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打算怎麽做呢?”


    沉默半晌後,陸安平開口問道。


    盡管正一天師張伯符修為已臻化境,又修煉三屍戮魂法,然而在長安城中,麵對掌握山河社稷圖、玉京金甲符圖的乾帝,毫無半點勝算。


    故而借龍虎如意丹,希望自己如父親陸象,隻身行刺乾帝複仇——即便失敗,也隻是死了個魔頭罷了……


    可惜張伯符不知隱藏在幕後的水鏡真人,而水鏡真人也沒料到正一祖師已有半步天仙境界。


    造化弄人呐!


    “貧道修行多年,有長安城大小俗務牽扯,能至暉陽境固然難得;但這點修為,實在無能為力——”


    陳少微沉吟著,臉上現出垂喪與無奈,自從半年前得祖師托夢,當前局麵恐怕不可避免。


    “那你呢?”陸安平偏過頭去。


    “我?”


    顧歡遲疑了瞬,用力甩了甩頭,“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出身河北世家,入正一也從不奢望得道長生;此刻聽聞祖師尚在,而乾帝竟欲將其煉化,這讓他頭腦發蒙。


    “罷了!”


    陸安平擺了擺手,微歎道,“還是往大興善寺瞧瞧,僧道司那麽一鬧,險些壞了事……”


    此刻,他才注意到外麵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語聲,門窗外天光大亮,清朗的天空隱約可見。


    “剛剛昏厥了多久?”


    “大約九個時辰,”陳少微很快反應過來,“貧道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場景……”


    “走火入魔嘛!”


    陸安平迴過神,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身份乃是蒼莽山魔君繼任,兩人還是心有芥蒂。


    “昨日的事很抱歉…….”紫袍一閃,顧歡湊到跟前,滿懷歉意地道。


    “無妨!”


    陸安平毫不在意,準備往門外走去,突然想到某個自詡瀟灑、實則活得深沉的家夥,於是問道:


    “張公子怎樣?”


    自從沅水一別,他還不知張靈瀟動向。


    “靈瀟還好,實際上我們更習慣叫繼先;”顧歡頓了頓,“這段時間有些低沉,應該是道法不順…..”


    陳少微臉色一沉,小師弟這塊心病,師傅惆悵已久;如今祖師陷落、門派隨時可能覆滅,怎能不令人痛心?


    “師傅請了位名叫何鬆亭的師兄教他,許久也不見了。”顧歡知曉翠微書院中兩人的交情,故而多補充了句。


    何鬆亭?


    陸安平不禁啞然失笑,沒想到當初夷陵城害他擔憂的道人,竟輾轉迴到龍虎山,還伴著張公子修行……


    “噗!”


    “噗呲!”


    就在此刻,五陰袋忽然動了動,傳來聲輕微響動,而對於騰雲境上的修行人,這動靜並不算小。


    “……”陳少微目光下移,望著隱隱蠕動的皮囊,顫聲問道:“這是?”


    顧歡也呆呆站著,剛才便注意到這儲物法器,卻不知內裏有些什麽?


    “一隻小鳥!”


    陸安平輕笑了聲,神魂已感應到青石卵的跳動,五陰袋中符籙、五華丹也亂做一團。


    “一隻小鳥?”


    “……”


    顧歡與陳少微對視一眼,搞不清這少年在搞什麽名堂?小鳥?


    噗!


    噗呲!


    陸安平索性鬆手,沒等五陰袋落地,便往上一竄,足足有三四尺許。原先略幹癟的皮囊,此刻鼓漲起來,中心略呈殷紅,在靜室中滾做一團。


    十幾息後,五陰袋終於停下,繼而幾聲尖利的吱吱響,繩索脫落,一道火紅的影子鑽出。


    “終於孵出了!”


    感受著滂湃熱力,陸安平輕舒口氣,呢喃道。


    身旁的陳少微、顧歡兩人,卻是一臉驚奇又疑惑,緊盯著半空,異口同聲道:“迦樓羅!”


    迦樓羅是金翅鳥別名,是佛門聖物,大興善寺天王殿中彌勒佛背壁便有鏤刻有金翅鳥,顧歡昨日還提過——卻沒想到今日得見。


    “就是它!”


    畢竟也算見識過神鳳的人,陸安平麵不改色,眼前金翅鳥與天王殿所見類似。一對尺許長的碩大羽翼,燃燒著火焰,撲閃間放出莊嚴寶色,威風凜凜的。


    金翅鳥身軀不大,頭頂生著如意珠,嘴如鷹喙,看上去尤其兇厲。然而望見陸安平,卻輕快鳴了聲,梳理著羽翼,尤其馴服。


    “我終於明白——”


    顧歡勉力平複心緒,聲音仍有些顫抖,“為什麽東林寺那個道生和尚,說你與佛有緣了!”


    按佛門所說,金翅鳥是守衛佛陀的天龍八部之一,能得傳說中的金翅鳥加持,怕不是哪位佛陀、菩薩轉世?


