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重嶽人如其名,是個身材高大的道人。


    他身高九尺有餘,鐵塔似的身軀,麵貌並不老邁,而是一幅中年模樣,棗紅麵孔中透著堅毅。


    那柄三陽破山劍就負在他身後,劍身足有半尺寬,且比尋常飛劍長,以至看上去門板似的,如山如嶽。


    蜀山五件仙兵,其中仙劍有三——知秋劍、白虹劍、三陽破山劍,世間多見白虹劍,而罕有見識另外兩劍…….


    傳聞褚重嶽修《浩然正心法》、以日月潮汐訣催動三陽破山仙劍,那才是天下第一,甚至不弱於太白劍宗那位姓白的劍聖。


    望著這位陰煞纏身、卻不掩本色的蜀山前輩,陸安平心中既讚許又唏噓。


    “師兄…”


    “小師弟!”


    褚重嶽站定身形,一眼便發覺兩位師兄弟的‘異樣’。


    與此同時,浩然氣從他身軀湧出,將沉鬱的陰煞驅盡,融入兩儀微塵陣的幻影中。


    “這便是…成仙了?”


    “袁師弟他……”


    褚重嶽臉色由驚喜變得錯愕,繼而露出悲慟莫名的情緒,似乎從眾人神情中讀出些什麽。


    商無缺歎了聲,將原委經過一一交代,掌教李長庚也上前低語了幾句。


    “本想青冥洞天一行所得不少,誰知道真相如此……”


    半晌,褚重嶽麵色才略微舒張,長歎道。


    眾人聽著,也是默默無言——如今蜀山有真仙、散仙各一,卻尤覺無力。


    當修行的道路斷絕,天地間的大劫將至,苦苦不得真相是痛苦的,然而知道真相後,誰又可以承受呢?


    陸安平望著碩果僅存的蜀山六子,再後方則是折疊著的兩儀微塵陣,心底又歎了聲。


    “那麽…”


    鹿神子握緊手心,終於緩緩道:“九幽中陰煞如何?”


    他說這話時,目光一邊望向褚重嶽,一邊卻向陸安平望來,神情好奇。


    “那幾方鬼帝…”


    褚重嶽瞥了眼道標滲出的三色光華,將三陽破山劍插在地上,道:“自然是無緣得見——”


    “隻是在青冥洞天中,訪到幾位鬼修前輩,才知道幽冥變易主的事情,而後沿忘川行了數千裏,隻見陰煞鬼物如蟻,紛紛往兩界壁障湧來;


    “聽說那鍾馗大帝點些鬼卒維持,甚至施展大法力煉化陰陽——”


    說到這時,褚重嶽又頓了頓,此刻才明白那是陰陽二氣圖之威,旋即又瞥向陸安平。


    “當真是道尊們留下的這幾道符圖?”


    “當然!”


    眾人也跟著望過來,陸安平認真地點點頭,又道:“褚前輩,後來呢?”


    “後來陰煞越集,我雖有三陽破山劍之利,還是不敢久留,卻機緣巧合打探到兩處消息……”


    “其一是南方鬼帝周乞作亂,不知逃亡了何處;其二是輪迴絕境沒了消息,那群僧人似乎重啟輪迴不成!”


    低緩的聲音入耳,陸安平心中咯噔了下,尤其是興善寺僧人的消息。


    永夜的前奏已然開啟,佛家流傳的末法也自然落至他耳中。


    ——盡管素和尚是地藏王轉世,如今隻剩金身,可不見得護持眾僧周全。


    “我也遠遠望見金翅鳥盤旋,想來興善寺眾僧不至遭厄?”


    褚重嶽見狀,繼而道,但他的心中也沒有底。


    佛道千百年了頗多齟齬,即便蜀山與三大寺秋毫無犯,自然也以道門為重。


    如今升仙斷絕,麵對同遭厄運的僧人,心中升起一陣複雜的況味。


    “鍾大哥不至有如此多的門戶之見…”


    陸安平默念了聲。


    透過兩儀微塵陣重重幻影,他瞥見微暗的天光亮起,不由覺得一絲暖意。


    “那麽…事不宜遲——”


    陸安平清清嗓子,目光轉向鹿神子等人,還不忘安撫一把徐風波。


    “日出又延後了一刻,我這便動身,去尋水鏡真人!”


    眾人關切地望過來,鹿神子也眯起眼,擺手寬慰道:“道標無妨,有兩儀微塵陣,怎麽也可撐個旬月!”


    “……如此甚好!”


    陸安平頷首道,略微猶豫了瞬,又將金烏扶桑圖化影所化玄珠掏出。


    “此物乃是太一神君所種,曆代魔君暴虐、噬殺念頭皆因此起,還請封禁於劍塚中。”


    他這舉動思慮許久——將符圖化影戴在己身,或許又受穀玄牝影響,不如暫且鎮於蜀山劍塚……何況又有兩儀微塵陣守著?


    “還有此物!”


