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車人和北唐人共同生下的後代,在北唐被滅國之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歧視。


    他們沒有人願意給他們工作,即便是小孩子,也沒人願意接納他們。


    為了填飽肚子,一部分人選擇了落草為寇,走上犯罪道路。


    而另一部分人,就在無奈之下加入了軍隊中,整日做著十分辛苦的勞作,來換取一些能夠勉強果腹的食物。


    烏木央的妹妹,被鄰居拐走殺害。


    母親受不了這樣的打擊,終日鬱鬱寡歡,最後上吊自殺。


    隻剩下烏木央和父親相依為命。


    偶然間聽到鄰居談話的烏木央,最終也沒有鼓起勇氣衝上去問個究竟。


    他選擇了把這件事藏在心中。


    不過,他卻找到了一把匕首。


    父親去公署之後,他就在家裏磨著那把匕首。


    即便那把匕首已經鋒利到吹毛斷發的程度,他卻依舊沒有停下來。


    或許是他覺得不夠鋒利,也可能,是他覺得這樣的鋒利程度還遠遠不夠。


    日子一天天過去,耶律德光的先鋒斥候已經抵達了縣城附近。


    再過兩天,他們差不多就該到這邊了。


    可就在耶律德光即將進入縣城的前一天夜裏,烏木央的父親沒有從公署迴來。


    烏木央沒有多想,畢竟自從耶律德光會來縣城的傳聞出現之後,父親就會時不時的夜不歸宿。


    但第二天一早,卻有一個意料之外的登門拜訪。


    這個人年紀比烏木央大了差不多五六歲,穿著一身很惹眼的皮甲,身邊還跟著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


    烏木央不知道他們前來此處的目的,他們推開自己家的大門,四處打量的時候,烏木央手裏就緊緊攥著那把匕首不放。


    他以為,這些人是他那天聽到的談話內容中,負責殺死他的人。


    想到這批人有可能同樣殺死了自己的妹妹,烏木央兩隻眼珠子一下就紅了。


    然而,還沒等他有所行動,來人卻主動報上了家門。


    他說他叫兀裏窮,是耶律將軍手下的一個小軍官。


    昨天晚上,他的父親自盡於公署大堂之上,直到今天耶律德光抵達之時,他們才發現他的屍體。


    他身上留下了一封遺書,乞求耶律德光看在他為這座縣城鞠躬盡瘁的份上,照顧好他的兒子。


    耶律德光稍微打聽了一番,便多多少少知道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女兒慘死,妻子自盡。


