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燥熱來得突然,原本進行的吐納采藥也戛然停下。


    陸安平感覺如掛壁上的填鴨,身軀漲紅,尤其是五髒六腑表麵那一叢叢‘火苗’,不住跳動著。


    唯一慶幸的是,丹田附近寒症所凝白色寒珠似乎壓製,再沒了動靜。


    隨後,眉心湧出一股熱意——正是金烏扶桑圖所化暖流,卻比先前暴戾些,在體內遊走著,隨即向五髒匯去。


    他強忍著那股燥熱,忙將心神沉入祖竅。


    隻見扶桑木托起的日輪高懸著,三足金烏翻滾間,一行燙金色大字從日輪飛出,映著青瑩的扶桑葉,正是熟悉的真文:


    “長生如何,吞恨者多;上溯開辟,再覽符圖,試為《與日長生冊》......”


    真文響徹識海,仿佛充塞天地,其蘊含的蒼茫意境,令他心動神搖,更生出一股熟悉的渺小感。


    《與日長生冊》這門道法,他最初從三苗姚化龍聽聞,然而首次顯現,卻是在夷陵郊野的山洞中,準確地說,狐仙綰綰曾經的修行處。


    那時他閉關數月,依喬玄所說,打通九竅顯出《與日長生冊》,才得了采食日精的法門,大為緩解寒症之苦。


    沒想到破境入琴心,采藥之時,這道法再次出現。


    而且......似有不同!


    守在一旁的金須奴著實驚愕,隻見少主麵色火紅、額頭不住冒汗,連掌心泥人險些持不住。


    甚至,以蒼莽山靈脈為陣基,以上清雲雷篆所布的六合聚靈陣悄然破去,青石應聲開裂、再無靈氣,雲篆也消失於無形。


    “不光遁甲宗道法,連吐納日精的無上法門也有突破?”


    略一定神,見陸安平胸腹有如火爐,隱約現出紅光,令它覺得幾分熟悉、幾分畏懼。


    百餘年前,它剛吞服聚魄煉形丹,躲在喬玄身後參見神君時......竟是何等相似的場景,看來神教複興有望了!


    “隻是,”金須奴眯著小眼,“主人能否承受得住?”


    它知陸安平資質中品、加上先天爐鼎不足,不由得擔憂起來;轉念一想喬玄,頓時對這位新一代神君添了信心。


    陸安平一動不動,心神全然沉浸在祖竅,不敢錯過顯化的《與日長生冊》。


    沒過多久,鬥大的燙金真文消失,暖流也隨之不見,唯有紋理古樸的扶桑葉輕搖著。


    他迴憶著方才道法,心中有些明悟。


    這門《與日長生冊》隱秘而獨特,近乎上古大巫,正應了魔教‘不敬天、不拜三清’的異端,卻是由廣成子遺澤,由金烏扶桑圖生發......


    甚至開創此道法的,極可能是三千年前廣成子本尊!


    先前九竅貫通所現,僅僅是第一重境界采食日精的法門,而今卻是第二重境界神通,喚做‘太陽真火’。


    ——盡管《與日長生冊》無法納入道門五境的體係,這‘太陽真火’的神通卻接近九藝中器用之道,所謂“禦大塊於無形”,須得身懷金烏扶桑圖才可以。


    “唿!”


    陸安平輕唿口氣,嚐試駕馭體內太陽真火。


    五髒六腑上,那一點點細密的‘火苗’跳動著,透著雄渾熱力以及一絲躁動。奇異的是,臨近竅穴並未受影響,靈液鼓動其中,與太陽真火並未衝突。


    甫一運轉法門,星星點點的‘火苗’似受觸動,呈燎原之勢,在胸腹間遊散——並未有損傷,隻有一絲燥熱。


    漸漸的,‘火苗’似受牽引,最終匯聚一團,起先隻有黃豆大小,幾番跳躍,便得雞蛋大小,透著金芒,最終落入心髒處。


    不知這太陽真火威力怎樣?胡三娘所放鬼火不必多提,他所想的,正是曆山九宮八卦陣中的離火。


    “可惜寒症抑住,仍無望根除,看來須凝結金丹,才能徹底!”


    陸安平暗歎了聲,終於睜開眼。


    身側一片狼藉,原是那四方形態各異的青石靈氣盡失,嘩啦散落一地。


    金盤所剩無根水盡數被汙,沉精土黏在碎裂青石上,青葫蘆雖然完好,卻沒有一滴積石瓊泉。


    “恭喜主人,煉成太陽真火!”


    金須奴翻身跪下,聲音欣喜又有一絲懼意。


    “過了多久?”陸安平把著那隻泥人偶,問道。


    窗外陽光明媚,窸窣的竹聲清晰入耳,甚至講堂讀書聲也聽得分明。


    “稟主人,尚不到十三天!”


    金須奴昂首說了聲,隨即補充道:“期間並無人打擾。”


    “竟然過了這麽久!”


    陸安平心中暗歎,“除了嘴唇發幹,並沒有不適......果然修為到琴心境,便可辟穀不食!”


    “丁甲神術也入第三層,不知是這門煉體之法進步,還是點通玄關導致,五感也敏銳許多......”


