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安平從閣樓裏出來時,早已過了午後。


    他自然不知萬裏外冰原上的追逐、不知龍虎山上何鬆亭的遭遇、以及沅郡正一觀主耿鬆風的慘死……他仍沉浸在剛才的長談中。


    “主人……感覺怎樣?”


    腳下傳來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一道略顯諂媚的聲音傳來,正是金須奴。


    這位多寶鼠精仍保持一貫的膽小謹慎。


    陸安平敷衍了聲,隨即皺了皺眉,“柳遲醒了?”


    這樣的場景多少有些奇怪,門房遠遠地瞥見,心中納悶為何這少年見了袁山長,怎麽變了個樣——低頭頭、在太陽下站了老半天?


    “稟主人,還沒有……”


    金須奴小心地從泥中探出。


    “那——”陸安平心念一動,“三元觀方麵呢?”


    “那宗元、宗策兩兄弟並未露麵,想來還是懼了清微派……任他們玄門正宗爭去吧!”


    金須奴忿忿地道,隨即又似想起什麽,“倒是應龍宮須得防備,林家、沅水那人、還有正一觀主耿鬆風……”


    陸安平聽出了弦外之音。


    ——金須奴仍擔心他牽掛著吳英男,然而經翠微山一番言語,尤其桃花嶺中張公子開導,那股情愫早已淡去;更何況,他是喬玄選中的魔君繼承人,不容於方外。


    即便袁真人那番指點,也有迴報喬玄救命之恩的意思,同時也想看看天上的真相。


    天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仰起頭,火辣辣的太陽高照,湛藍空曠,沒有一絲雲朵,蟬聲高高的鳴著。


    “走罷!”


    幾息後,他搖了搖頭,施展戊土真遁,悄無聲息入地。


    啪!


    門房驚掉了手中蒲扇,少年明明剛才還在,怎地轉眼間便消失了蹤影?


    ……


    ……


    桃花嶺。


    陸安平收起遁法,先行邁入竹舍;金須奴使勁嗅了嗅,確認周遭無人窺探後,才跟過來。


    榻上的柳遲仍是麵容浮腫,所幸多了分紅暈,鼻孔唿吸聲也大了幾分,甚至傳出幾聲悶哼:


    “水…水…三元觀——”


    沒等陸安平動手,一旁的金須奴便湊上來,伺候之餘,漫不經心地道:


    “恭喜主人得那劍訣……不知袁真人都說了什麽?”


    “知無不言!”陸安平笑了笑。


    “那……那主人有什麽打算?”


    這笑容令金須奴心頭發慌,袁真人向來和善,然而畢竟是曾經堪堪羽化登仙的人物,麵對眼前神君,不知會說些什麽?


    “喬玄——”


    陸安平頓了頓,“他是怎麽安排的?”


    “宗主他,”金須奴臉色驟然變得鐵青,隨即翻身下跪,道:“老奴該死!”


    看來魔君的威赫,早已深入人心……他略微搖頭,歎聲道:“起來吧。”


    “三千年來,天地靈氣日益衰微,你以多寶鼠本體,修行到今天的地步,幾乎是萬中無一;袁真人也念你修為不易……”


    “這些日子以來,你也是忠心耿耿——”


    陸安平瞥了眼,聲音也柔和幾分,“我也時常懷念曆山尋真觀的事,隻是,喬大叔究竟想做什麽?”


    “當然是重振神教!”


    金須奴抬起頭,斷了半截的金須翕動,臉上也透出一股堅定神色。


    “重振神教……”


    陸安平呢喃念著,便是重振蒼莽山又有何用?最終怕還會引得真仙降世,又是一次輪迴……


    而即便盜取散仙寧封子留下的蓮鶴方壺,又能改變什麽?


    “喬玄究竟是怎麽安排的?”


    他又重複了一遍。


    從翠微書院,到金須奴輔佐修行,乃至苦心孤詣所傳的幾道道法,自家每一步幾乎在他的算計中;甚至……袁丹期傳下劍訣大約也在其中。


    “稟主人,”


    金須奴一雙小眼骨碌碌轉著,吞吞吐吐道,“宗主他本欲讓老奴輔佐修行,而後......引主人到一覽蒼莽山,最終到南海中修行!”


    “蒼莽山?南海?”


    “是……”


    金須奴略微挺直腰身,“南海中火源充沛,又少見中土道派,隻需避開炎州火林山……還有苗疆三聖,便好!”


    南海上……


    陸安平苦笑了聲,隨即正色道:“要是不如此呢?”


    金須奴忙跪下磕頭,口中念道:“老奴該死!神君如何行事,老奴自然不敢違逆……便是宗主,也、也是不能!”


    “起來吧!”


    陸安平拂了拂衣袖,長歎了聲。


    憑借度厄銅符離開曆山時,他倒沒有太多想法,隻是單純希望平平安安地多活幾年,正如他的名字一樣。


    然而先得了殘卷《遁甲真經》、又經洞庭湖上事、還有應龍宮、甚至龍虎山那位張公子……


    最出乎意料的是,他早被作為蒼莽山魔君繼任,因祖竅中那道先天符圖化影。


    想到此處,他又想起那位憊懶瀟灑的公子哥、不懂修行的龍虎山傳人,能一樣躲在樓中讀書嗎?


