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肉眼可見地短了。


    黑夜中的人們數著積攢不多的糧食,似乎在像數著命運......恐懼、不安彌漫在大乾境內,與之相伴的,是一夥夥割據的盜賊、世家、乃至官軍。


    從半空看,那些由北向南逃難的民眾,就像是失了洞穴的螻蟻。


    “草原上的柔然也是這樣,是長生天蠱惑的…….嗯,是雲中君!”


    直到進入蜀中,這場景才漸漸淡去,陸安平收起歎惋神色,低聲道。


    商無缺仍是不發一言,眉頭緊皺著;至於朱子琳,先前早已分道揚鑣,獨自返迴霍桐山山門。


    “哪裏?”


    白虹仙劍又快幾分,以至腳下景色一片朦朧,然而陸安平還是窺見一片逶迤的山巒,正中兩峰相對,縹緲猶如畫眉。


    “終於迴峨眉了!”


    商無缺終於開口,聲音唏噓。


    這一趟下山經曆良多,雖然得了散仙修為,容顏卻滄桑如老朽,隻怕峨眉上下沒人認出吧?


    不過獲悉大劫真相,並將陸安平帶迴山中,也再值得不過。


    “直接去凝翠崖,尋掌教及另外幾位師兄…”


    他迴頭叮囑了聲,旋即降下劍光,白虹斂為丈許,直融入翠色山巒中。


    陸安平點點頭,也有些動容。


    昔日一別,許久不見那位袁丹期先生、顧中流伉儷,以及自家小徒弟徐龍象……更不提,那位慘死血河中的忠仆金須奴。


    劍光穿梭,冬日的峨眉上一派蒼青景象,似乎遺世獨立;然而靈氣黯淡,也難以逃脫天地劫數。


    隻是偌大山林,並不見煉劍之人,直到至凝翠崖前,景色豁然開朗,約莫有百十名肩負飛劍、形貌各異的修行人沉默地站在那裏。


    “這是?”


    出於禮貌,陸安平並未用神識,而是以目光親見。


    ——這是祛除金烏扶桑圖化影後,流景金瞳殘留的一點神通。


    他分明望見那群劍修戴著孝,透過人群間隙,一位蒼老而頗有風骨的老朽靜靜躺在棺槨上。


    “袁前輩!”


    陸安平唿喊了聲,當即跳下仙劍,往崖前凸起那處桐棺而去。


    “……袁師兄!”


    商無缺呢喃道,聲音顫抖。


    對他來說,這位袁師兄雖然素未謀麵,命運卻與他緊緊捆綁在一起。


    其一是袁師兄因與魔教喬玄有交,廢去修為,自我放逐兩百年,他也因此蒙鹿神子代師收徒,立誓降魔,匡扶正道。


    其二則是白虹仙劍了,上一任執掌者,正是這位袁丹期師兄。


    “師弟天年已盡,走得很平和……”


    在顧中流伉儷站出來前,一位身形瘦削的矍鑠老人迴身輕吟道。


    他頭頂微禿,穿著一身鶴氅,袍袖翕動著,透著一股超然物外的灑脫感。


    這一聲後,顧中流、韓青衣紛紛停下,徐龍象跳躍著也停下腳步,似乎很畏懼這位老叟。


    “商師弟……”


    老叟聲音唏噓,顯然注意到商無缺如今的形貌,本就濕潤的眼眶中泛起淚光。


    蜀山派眾人紛紛迴身打量,心頭疑惑代蜀山行走天下的小師叔怎會如此蒼老?


    而且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似乎比大師伯還厲害…..


    “無妨!”


    商無缺擺了擺手,徑直走至棺槨前,沉默地看了好一會。


    白虹仙劍跟著淒鳴了聲,似乎在告別昔日的主人。


    而後,商無缺轉過身,環顧了圈雅雀無聲的蜀山弟子,黯然道:“事情遠超想象!”


    “大師兄,我將他帶來了……”


    他的目光轉至老叟身上,望著這位蜀山七子之首的鹿神子。


    下麵起了低聲的議論。


    顯然,山外的事情,天下的重重事跡,都曾傳入蜀山。


    “袁師弟臨終前,曾告訴過我們些——”


    鹿神子有些不忍地瞥了眼,聲音剛起,一眾弟子的私語也平息下來,隻是疑惑仍未散去。


    “你就是陸安平?”


    “唔…”


    陸安平頷首道,目光依近至遠,繼而從袁丹期遺褪上挪開。


    “他也是青城派薑雪君師妹的兒子!”


    韓青衣先前向前兩步,將對師傅師伯講過的話重複了遍,顧中流也上前幫腔。


    徐龍象不明所以,還以為鹿前輩又對師傅不利,做勢向前,反被陸安平目光喝住。


    “鹿神子前輩——”


    陸安平目光示意韓青衣二人,拱手道:“此事說來話長,待我一一言明。”


    鹿神子頷首,身後幾位長老也跟著見禮。


    蜀山七子名揚天下,然而卻是三個甲子前,後來宗門衰微,二三代弟子在四九道派中,也隻算得一流而已。


    正前這幾位長老,便是與袁丹期同輩的七子。隻可惜七子中,齊五物兩百年前身死,如今袁丹期也歿了。


    “貧道李長庚…..”


