直直插進他胸口的手。


    高息像是被剁了腦袋的活魚一般抽搐了兩下後,雙手終於在水流中徐徐地垂下。


    青綰陰沉著臉望著這一切,鬆開了掐住他脖子的手。


    胸口破了一個洞的少年緘默地下沉,直到河底。


    “咯咯。”


    冷笑聲中,我的五感驟然洞開。


    黑霧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我一人,恍惚地隨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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