    陸安平搖了搖頭。


    就是張靈瀟本人,也不免受正一觀打擾、甚至應龍宮窺探,不時要靠地下九幽走出的陰叔護持……


    這多少有些諷刺,龍虎山少天師毫無修行,而蒼莽山神君繼任絲毫不感興趣。


    冥冥中真的有天意嗎?


    他心有所感,忽然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稟主人,七月十二日!”金須奴戰戰兢兢的,又有些摸不著頭腦。


    “張公子也要走了……”


    陸安平喃喃念著,瞥了眼榻上柳遲,“我去送送罷……”


    他似自言自語一般,徑直轉過身。


    ……


    ……


    “決定去哪了嗎?”


    翠微書院外,陸安平老遠就望見那道憊懶的身影——張靈瀟正站在道旁,擺了擺衣袖,重重打了個哈欠。


    這時,樟樹旁閃過一道灰色身影,管家模樣,仿佛是憑空出現,臉上跟著擠出一絲笑意。


    “唉——”


    張靈瀟歎了聲,臉色很是嚴肅,“蜀中去不了了…….出了些變故,本公子須得趕迴去!”


    “對了,這是陰叔。”


    “在下陰長生!”管家將包袱背起,略微欠身道。


    陰長生……


    陸安平咂摸著,好奇地望著這位地底九幽走出的陰神。


    他的身量不高,中年麵孔,模樣也沒什麽特殊處;然而以靈識感應,立足處卻是一片空空,絲毫感應不到存在。


    “有形無形,真是極高的修行!”


    陸安平暗歎了聲,下意識縮了縮身軀,畢竟陰長生境界遠超騰雲境,他可不想心房處太陽真火被看破。


    在方外道派中,以靈識窺探算不上善意的表示,大多數情況下被視為一種威脅;然而陰長生並未在意,仍淺笑著,似乎想從他眼中看透些什麽。


    無需多想,陸安平便知眼前老鬼多半明了自家身份——遁甲宗傳人、與三元觀結仇,結識清微派的金昊道人......最初想討教鬼神通幽的想法終於徹底熄滅。


    “想什麽呢?”


    張靈瀟揶揄了聲,隨即道:“聽門房說,你見了袁……山長?”


    說話間,他的臉色露出一絲喜色,困倦的臉上多了分生機;一旁的陰長生也越發好奇,畢竟藏書樓劍意森然,能得蜀山派袁丹期劍訣傳承,也是天大的造化。


    “唿——”


    陸安平迴過神,搖了搖頭:“是見了袁真人,卻是比以前更沉重…….你不想見見?”


    “想開點,”張靈瀟不由得苦笑了聲,暗感方外事總是這樣。


    “這就是人生!”


    “我就甭見了,留個念想也好!”


    他將目光瞥向陰長生,隨即迅速收迴,臉上閃過一絲黯色,很快又被洋溢的笑容掩住。“你有什麽打算?總不會前往峨眉山吧?”


    陸安平搖了搖頭。


    大概是葉落歸根,袁真人隱隱透出重迴峨眉山的念頭,興許也有找鹿神子解惑的想法……這位前半生縱行方外,後半生遊曆人間的老者,越發渴望峨眉山的秀色。


    而他呢?


    是否按喬玄所說,經蒼莽山至南海修行?或者……


    “我還沒想好!”陸安平抬起頭,嘴角泛起一絲苦澀。


    “慢慢想吧!”


    張靈瀟擠了擠眼,隨即邁開腳步。


    夏日炎炎,沒過多久,三人便穿過和風驛,重新步入樟樹濃蔭下,渡頭也離得不遠。


    陸安平有些心不在焉,慢吞吞走著,還是望見渡頭前那分叉的道路。


    當日竹排送他的陳四龍身死、柳遲重傷躺在竹舍裏……至於吳肅先生也病死,而吳英男習得應龍宮道法,要與那位裴師兄一起迴去。


    “就送到這吧!”


    張靈瀟停下來,指了指前方。


    青石板的盡頭,一艘烏篷船飄在江岸上,正隨著碧波輕晃著;幾片樟葉飄然落下,地上散落些斑駁的樹影。


    “那……後會有期!”


    陸安平拱了拱手,暗感這迴一別,後續再見便是正邪不量力的仇敵了……


    不說別的,正一令上尚有喬玄名號,夷陵城中事端也算隱患,更何況自家遲早認定為魔君。


    神思間,他瞥了眼陰長生,隻見這位九幽陰神麵色微動,眼睛望向樟樹地下。


    那裏空空如也,不再見那方小小神龕,更沒有那方代表白石郎君的白石。


    “怎麽了?”張靈瀟驚疑了聲。


    難道是耿鬆風得罪沿江百姓,將白石郎君神龕清理了……


    陸安平腦海閃念,隨即否定了這個猜測,就在他將靈識放出時,一旁的陰長生大喝道:


    “何方神聖,還不快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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