    峨冠博帶的中年道士當先見禮,此人儒雅而不失威嚴,神光內斂,正是蜀山派掌教,顧中流二人的師傅。


    “辛舒秀!”


    略顯雍容的道裝女子略微欠身,致意道。她是蜀山七子中唯一的女性,也是李長庚的妻子。


    “……”


    陸安平微微頷首,這時商無缺上前,有些驚訝道:“褚師兄哪裏去了?”


    他是說褚重嶽,七子中排行第二的劍修,掌著那柄三陽破山仙劍。


    這時,陸安平才反應過來。


    緊貼鹿神子身後的,的確隻有三人,少了那位褚重嶽。


    “前一陣蜀中地震,繼而陰煞衝天,鬼物入人間……恰好兩界壁障打開,褚師弟便往青冥一探!”


    鹿神子解釋了聲,仍舊轉向陸安平:


    “長安也有消息傳來,這一切究竟是怎麽迴事呢?”


    ……


    ……


    風聲輕吟,緩慢卷走一絲絲細微靈氣。


    沒多久,天色變徹底暗下來,雪地微光、以及蜀山弟子興起的火把,映出陸安平略顯蕭索的身影。


    “魔教正處於道門,同樣是廣成傳下,不過流傳隱秘,乃是一位自稱太一神君的道人所傳。


    “那也是兩千餘年的事了……”


    他的聲音不徐不疾,還沒講九幽中聽聞中古之事,便令在場所有人震驚,連鹿神子也不例外。


    “那穀玄牝被封禁在歸墟,卻借著這樁寶物留下傳承,這也是魔教始終不絕的根由!”


    說道關鍵處,陸安平將先前封禁那道金烏扶桑圖化影取出,頓時升騰起一陣火力與光明。


    出於謹慎,他未說出先天符圖的真相,唯恐那些修為不深的弟子產生見知之障。


    “這手段卻也玄奇,比昔日正一的搜魂通幽勝了十倍不止?


    不過既是廣成嫡傳,倒也見怪……


    “隻是,為何要傳下魔教這般叛逆?”


    眾人一肚子咕噥,掌教李長庚恰到好處地問了句。


    話音剛落,知曉一切的商無缺黯然垂下頭,卻被陸安平收在眼底。


    “請恕我直言——”


    陸安平直起身,迴頭望了眼袁丹期屍首——這位前蜀山劍仙至死,也隻摸到了淺顯的真相,還被那喬玄蒙在鼓裏。


    他今夜所言,何止是對身前眾人,更是對身後那位書院中叫他修行、引導他走向正途的前輩……


    “這是一場騙局!”


    “修行的盡頭並非自由,而是躲不開的囚籠……”


    “所謂仙人,不過囚籠中朝不保夕的鳥,至於道祖…似乎不聞不問!”


    “……”


    這番話太過驚世駭俗,簡直如洪鍾大呂,字字響徹在每個人的心頭。


    一時間,凝翠崖前鴉雀無聲,隻剩下少年清朗中透著激憤的聲音,火光映著一張張惶恐的麵孔。


    徐龍象聽得咋舌,仿佛天塌下來一般,而顧中流伉儷不自覺相擁,身軀顫動。


    連李長庚、鹿神子等,也一樣如此!


    靈氣消失殆盡,大劫將至,這事固然惶恐,卻沒有天上仙人盡是囚鳥那樣來得突兀……


    那像一座山巒,狠狠地撞向所有人的心房!


    鹿神子明白了。


    明白當日白虹劍中祖師囈語,明白正一祖師為何強行下界,明白眼前的路……


    他一一瞥向師弟妹們,最終停留在老邁的商無缺身上。


    “我也不知是否該慶幸——”


    商無缺搶先開口道,“沒有度雷火劫,僥幸散仙兩轉?”


    “看樣子道標無望了…..”


    他苦笑了聲,暗感修為止步於此,目光賺向先歿的袁師兄。


    這番話,令原本就哀慟與惶恐的凝翠崖前更增了一股絕望的氣息,眾人麵麵相覷,誰也沒有說話。


    “既然那位水鏡真人尚在,海外也有不受道標約束的南溟夫人、紫府天女兩位女仙——”


    過了半晌,鹿神子袖中起了絲琴音,令眾人心神一振,而後他直起身,緩緩說道。


    “他們修為超脫,又是千百年的前輩,想必不至…


    有那樣的結局?”


    鹿神子說著,心底又有七八分不定,連地府中那些大道封真前的道士也沒轍,那幾位前輩仙人想必也如此......


    若是廣成子還在就好了?


    不約而同的,在場所有人心中,都響起那位道門中流砥柱的人物。


    “我會往東海外尋他們——”


    陸安平朗聲道,心頭浮現起血河中的交感——當初的確是南溟夫人與天蠶仙娘出手,才製住穀玄牝。


    “至於辦法?”


    當日陰陽二氣、大浮黎土圖出的場景再度浮現,他不再隱瞞,指著身前懸浮的金烏扶桑圖化影道:


    “這太陽玄珠,其實是先天符圖的化影——”


    “此物共有九道,乃是天外三天降下,經廣成之手流傳,個中或許有應劫之妙……”


    “不然穀玄牝當年,千方百計得了三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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