    片刻之後,他才適應過來,嘀咕了聲:“可惜這幾方靈脈青石了!”


    “主人萬勿惋惜,”金須奴小心地湊上前,“這青石本就是為主人所留,這番進境尤快......再說,九節菖蒲團還在呢。”


    “唔——”


    陸安平應了聲,諸竅靈液湧動,以道門五境劃分,此刻已在琴心中境。


    區區十三日,點玄關,采藥,更兼煉製一隻泥人偶,還不算心房那團太陽真火,多半要歸在六合聚靈陣上。


    若沒有蒼莽山靈脈青石為基,便沒有那樣濃鬱的靈氣可用。


    “糟糕!”


    他忽然一拍大腿,“吳先生可曾來過?”


    “沒有,”金須奴一邊收拾,一邊小心道,“英男姑娘也沒來!”


    “倒是張公子很是關切,幾次在樓下觀望......”


    “藥方呢?”


    陸安平遲疑道,他是指沅水墟市得來、由那無名老叟所開的藥方,專門替吳肅所求。


    “悄悄放在門房那裏,由他送往林府吧!”


    金須奴殷勤地遞上,陸安平瞥了眼,有些唏噓道。


    可牽著應龍宮......


    金須奴胡須輕顫,話到嘴邊卻生生停下,“由書院門房出麵,大概不會引人耳目?”


    他輕吸口氣,望著氣勢一新的陸安平,不敢有絲毫違逆。


    ......


    ……


    三日後,翠微南麓,林府。


    五月盛夏,府邸中卻清涼無比,尤其占據一角的湖泊,藏風聚氣,正是一處極好的修行所在。


    湖心上空,那朵孤零零的白雲離得很近,隻有百丈許高;清風吹拂,偶爾可瞥見雲朵中露出的青色身影,嗚嗚的簫聲更是不絕如縷。


    林家規矩森嚴,仆人們早已見怪不怪,紛紛安靜地穿過院落,並小心地避開湖泊——那是老太爺靜心修行地,這段時間換做小姐、還有裴度將軍。


    此刻,湖心下方,沉鬱的香氣漸漸退去,洗髓湯也由深碧轉為渾濁,溫度也隨之降下。


    吳英男重重喘了口氣,暗歎最關鍵的一步——點玄關,終於平安度過。


    這些天,她沐浴在洗髓湯中,混沌不知天時,隻有簫聲嗚嗚,引導著她每日的修行。


    這自然是裴度的幫助。


    吳英男心生感激,卻不敢過多去想,唯有屏息凝神,一意吸取洗髓湯藥力,以最大程度地提高修行。


    忽然,她生出一股恍惚,並非多日來的饑餓——玄關點通後、饑餓隨即消失;而是心生不寧,仿佛什麽大事發生,久久難以平複。


    她赤足縱起,遊魚一般躍出水麵,手中緊緊按著紫玉笛。


    嗚嗚的洞簫聲隨即結束,她瞥見上空那道淡青身影,裴度的聲音關切而溫柔:


    “發生了什麽?”


    吳英男沒有迴答,淺紅長裙輕擺著,轉瞬跳出湖麵,飛也似向著爹爹房間跑去。


    轉過幾個院落,一身紫衣的舅舅恰好路過,溫和???帶些深沉,遞給她一封信函——說是翠微書院來的。


    “生地黃二兩、五味子三錢......”


    奔跑間,她拆開那封信,原來是一味藥方,與先前所吃的差不多......心中不安越發重了,眼皮也止不住地跳動。


    太陽高高照著,吳英男覺得寒冷,眼眶中有淚水打轉,卻顧不得拂拭。


    終於,她望見父親吳肅倒在椅子上,兩鬢淩亂,嘴角滲出幾絲血漬,臉上透著股悲涼。


    後腳趕到的小嬋見狀,驚得摔破了藥碗。


    一縷殘魂縈繞在上方,發出聲輕不可聞的歎息後,旋即漸漸消散。


    淚水奪眶而出,吳英男忙吹起紫玉笛,妄圖借音律留下父親殘魂,可惜唇瓣輕吐,卻吹不成任何音節。


    嗚——


    淡淡的簫聲響起,正是裴度的飛洞簫,然而那支靜謐安神的曲子沒奏多久,那縷殘魂終於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


    “應龍宮不擅鬼神通幽之道......”


    裴度歎了口氣,聲音細如蚊呢。


    那一絲希冀悄然落空,吳英男撲在父親身上,眼淚不住落下。


    她想起長安城中自家那處小小宅院,想起洞庭風浪時父親緊握的雙手,想起母親臨終前的叮囑,而這一切終究是消散了。


    哀慟、傷心、懊惱、自責,後悔......


    千百種情緒湧上心中,吳英男頭腦一片混沌,隻是本能地哭泣。


    ......


    ......


    藏書樓中,陸安平忽然聽到杯子破碎的聲音,似乎……從閣樓傳出。


    而後,朝南的扇窗破天荒挑開,他瞥見一雙顫巍巍的手,卻沒現出那位前蜀山七子、如今山長的麵孔。


    兩點黯淡的光澤閃爍,略呈暗金,正是度厄銅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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