    沒等鹿神子,亦或是掌教李長庚迴答,商無缺站出來道,手中舉著那把天羅化血神刀。


    ……


    ……


    由商無缺親自動手,金烏扶桑圖化影、連同天羅化血神刀,就此被封在劍塚中。


    而後,李長庚等人又降了禁製,甚至將靈翠峰祭起——這樁蜀山仙寶最善封鎮。


    做完這些,李長庚才稍稍鬆口氣,然而不及與師兄多說幾句,又去巡兩儀微塵陣去也。


    這法陣驚天動地,說起來也有幾百年未曾啟過,還是憑借商無缺散仙之曆才可催動陣樞。


    陸安平自然沒有目睹這些。


    此刻的他,已然身處峨眉山外圍。


    朝霞如錦,映著陰冷的大地,前方蒼茫一片,連半點人煙也沒有,隻有三丈外一叢梅含著苞,風中搖曳著。


    他遲疑了瞬,忽然想到去年也是這個時候,他從尋真觀出來,嗅了嗅井欄梅花,望著白虹,登上曆山。


    一年功夫,滄桑巨變!


    忽然,眼前漾起一泓白光,冷冽輕盈,正是白虹劍劍影,跟著商無缺落至身前。


    “前輩——”


    陸安平停下腳步,心中疑惑這位前輩為何緊趕著追來?


    “那夜在曆山上空,累你受驚….”


    商無缺露出一絲歉意,他是指蓮鶴方壺出世那一夜,千裏追殺喬玄之事。


    “換做是我,也會如此做,再說…前輩當初並不知!”


    陸安平擺了擺手,眼前這位曾經青春、如今老態盡顯的劍仙也救過自己,哪裏會計較這些…


    商無缺沒有做聲,半晌後才認真道:“小心喬玄!”


    “晚輩曉得!”


    陸安平應允道,心中也起了絲不安。


    那日交感中,見到歸墟場景,駕馭蓮鶴方壺的喬玄,似乎從兩位女仙手下溜走。


    他是太一神君最忠實的擁躉,不知還會生出多少心計陰謀?還好……


    符圖化影封在劍塚。


    “貧道自幼便奉了斬妖除魔、匡扶正道的念頭,如今大廈傾倒,在劫難逃……”


    商無缺麵色露出陣迷茫,又顯得痛苦,似乎想起了什麽。


    沒等陸安平迴應,這位曾經風度翩翩的天下第一劍仙揚起衣袖,一枚紫色玉簡嗖嗖飛出。


    “這是…”


    陸安平接過,神識瞬間感應:那是商無缺所載的斬三屍之法以及體悟。


    “多謝前輩!”


    他躬身,抬頭隻剩下一道蕭索背影、和著劍光,消失在峨眉山的風雪中。


    ……


    ……


    長安城也下起了雪。


    不知是寒冷,還是雷劫剛過的緣故,這雪紛紛灑灑,接連下了三日還不停。


    老君廟那些道人也無心整理文牘,閑散著在街巷晃蕩,偶爾小心地說些不著四六的胡話。


    餘霜混跡其間,總覺得格格不入。


    自從羅天大醮後,桃花教與紫陽觀的陶老道便被籠絡,算是老君廟的半個客卿,所以這段時日以來,他們一直在長安。


    長安的生活並沒有想象中好,在山河社稷圖的威嚴下,修行人無法俯首帖耳——畢竟正一派的教訓就在眼前,還有罹難的佛寺們。


    更不用提哪些惱人的消息,一天天暗下去的天色,氣候也越發得冷…….


    餘霜本向往北地的冰天雪地,如今也全沒了心思。流


    言傳得漫天都是,而偉大的乾帝陛下登天又返,給無數人心頭蒙上了陰影。


    她也聽說了其他一些事,比如北方的血煞宗出現又很快消逝,甚至長安城中混跡著正一派遺留弟子——她猜是李豐策之類的嫡傳,這是從那些隱秘的流言中推斷的。


    時間長了,餘霜有些厭煩,這裏的每一處城牆都是囚籠,籠罩在陛下的光彩之下。


    可這,還是效法自然的道人嗎?


    即便…


    即便陛下是順天應命的英主,難道還能帶著他們一同升天不成?


    每想到此,她難免腹誹,連一旁的秦衝師兄也無法告慰。


    “迴去吧!”


    餘霜挑了挑衣襟上的雪花,恍惚中泛起一陣熟悉感。


    一年前,她也曾這樣走在曆山城的街道上,那時懷揣著尋寶的欣喜與衝勁,如今卻在長安了。


    她想念溫暖如春的丹陽,可心中也隱隱明白:


    若真是風傳的永夜降臨,世間隻怕沒有一片淨土。


    ……


    ……


    興善寺,當初善逝手植的鬆柏早化為灰燼,剩下些斷壁殘垣,也早被冰雪覆蓋。


    伽藍神自然也消失,因為所守護的廟宇毀了,所宣揚的佛法也一個字一個字地消逝——三寶全無,伽藍自然也沒了寄身的所在。


    乾帝悄悄地落下,落在原中門畫壁的位置。


    鬼神圖自然不在,事實上連半塊殘磚也不見,那日的盛景、連同鬼神嚎哭的恐懼,卻停留在長安百姓的記憶之中。


    乾帝自然不是為此而來。


    他鄙夷地跨過中門,轉瞬繞了興善寺一圈,甚至連當初素和尚隱居的庭院也沒放過。


    在這一過程中,他苦苦思索——手心道標透出的微光並未引起半點注意,他在感應符圖,感應著幽冥中的存在。


    當然…


    還有天機!


    終於,乾帝卷了卷衣袖,體內玉京金甲符圖閃了閃,便消失在原地。


    兩界壁障也就此開了個口子,又旋即閉合,猶如微漾的水波,沒留下一絲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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