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是蒙昧的,是雲中君蔑稱的“螻蟻”,在大地上浮沉,渴望一種辛勤卻安穩有序的生活……而今,這越發顯得奢侈。


    當各式神鬼流言傳開,恐懼也如野火似得愈演愈烈,尤其是人們注意到——黑夜真的延長了……


    永夜降臨了嗎?


    為了飯食與安全感,落魄的民眾紛紛拿起刀劍,義旗幾乎飄滿大乾每一處州郡。


    這樣的混亂,靠老君廟、靠折衝府的兵士自然沒法應對,更不用提南北的戰火。


    陸安平見過北地罹難的民眾,然而這樣的民眾,何止千萬?當大廈將傾,誰又能獨善其身呢?


    “柳大哥,我們得換個旗號!”


    沅水的晨霧中,朱瑞急匆匆走來,急切道。


    在他身側,正是一身鐵甲微露血汙的柳遲,分水刺仍緊握在手心。


    作為排教大排頭,柳遲聯合沅、資一帶的排民與船戶起義,很快就在沅水一帶站住了陣腳。


    然而接下來,他有些迷茫……


    南邊擅使巫蠱的蠻子幾乎衝出南嶺,打下的臨沅三郡一堆煩心事,更不用提冷不停躥出的陰神。


    “換個旗號?”


    柳遲歎了聲,有些心不在焉。


    他是個粗人,能維持排教上下生計實屬不易,要不是被逼無奈,也不至揭竿而起?


    占住幾座城,開倉放糧,細水長流的分配,興許能挨過這個冬天?等開春,再看局勢如何?


    就怕……


    春天不會來了!


    “柳大哥,這幾十萬百姓,糧食根本不夠!現在鬧得人心惶惶,剛才我來,還有幾波鬧市打架的呢!”


    朱瑞透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咱們也隻比流寇好些,可架不住那麽多心思……”


    “東邊出了個白蓮教,北方也有什麽十住菩薩、淨明法王之類的,假托彌勒降世,聚起了好大一股力量!”


    “彌勒?”


    聽到這裏,柳遲猛地動容了。


    大概是滅法後的和尚流傳,說世界陷入永夜後,彌勒將會從西極下生,在人間建立淨土。


    到那時候,世上再也沒有刀兵、沒有凍餓、也沒有惡鬼,人人生活在光明與幸福中。


    連排教很多人也受影響,甚至要參加白蓮教的結社……


    “白蓮教他們師出有名,就連前不久投奔咱們的陰老三,之前也打出聞香教的旗號——”


    朱瑞見狀,忙上前說出自己的打算。


    晨霧稀薄,江麵上凝著細碎的冰棱,柳遲聽得眉頭緊皺,神情也越發嚴肅。


    “這能行嗎?”


    他雖然衝動魯莽,還是被這想法震驚了。


    “單以排教的名號,恐怕再無法團結這麽一攤子…”朱瑞打氣道。


    柳遲沒有迴答。


    他側身望著江麵竹排,沉默許久,才歎息道:“若是陸兄弟在就好了!”


    “那陰老三修為不高,看瞅著鬼精鬼精的…他說君山島見了陸兄弟,還說什麽神君,究竟是真是假?”


    朱瑞略微沉思,“時間對的上,描述也應該是真……若沒有這層,尹老三恐怕不會投奔我們!”


    說話間,他心中升起一陣豔羨。


    那位陸大哥,果然遠非普通修行人,甚至是成仙作祖、超脫人世的級別。要是他在,肯定能給予不少幫助,正如當初教授符籙那樣。


    “柳大哥,排教上上下下,還要投奔咱們的莊戶,身家性命可全係在我們身上呢!”


    短暫的分心後,朱瑞很快迴過神,“要是你沒意見,我便這樣去辦!”


    “給你安個王侯還不樂意!”


    他末了不忿了句,聲調透著幾分親近,柳遲最終也點了頭。


    於是,三日後清晨,烏魚肚的船戶發現,往常參拜的白石郎君神龕前蹦出條青魚。


    那魚細腮,須生得老長,咋一看龍鰍似的,竟吐出片金箔,上書“大乾滅,柳遲王!”


    怪力亂神向來傳得快,尤其是這時候……當流言漣漪般擴散開來,人們往往忽略了源頭,隻剩下幾個關鍵要素,匯成一個不斷強化的事實。


    柳遲要做王了!


    這是上天降下的征兆,而且在白石郎君見證下…..好事者甚至將白石郎君的來曆傳得神神忽忽!


    這群由排民、船戶等湊成的泥腿子,終於有了更大的願景,望向柳遲的目光也越尊敬。


    “這是讖緯!”


    “說起來和祥瑞類似,都是騙人的!”


    柳遲換了身衣服,手中習慣性摩挲著分水刺,對一旁的朱瑞道。


    他們此刻在城牆上,可以縱覽沅江入練,遠處是蒼翠紅火的翠微山。


    “重要的是將人心聚在一起,即便它是假的,也是希望!”


    “瑞哥兒,你變了…”柳遲搖了搖頭,叫出許久沒稱唿的小名。


    朱瑞聽得一怔,聲音顫抖:“柳大哥,你也變了!


