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書院東南,桃花嶺。


    陸安平盤膝坐在竹舍二層,將夕陽最後一口日精納入,才緩緩睜開眼。


    出於謹慎,他沒有貿然進藏書樓,而是找門房取了竹牌,桃花嶺租了間孤零零的竹舍,權做棲身的住所。


    一來,這裏靈氣匯聚、又很安靜,適合吐納修行;二來,竹舍令他想起幼時渭水畔的故居,尤其是周圍爛漫的野桃花,令他很覺親近。


    自然,他也沒有貿然打擾那位袁丹期——畢竟是出神入化的人物,總有些難以捉摸。


    “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於陰陽,和於術數......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度百歲乃去......”


    “中古之時,有至人者,淳德全道,和於陰陽,調於四時,去世離俗,積精全神,遊行天地之間,視聽八遠之外,此蓋益其壽命而強者也,亦歸於真人......”


    五陰袋便放在身前,他摸出那殘卷《遁甲真經》,翻轉到丁甲神術一篇,琢磨著字裏行間的意思。


    “上古與中古不同,近古有以三千年廣成子出山為開端,以真文傳方外道法,漸漸到如今的四九道派......”


    “魔教不敬三清、不拜上天,倒也是異端,難怪與玄門正宗不兩立......可喬大叔那副邋遢相,怎麽也不像窮兇極惡?”


    “先天符圖是廣成子所傳,《與日長生冊》卻不借靈氣煉化爐鼎、也不走五境,卻與上古大巫修行有些類似......當真是古怪!”


    陸安平沉思了陣,心念一動,將五陰袋所藏一一擺列。


    元青藤宛如一條細蛇,泛著嫩青色光芒,正是他最為常用法寶;中間一柄匕首,隻屬靈器,是江陵藥商徐風波留下的;至於那柄镔鐵棍,黑黝黝的,他現在勉強提得動,無從驅用。


    殘損的度厄銅符原是信物,此刻在袁丹期手上;《五芽真文》連同注解,捎帶著給了朱瑞;得自夷陵正一觀的《浩陽二十四符》還在,與《遁甲真經》放在一起。


    遁甲宗傳承多法術,比如五行遁法、九字真言、奇門三吉咒、丁甲神術、黃巾力士、泥人偶這些,屬眾術一脈;正一派大抵是符籙,訣、罡、指、咒並用,講究靈引施布、作符材料。


    “世俗中的符紙朱砂還是粗糙些!”


    陸安平手握辟邪、破兇、蕩穢三枚符籙,想著藏書樓前的預感,呢喃了聲:“排教陳四龍說有修行人集聚的墟市,可沅郡一帶偏偏沒說......”


    天色已經暗下來,四周響起了蟲鳴,遠處散落著幾點燈火。


    他運起明光竅,目光緩緩移動,落在那方白瓷瓶上——正是沒送出去的駐顏丹。


    “去年臘月初聞寧封子,孤身上曆山,經了多少波折,才得了這五品駐顏丹......”


    眼前閃過吳英男身影,陸安平苦笑了聲,旋即一個激靈:“吳肅愁怨鬱積,怕是活不長了;要是找到墟市,看看有沒有丹藥?”


    “唔——道門九藝這丹鼎也一竅不通!”


    陸安平思索了陣,神情變得懊喪:“人家有應龍宮傳承,世俗也是顯貴,哪裏缺你那味丹藥!”


    “連先天不足的寒症,還沒根除,真是胡思亂想......”


    他神思了陣,將那枚古怪的青石卵摩挲了會,旋即閉上眼睛。


    “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淨,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


    這是正一觀的淨心咒,他輕誦三遍,才將縈亂的心緒撫平,緩緩入靜。


    周身八萬四千毛孔打開,一絲絲靈氣漸漸匯聚過來,向他體內鑽入。三田九竅,連同打通的一百餘處竅穴有如星辰,輕微顫動,周身經脈流動的靈氣源源不絕,滋潤著爐鼎。


    “那四百年龍鰍精血果然有益,要不了一年,便可將打通全部竅穴,乃至點玄關,進入琴心境......”


    念頭一閃即逝,靈氣大周天運行間,他又將心神沉入祖竅。


    識海平靜,同根偶生、互相倚靠的扶桑巨木將赭紅日輪拖起,扶桑葉紋理古樸,三足金烏振翅飛入日輪,構成一幅玄妙的場景,亙古而悠遠。


    “長生如何,吞恨者多,上溯開辟,再覽符圖,試為《與日長生冊》......”


    陸安平不禁想起這門功夫的扉語,這段話便響徹祖竅,識海跟著泛起波瀾。


    聲音縹緲而悠遠,仿佛充塞天地,三足金烏撲騰著翅膀,片片桑葉輕顫不止,唯有扶桑木巋然不動。


    五髒六腑那無數細微的“火苗”也跳動起來,仿佛受到召喚,變得歡欣鼓舞,也越發壯大起來。


    不知多久,這股玄妙狀態戛然而止。


    “果然,《與日長生冊》須得借金烏扶桑圖才能修煉,不然爐鼎受不住日精......”