    “要這麽說,有緣的也太多了……”


    陸安平微微歎息,拋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望著金翅鳥撲騰著翅膀,從掌心飛出。


    寶光撲閃,略顯淒厲的鳥鳴中,一道火影破開秋日長空,在山河社稷圖下,盤旋著往北飛去。


    陸安平深吸口氣,緊跟出去,隻剩下陳少微與顧歡麵麵相覷,琢磨著話中的意思。


    ……


    ……


    金翅鳥飛離正一觀時,守門的僧道司眾人沒有察覺,也沒將踉蹌走出觀門的書生放在心上。


    陸安平並不著急,這小家夥正是要引著去大興善寺,且從剛才反應來看,多半是認自己為主。


    這麽看來,與佛有緣也沒錯!


    “啾——”


    “啾——”


    金翅鳥聲音淒厲,半空中不時哀鳴,盤旋之間,還不忘往下方迴望。


    很快,道德坊中百姓便注意到,紛紛走出房舍,望半空指指點點。許多人當成了神鳳,還以為當初嶺南的祥瑞再次出現在長安,隻是暗自疑惑:


    這聲音聽起來,怎麽那麽淒苦?


    此時,陳少微與顧歡,已步入摘星樓頂,從這裏望去,整座長安城盡收眼中,可他們眼中隻有火翼閃閃的金翅鳥。


    “這陸安平身上的秘密,遠比師傅所說要多——”顧歡扶了扶額,感歎道。


    道袍吹得獵獵作響,陳少微撚著胡須,望著金翅鳥遠去的方向,微微頷首,不知在想什麽?


    ……


    ……


    朱雀街上人聲鼎沸,僧道司黃袍道人遙遙望見,忙著急匯報;人群開始流傳著金翅鳥的說法,散修們仰起脖子感歎著,連羅天大醮的法壇也顧不上。


    某處不起眼街角,寧浮生望著盤旋的金翅鳥,暗感那位佛門高人放出,似乎…….不受山河社稷圖影響?


    顏崇站在一旁,神情有幾分疑惑、又有幾絲向往——傳聞中的佛門金翅鳥,讓他想起幼時所見的另一種神鳥?


    “昨日玉樞子算出,羅天大醮會有血光之災;師弟,昨日你神神秘秘問了什麽?”


    寧浮生有些心緒不寧。


    一入終南山才得知清微師叔祖殷長梧與乾帝關係密切,甚至為羅天大醮借出三道仙器……盡管滄溟孤懸海外,無意約束世俗帝王,但他總覺得不妥。


    “沒什麽……”顏崇遙望著天空,仿佛沒有聽到。


    兩人惦記的玉樞子,這時正在吃麵,望見火翼迦樓羅飛過,他的眉頭不由皺起。龜甲放在桌上,映著不解的眼神;而那三枚古樸銅錢,始終也沒落下。


    平康坊位於皇城東南,住在這裏的非富即貴。這時候,從卷冊中脫身片刻的張亞,望著天空那道火影,揉了揉,使勁瞪大了眼睛。


    他不知的是,這座碩大森嚴的府邸外圍,一位身負紅纓劍的女修同樣望著,身旁還有位十一二歲的女童,穿著不合身的寬大道袍。


    “金翅鳥,大興善寺果然不凡!”


    朱子琳暗道了聲,拉上水玉兒,忙往靖善坊去。


    ……


    ……


    不到一炷香功夫,整座長安城都在翹首觀望,在神鳳四年的秋天,金翅鳥出現在長安。


    桑耶寺的白袍僧、拜火教的麻葛、遠道而來的修士……一起張望著,目光同樣熾烈,隻是不同人眼中,卻帶著不一樣的意味。


    陸安平穿行在人群中,不時瞥幾眼天空,遠遠綴著金翅鳥,過了許久,終於望見大興善寺的飛甍。


    “鬧出這麽大動靜,連整個長安都驚動了!”


    他有些無奈,望著水泄不通的大興善寺,以及人群遮掩的四弘願誓,暗想由那位菩薩行的素和尚來兜底吧。


    “啾——”


    金翅鳥再度淒鳴,徑直穿過天王殿,在中門前盤旋不已,偶爾穿過善逝所植古柏,聲音漸顯輕快。


    同樣的知客僧,同樣水泄不通的人群,陸安平一邁入山門,便施展丁甲神術,徑直望中門畫壁奔去。


    果不其然,圖澄大師盤膝端坐著,左右各一排僧人,仍執著寶瓶、法螺、妙蓮、金輪等法器,木魚聲陣陣,似乎與金翅鳥相應和。


    前方是圖澄大師窮三十年所做鬼神圖,上空是傳說中的金翅鳥,故而人群很是安靜…….陸安平卻隱約聽出幾聲梵音,仿佛有散花天女奏樂鳴琴,空氣中也漾著佛香。


    正是護寺伽藍。


    陸安平篤定圖澄認出自己,隻是不敢上前,忙望著穿繞柏樹的金翅鳥,一時有股金烏扶桑圖的荒唐感。


    “吱吱!”


    突然,金翅鳥猛地俯衝,寶光火焰掠過半空,將院中眾人晃得趔趄,而後在眾人驚恐的表情中,徑直飛向鬼神圖。


    “這?”


    陸安平驚出了聲,隨即見那雙火焰破風,從圖澄頭頂掠過,轉瞬融入鬼神圖一角。


    隻剩下一聲餘音在寺中迴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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