    “師傅死的時候,你一個人去洞庭單挑整個黑魚寨……


    “這幾個月來,城也攻了,大戶也搶,怎麽變得這麽優柔?”


    過往的兇險經曆浮現,哥倆心頭各異,而對朱瑞來說,印象最深的,還是麵對三元觀屠殺時的無力。


    ……


    ……


    北方,關內道。


    自柔然破六鎮已經有些時日,自陰山往南三五百裏,盡是搶掠後的村鎮城池。


    柔然人浩浩蕩蕩的,馬嘶聲綿延了十幾裏;很快,角落裏的流民發現,柔然人後方老弱婦孺緊隨著,似乎整個部族都搬來了。


    人們震驚於這樣的場景,又很快將它與永夜聯係到一起,心中愈發陰沉與絕望。


    這樣的寒冬,沒有糧食,沒有溫暖,人們如溺水抓住稻草般,瘋狂追逐著希望。


    無論這希望有怎樣的名姓?


    十住菩薩?淨明法王?毗沙門天王?或者什麽宗、什麽派……野生的教派層出不窮。


    柔然是沒太多功夫去管的,他們已征服腳下土地,正朝著長安進發,時刻與冰原蔓延的速度競走。


    大乾更是無力,無論是軍隊、還是老君廟,都摧枯拉朽似崩潰,消失在北地夜色裏。


    不知何時,關於金刀的讖緯開始流傳——先是那些被擊潰的兵卒,而後是饑寒交迫的流民,鬧得沸沸揚揚。


    那讖緯並不複雜,是說有位姓劉的,將要取代當今陛下,驅散柔然,開啟新局麵。


    劉姓有些敏感,那是前朝大周王室的姓氏,曾經的六鎮大將軍劉潤也是此姓。


    流言漸漸發酵,有人說那位劉將軍並未殞身,反而是保下了性命,正在北境的某處積蓄著力量……也有人說,六鎮被破正是因昏君掣肘,才導致這大將軍兵敗。


    這給唿告無門的人們帶來些許希望。


    正像朱瑞所說,無論這希望是否虛幻,都給寒夜中的人們亮起了火炬。


    “讖緯隻是第一步……”


    某處破廟前,張君房凝視著篝火,沉吟道。


    陰山大破,他受了不輕的傷,所幸憑借道法救下劉潤大將軍。


    王屋向來有輔佐王將的傳統,自從李嚴叛出師門後,他便下山在劉潤賬下,故而對其心悅誠服。


    如今柔然過境,流民唿號,各色神隻雨後春筍般冒出,這令出身正統道門的他感到不忿與擔憂。


    “六鎮固然破了,可散亂的兵卒也有十幾萬……將軍該舉起義旗!”


    盡管經曆戰敗,張君房仍不氣餒。畢竟與天地大劫比,這兵禍不值一提,然而世間眾生如何?


    在他身畔,是位深沉的中年將軍,闊臉銅膚,目光如劍,兩鬢沾染微霜。


    “收攏人心不難,隻是…..”


    將軍劉潤麵無表情,心底卻為張先生所說真相震驚。


    “難怪柔然人全族出動了!”


    末了他又長歎了聲,惹得張君房一陣唏噓。


    兩人沉默了瞬,最終還是那位殺伐果決的將軍再度開口:“收攏民心,重整河山這事做得,隻是我們這樣,還有什麽意義?”


    如果在劫難逃,永夜之下,這些理念、廝殺、信仰、天下……似乎沒什麽意義?


    這想法也同樣悶鼓似的壓在張君房心頭,但他不敢多想,多想也無益處。


    “隻能是盡人事,知——”


    他正要說出“知天命”,剛到天上也不知什麽情形,心頭頓時又蒙上一層陰雲。


    “罷了,就當為了流離的百姓…”


    劉潤聽著,不由握緊拳頭。


    金刀之讖,就這麽流傳開來,那些殘兵敗將也紛紛聚攏在劉潤身邊。


    張君房小心經營著,將王屋派作為根據地,甚至拜訪神霄道協助……無奈那些道人隻在乎昆侖法會,絲毫不理世俗刀兵,反倒是伏虎寺意外派了幾個和尚。


    如今正是末法,佛家神通威力大減,即便是三大寺之一、小乘淵藪的伏虎寺,那幾個和尚修為也著實普通。隻有象征意義罷!


    然而,這代表著某些態度……


    相比於所謂持住菩薩、淨明法王之類的,由伏虎寺加持過的劉潤將軍,無疑更值得信賴,何況又有金刀讖緯。


    就這樣,柔然一路向南,昔日的敗軍之將劉潤,有如黑夜中的篝火,一點點壯大起來。


    他們收攏流民,分配著所剩無幾的食物,同時悉心留意天下的動向,尤其是修行人的。


    他們在希冀,那遠比金刀之讖更真切,卻仍如海市蜃樓。


    即便知曉真相的張君房、劉潤兩人,也要用這希望安撫自己,希望廣成子的弟子們,希望先天符圖,甚至西極那位彌勒下生,將世間厄運拯救。


    尤其是張君房,念著《陰符經》,想著曆代祖師傳下的聖劍,心中惦記著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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