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的寒風中,那團碧油油的鬼火閃了幾下,隨即消逝不見,淒慘的抽泣聲也同時停住,唯有那名為綰綰的女娃小鹿一般地跑來。


    陸安平頓時覺得不妙,忙調轉方向,迴到那堆昏黃的篝火旁,隻見那位落魄書生正鼾聲大作,似乎沒受到什麽傷害。


    “還好。”他輕輕吐了口氣。


    跳動的火光中,女娃綰綰麵頰如粉雕玉琢一般,臉上帶著天真的笑意;那雙小巧的雙足竟是赤裸的,也不見什麽動作,月白長裙飄動,很快追了上來。


    女娃固然可愛,在夜半時分的郊野看到就令人毛骨悚然,特別是接在紮麻花辮的女鬼後麵。


    ——饒是陸安平與陰魂打過交道,心頭仍隱隱發慌。


    綰綰悄無聲息地湊近,身上似帶著一股掩飾不住的香味,似花香而非,難以言喻。


    她伸出蓮藕似的小手,嘟著嘴道:“你是壞人!”


    說話間,綰綰小臉抖了抖,眼神中透著股委屈。


    陸安平這才注意到女娃脖頸間有一道勒痕,紅彤彤的,看起來新凝結不久,顯得尤其醒目。


    不像是鬼怪......


    陸安平細細望了眼,這女娃周身並未有濃綠或慘白的鬼火、而是瑩瑩如玉,聲音也帶著幾分奶氣。


    “你是?”陸安平輕疑了聲,倒沒有先行下手。


    “壞人!”


    綰綰貝齒輕露,又罵了聲,小巧的身軀映著朦朧月光,在地上留下一小團影子,看上去頗為可愛。


    隻是她話音剛落,身前便起了三團巴掌大的純白火焰——並非女鬼那般碧油油的鬼火、也非香火念力那般慘白,而是純白色,純淨剔透,仿佛某種精粹的靈氣。


    “去!”


    綰綰麵頰泛起一絲慍怒,身軀笨拙地跳了下,身前那三團純白火焰,有如三朵夏日白蓮,不帶半分煙火,夜風中激射而來。


    “好丫頭——”


    陸安平不敢小覷這女孩,右手緊攥那道嫩青色藤鞭,將三朵火焰放近些,便掣手一甩。


    隻聽得啪啪幾聲,青藤如電,卻隻打散一朵白焰,令兩朵被勁風閃了閃,旋即滴溜溜撲來。


    陸安平見狀,忙將元青藤舞得密不透風,逼迫那純白火焰改變軌跡,其中一團直挺挺落入那攤篝火。


    緊接著,地上篝火憑空冒升丈許,泛出純白焰頭,卻沒有半分熱力、也沒有絲毫響動,以至那位早已酣睡的張亞並未受任何影響。


    “古怪.....”


    寒風中那縷淡香飄來,陸安平身形一矮、躲過最後那團滴溜溜轉動的純白火焰,旋即揮出元青藤。


    “嗚嗚嗚——姥姥死得好慘呐!”


    淒厲的哭聲再度從遠處傳來,聽得陸安平心煩意亂,他瞥了眼若隱若現的碧幽鬼火,於是不再遲疑。


    將元青藤換到左手,他快速從懷中摸出辟邪符——由於不清楚眼前女娃什麽來曆,故而拿出他最為熟悉、也最順手的辟邪符。


    “你是正一觀的壞道士!”


    綰綰見到泛著紅暈的辟邪符,痛斥了聲,跟著遠遠地跑開;轉身間,粉嫩的脖頸間那道勒痕有些瘮人。


    “正一觀的壞道士?難道是為正一觀所傷?”


    陸安平遲疑了下,迴想起何鬆亭所說——除龍虎山下正一令以外,長安城也嚴查一應僧道、淫祀、妖人,故而正一觀那些黃帔道士才各處搜尋。


    “那女鬼說沒了香火,應該是正一道士搗毀,如張亞所說的獰瞪鬼一般......”