    陸露出一絲喜色,隨即感到寒意從腹部湧起,向周身彌散。


    ......


    ......


    翌日清晨,陸安平抖了抖身上露珠,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昨夜寒症發作不厲害,甚至根源的白色寒珠也小了些;體內竅穴更是再打通三處,靈氣運轉越發流暢。


    陽光明媚,書院前桃李繽紛,陸安平覷得空子,將戊土真遁收起,而後朝門房晃了晃刻名的竹牌,大模大樣地走入書院。


    時辰還早,不時有書生擦肩而過,尤其齋堂附近。藏書樓則仍然緊閉著,透著一股發黴的腐味。


    吱呀!


    他打開銅鎖,雙手一推,油漆斑駁的厚重木門應聲而開。


    視野所及,黃楊木桌椅整齊,一排排暗紅色書架碼在那裏,地下則是平整的青磚,踩上去堅硬而厚實。空氣中那股發黴的腐味也淡了許多。


    “這藏書樓也不像有什麽邪崇?”


    陸安平納悶著,將那幾道符籙收起,信步走到就近書架,隨意抽出本經義來。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


    字是尋常文篆,筆跡也很端正,陸安平沉吟著,想起洞庭客船中吳肅見自己讀的正是這兩句。


    “要是伯父還在,隻怕會一輩子泡在這裏!”


    眼中哀色一閃即逝,他瞥了眼角落裏的階梯,蹬蹬向樓上走去。


    第二層空蕩無人,東南角隱約有火燒痕跡,便是幾年前那場火災了;這裏空蕩汙染,布局與樓下相仿,隻是明顯亂了些,尤其角落裏一堆古籍散亂堆著,似乎沒人去理。


    第三、四層也類似,到更緊窄的第五層,簡直沒地方下腳,到處是灰塵蛛網,各色書籍散亂地對著,簡直如小山一般。


    他將蕩穢符貼在角落裏,沿著晃悠悠的階梯往上,總算攀到第六層,而樓上卻沒法上去。


    “奇怪,袁丹期這般出神入化,隱在翠微書院中,怎麽不作法將書籍歸整?反倒讓我來整理?”


    陸安平站在六層屋簷下,皺起了眉頭。


    從這裏看出,整個翠微書院盡收眼底,白牆黑瓦、古木參天,一進進院落井然有序,晨風輕輕吹拂著,隱約帶來一絲琴音。


    那裏便是袁丹期所居了......


    陸安平望著北側一處平平無奇的閣樓,心中納悶道:“難道翠微山也有仙府遺留,正如喬大叔隱在尋真觀一樣?”


    凝望片刻後,他心念一動,並未嚐試施展木遁,而是腳底一點,破窗翻入第七層。


    出乎意料的是,這一層空蕩蕩的,連半點灰塵也沒有,唯有四方形狀獨特的青石,丈許高,赫然立在正中。


    “這是什麽?”


    陸安平忙將元青藤掣在手中,丁甲神術悄然運起,破兇、辟邪符籙蓄勢待發,“似乎不像陰邪之物,反而尤為精純......”


    “是靈氣!甚至夾雜些仙靈之氣!”


    他心神一顫,的確是精純靈氣、混有絲絲仙氣,如曆山上仙府出世感應到的那般。


    “這靈氣凝而不發,僅限於兩丈許範圍,似乎專門擺在這裏,應該是那位袁丹期的手筆......”


    陸安平伸手摩挲著青石,喃喃自語道,“沅郡正一觀主耿鬆風親自祝咒過,這藏書樓究竟有什麽名堂?”


    “怪事!”


    他皺著眉頭,仔細打量了陣,發現屋簷、四壁刻著密集的古樸大篆,飄逸靈動,恍如流雲,與茅山陶崇晝那道鎮獄符相近。


    “雲篆——”


    陸安平驚歎了聲,眉頭越發緊皺,“藏書樓第七層似乎是修行所在,靈氣濃鬱如此、又懂雲篆......應是那袁丹期無疑了!”


    正當此時,他聽到一聲吱吱的輕響,頓時凝神戒備,輕叱了聲:“是誰?”


    陽光從密簷下透過,映照在地板上,陸安平才意識到,耳畔一片空寂,連書院中的嘈雜聲沒聽不見了。


    吱吱——


    聲音再度響起,原是從角落裏傳出,他本能地警覺,悄悄將破兇符靈引發動。


    噗通!


    房頂忽然躥出一隻肥耗子,通體雪白,鼻尖兩道金須,腹部有規律地鼓動,一雙鼠眼骨碌碌盯著他。


    原來是鼠妖窺探......


    陸安平沒有遲疑,破兇符旋即化作一陣白光,有如銀釘,牢牢罩住白鼠身形。


    吱吱——


    那鼠妖尖叫了聲,似乎很是興奮,背部生生抗住白芒,隨即就地一滾,竟化作一隻圓滾滾人形來,身材矮胖,小眼珠子上下翻動,唇上金須翕動著。


    下一瞬,鼠妖翻身便跪,神情激動而惶恐,念道:“神教玄冥宗主喬玄座下,老仆金須奴,叩見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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