    他卻什麽都做不到。


    他明知兇手的身份,但他卻無能為力。


    他沒有做好一個父親,也沒有做好一個丈夫。


    如果說有什麽事情是支撐他活到現在的,或許就是烏木央了。


    如果耶律德光不來,也許他會硬著頭皮把烏木央拉車到大,等到他能夠自立,再撒手人寰。


    但耶律德光的到來,卻讓他有了其他的想法。


    耶律德光本人在高車國內的名聲很不錯,他是皇後的弟弟,按漢人的話來說,他就是外戚。


    一個外戚,手握重兵,大部分的情況,都是這個外戚會耀武揚威,欺壓良善。


    但耶律德光卻是實實在在的為高車著想,為百姓著想。


    他手下的士兵不取百姓分毫,即便在世人看來,無恥卑鄙肮髒下作的行為,隻要對高車國有利,他就會義無反顧的去做。


    北唐被趁虛而入滅了國,周邊的國家聲討的對象全都是陰狠毒辣的耶律德光,卻少有聲討高車汗王的。


    這,便是耶律德光的做事風格。


    所以烏木央父親的死,對於耶律德光來說觸動很大。


    他明白,一定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但是他沒想到,連無辜的孩子都會受到傷害。


    後來耶律德光離開了,走的時候還帶走了烏木央。


    但是耶律德光治軍森嚴,肯定不會給烏木央開後門。


    年僅九歲的小孩子,就這樣隨著大軍,幹那些連二十九歲的漢子都覺得吃力的髒活累活。


    其實,在烏木央離去之前,還發生過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事情。


    得知父親的死訊之後,烏木央沉默了一天。


    最後在夜裏,他拿起那把匕首,走出了家門。


    可當他剛剛抵達鄰居家門口時,卻發現那個叫兀裏窮的人已經在門口等著了。


    他告訴烏木央,他這麽做沒有任何的意義。


    他父親之所以會以自殺的方式求耶律德光給他一個容身之處,最根本的目的還是要保護他。


    他知道,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那些人還是會傷害烏木央。


    所以他用這種極端的方式,讓烏木央離開這座人吃人的縣城。


    可若是烏木央選擇動手的話,他父親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烏木央年紀雖小,卻比同齡的孩子成熟懂事的多。


    他也知道父親的目的,但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他哭著問兀裏窮,那他該怎麽辦。


    兀裏窮說真正的報複,不是用鮮血鑄就的。


    殺人複仇,隻能獲得一時的快感。而快感過後,就是無窮無盡的空虛。


    如果你真的想報複他們,那就成為讓他們仰望的存在,把他們踩在腳下,像是對待螻蟻那般,隨心所欲的掌控他們的生死,讓他們在心驚膽戰之中,度過餘生。


    這樣才算是真正的報複。


    顯然,烏木央最後是選擇了後者。


    而在這之後,他在軍中十二年,吃盡了苦頭,受盡了磨難,有戰事他一馬當先,迴到營中還要接受旁人的議論紛紛。


    但支撐他的,還是兀裏窮的那句話。


    他要把過去所有傷害過他們的家的人,都變成自己的奴隸,讓他們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可是,每到父親忌日之時,烏木央又會想起父親對自己的諄諄教誨。


    你要堅強,善良……


    薑懷仲一向信奉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謀略。


    所以對於高車國內的事情,他甚至比一個土生土長的高車人還要關心。


    一聽說烏木央的母親是北唐人,他就知道,眼前這個小子,在高車國內一定受到過不少的磨難。


    想到此,他眼珠一轉,覺得這小子或許能有些利用之處。


    高車人盡做些傷害他的事情,倘若這樣他都依舊對高車國有歸屬感的話,那薑懷仲也無話可說。


    “小子,你有沒有想過換個身份,重新開始呢?”


    大部分漢人都認為薑懷仲正直,強大,但那些與他為敵的人卻都說他殘忍,手段狠辣。


    造成這種割裂感的主要原因不是別的,恰恰就是因為薑懷仲對待敵我那十分明顯的態度。


    麵對自己人的時候,薑懷仲謙遜,和善。


    可當他麵對敵人的時候,他恨不得把畢生所學的陰招、狠招全都一股腦甩到敵人的臉上去。


    這正應了那句話,愛之者念其永生,恨之者欲其暴亡。


    烏木央因為天然立場上與薑懷仲的對立,在他的眼裏,薑懷仲自然就是那種手段狠辣,殘酷無情的殺神。


    可是他忽然這樣問自己,烏木央自然是感到非常的疑惑。


    “你……為什麽要這麽問?”


    “在高車國裏的日子,不好過吧?”薑懷仲上下打量著烏木央說道:“高車人非常瞧不起北唐人,可因為耶律德光的政策,他們也沒法把這種歧視表達在明麵上。


    偏偏高車人與北唐人所生下的後代,在傳統意義上來說那就是高車人,於是他們將這份不滿與歧視一股腦的宣泄在了你們這種人的身上。


    北唐被滅國至今已經有差不多二十年了,這二十年來,你肯定過的非常辛苦吧?”


    烏木央很是感慨啊,這麽多年來,第一個對自己說這種話的人,竟然是個漢人,這何嚐不是一種巨大的諷刺呢?


    不過他卻沒有迴應,隻是沉默著,看著麵前的薑懷仲。


    “但如果換一個身份的話,情況就大有不同了。


    比如你可以去掉原本身份的影響,以另外一個光明磊落的身份繼續活著。難道這樣不好麽?”


    “你到底想說什麽。”


    烏木央悶聲道:“如果你有想說的話,你最好幹脆說出來,不要用這種問話的方式來讓我說出口。


    你剛剛也說過,若是不想迴答的問題,我不迴答也沒關係。”


    “嗬嗬……”薑懷仲笑了。


    烏木央這番話看上去是跟自己不對付,可若不是他心裏確實也是這麽想的,他又怎麽會跟自己強嘴呢?


    如果換成是同為高車人的一員,他肯定會敞開心扉大說特說。


    他跟自己嗆聲的唯一原因,就在於自己並不是高車人,不是他的同伴,恰恰相反,還是他的敵人。


    “我想說的是……要不要跟我合作?”


    “跟你合作?”


    烏木央像是聽到什麽天方夜譚一樣:“這怎麽可能……”


    “難道你就不想狠狠的報複迴去?報複一下在你成長路上對你冷言冷語,冷嘲熱諷的那些混蛋?”


    “我……”


    “你知道麽?在皋月城裏,駐守邊關的可不單單隻有漢人。


    或許你應該知道這段曆史,差不多七八十年前吧,你們高車國內有一整個部族拋棄了故鄉,逃離到皋月城外乞求入關。


    當時你們的汗王勃然大怒,要求我們這邊立刻把人還迴去。


    可我們的皇帝卻是派出使者,據理力爭,最終把那些人保了下來。


    感念於皇帝的恩德,那些人在皋月城附近獲得了住處之後,從此就自願將生命和熱血奉獻給邊關的防衛事業。


    我覺得,你可以像他們學習一下。”


    “……”


    這段曆史,烏木央也有聽說過。


    那個部族在高車國內被罵為叛徒,以至於跟他們沒什麽血緣關係,隻不過是湊巧同姓的人們都受到了非常大的偏見。


    甚至有人因此喪命。


    具體是因為什麽事情,導致他們叛逃,烏木央倒是不清楚。


    這裏麵的情況似乎很複雜,他至少聽說過的就有六個版本。


    真正的版本是哪一個,他也不清楚。


    “所以,你想讓我叛到你們大晉去?”


    烏木央眯著眼睛說道。


    “我們漢人的胸懷可是很博大的,我們接受異族人,也歡迎新朋友的到來,隻要他的想法與我們的想法一致,我們就會像對待自己人那般對待他們。”


    薑懷仲笑嗬嗬的說道:“那個部族的後人,其中有一個比較聰明的,自小就熟讀兵法,如今在我麾下擔任軍師,軍中地位也很高。


    哦對了,他還娶了個漢女,倆人生的孩子,都快被其他的將士們寵上天了。”


    “……”


    沒有歧視,沒有偏見,這樣的生活方式,的確是烏木央一直向往。


    但是……


    但是啊……


    “我可以換一個身份,可其他那些跟我有著同樣命運的人怎麽辦?”


    沒錯,兀裏窮的報複理念,支撐著烏木央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時光。


    而父親的教導,又讓烏木央對這種報複理念有了全新的理解。


    在高車國內,如果一個人有著非常了不起的功績,甚至到了獎無可獎的地步,那麽他們就有一個獎賞辦法,叫做設部。


    類似於中原王朝的封王,他們會允許這個人自己開辟一個屬於自己的部落。


    隻不過,中原王朝的封異姓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大燕加大晉,一共將近五百年的歲月裏,一共也就出了四個異姓王罷了。


    而每一個異姓王幾乎都是功績卓著,彪權重柄,除了大晉立國之後封的秦王陳賢。


    這些異姓王皇帝都是為了平衡考慮而不得不封的人,說白了這些人皇帝們封的是一點都不情願。


    但是高車國的這個設部政策就不一樣了,畢竟高車國雖然如今也學著中原王朝的樣子走入了封建帝製的初期階段。


    但歸根結底,高車國依舊是一個部落製的國家。


    當初建立高車國的時候,就是大大小小幾十上百個部落被初代的高車酋長以武力降服統一而成的,這是他們的根基,根本就無法抹去。


    所以,部落越多,對於高車王來說,反而倒是好事。


    他可以拉攏一批部落,打壓一批部落。


    一方麵將自己的直屬部落以及親屬部落壯大,一方麵還能削弱其他那些強大部落的規模。


    而給予一些弱小部落幫助,則會讓他們對自己感恩戴德。


    更何況,一個人若是能達到設部的階段,那這個人絕對就是他高車王的左膀右臂級人物。


    讓他自己從無到有建立一個部落,一方麵既讓他感激自己的大方,另一方麵他又會被部落建成之時的種種事情所捆住。


    即便是他有什麽不軌之心,也會在那些瑣事之中被消磨殆盡。


    到頭來,要麽放棄,要麽就變成一個跟其他部落首領沒什麽區別的人。


    所以說,當初想出設部這個獎賞政策的人,那絕對是一肚子壞水的人物。既提高了那些想要成為部落首領的人的積極性,又把潛在的反叛消滅在無形之中,穩固了高車王的統治,這種損招,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想出來的。


    那得是八輩祖宗的墳頭都被人刨幹淨了,才能靈機一動想出這種主意來。


    在兩種看似相互矛盾的理念之下,烏木央找到了其中的平衡之處。


    他要成為一個部落的首領,而這個部落,就是他想要為與他身處同樣景況中的同胞們開辟的避風港。


    吃著旁人不敢吃的苦,受著旁人不敢受的累。


    烏木央從一個普普通通的雜役,一步步爬到如今的黑水將軍,兀裏窮心腹士兵的位置上,他的這個目標卻從未改變過。


    薑懷仲的提議雖好,可他卻不能接受。


    因為,在大晉,他可沒有這樣的權力。


    薑懷仲聞言沉默了。


    即便是他,此時也不得不對眼前這小子的遠大理想感到一絲佩服。


    “這麽說,你倒是想利用一下高車國的設部獎勵了?”


    “嗯……”


    “可是,要走到那一步,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據我所知,近些年來,唯一一個達到了設部標準的人,就隻有耶律德光一個人而已。


    而且他還是吞並了一整個國家,才達到的這個標準。


    如果是你的話,你又能做出什麽事情,來讓你達到這個標準呢?”


    “我……”烏木央雙眼有些茫然的道:“我不知道。”


    不過很快,他的表情又堅定起來:“但我相信,隻要我努力的話,總有一天我能夠做到的……”


    “想法是好想法,但做起來卻困難重重啊。”


    薑懷仲有些感慨的說道。


    兩人同一時間抬起頭看著天上的同一輪月亮,半晌過後,薑懷仲才忽然間想起什麽似的,一拍腦門道:“哎呀!光想著策反你了,正經事到現在還沒說呢!”


    “……”


    烏木央一陣無語,最後他無奈的道:“你想問什麽就快問吧,巡邏的人馬上就快到了。”


    一番談話過後,烏木央對薑懷仲的敵意也沒那麽重了。


    說白了,烏木央本身對高車國也沒什麽認同感。


    他在高車國失去的東西太多,得到的卻又太少。他留在高車國的唯一原因,就是因為他的那個設部的夢想而已。


    所以薑懷仲是敵是友,對他來說意義都不算大。


    先前他以為自己會死,所以對薑懷仲的敵意很重。


    可一番談話下來,他發現薑懷仲也非是如傳聞中那般可怖,所以現在他對薑懷仲的敵意消退,腦子裏,也就沒再想著逃跑的事情了。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兀裏窮來九劍鎮是要幹什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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