    先前聽女鬼所說,他便隱隱猜到幾分,如今見這來曆神秘的女童,便明白大半。


    “方才迷惑心神、放出鬼火,便要謀害自身;若非金烏扶桑圖預警,隻怕便要陷在她手上。”


    “不管正一觀如何不堪,陰魂作祟,總歸是要管一管的!”


    腦海中念頭電閃,陸安平運轉丁甲神術,身形輕飛,心中充滿了正義的豪情。


    那辟邪符有如跗骨之蛆,牢牢鎖定女娃身形,陸安平追在後麵,反而聽鬼哭聲漸漸平息,隻有前方女娃一邊跑,一邊委屈地哭:“壞人——”


    陸安平顧忌身後的張亞,不敢追出太遠。


    眼見那女娃笨拙拙的,沒拋開幾丈遠便被辟邪符追上,幾乎貼至後背,他不再猶豫,縱身衝女娃綰綰追去。


    綰綰見狀,竟偷空放出零星幾朵純白火焰來,滴溜溜的,飄忽不定。


    陸安平雖有定甲神術護體,卻是連第一層也未修煉圓滿,故而身影不時縱躍,持元青藤辟開。


    所幸那得自正一觀的辟邪符,卻是不受分毫影響,連續破開白焰後,終於定在綰綰後背。


    “呦呦—”


    辟邪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不似先前定住女鬼那樣;饒是如此,女娃似乎受了些傷,身形一滯,跟著顫巍巍轉過來,淒厲地嚎叫幾聲。


    兩行清淚奪眶而出,綰綰抽噎著,口中又罵了兩聲:“臭道士,臭道士!”


    “看清楚了,我可不是道士!”


    陸安平掣緊元青藤,口中低聲喊著,緩緩向女娃走去。


    腳下窸窸窣窣的,俱是冬日的麥苗,綰綰躺在不遠處,兩眼因淚水而迷糊,四肢顫動著,像是承受著莫大的痛苦。


    鼻尖那股香味越發濃鬱——最初覺得淺淡,越往前越覺得馥鬱,卻沒有那種意亂神迷的感覺,像是牡丹、芍藥,又像是初春的嫩柳氣息。


    見女娃哭得傷心,陸安平收緊心神,在丈許遠的位置停下,手持元青藤,驚疑道:


    “你到底是什麽來曆?怎麽與那女鬼待在一起?”


    綰綰癱倒在地,麵帶恐懼,四肢吃力地往後挪,並沒有半分迴應。


    陸安平警覺地瞥了眼四周,那團碧油油的鬼火消失不見,張亞也沒什麽異常;低聲的抽泣聲再度響起,分不清離得多遠。


    “再不迴答,我可要動手了!”


    陸安平擎起元青藤,瞥見那女童脖頸上那道暗紅色勒痕,幾乎連到鎖骨,一滴滴眼淚漸漸落上,難免有些不忍。


    正當此時,曠野中陰風大作,鬼哭聲如遊絲一般,隻往耳朵裏鑽。


    “好陰魂!”


    陸安平早已防備,提起打開周身毛孔感應氣機變化,在女鬼身形堪堪接近時便已察覺。


    當下大喝一聲,後仰、俯身,元青藤奮力甩出,啪得一聲正中女鬼腹部。


    這件得自寧封仙府的上品法寶,在丁甲神術的加持下,僅憑本身,便發揮出絕大的作用。


    隻見大片慘白色火焰飄散入夜空,紮麻花辮的女鬼痛叫了聲,身形如破了的氣球一般,淩空翻滾了幾下,才顫巍巍站穩,懸在覆滿白霜的禾苗上。


    受此一鞭,女鬼身形越發苗條,與尋常女子無異;隻是那道麻花辮被擊散,頓時漫天烏發,將她半個身軀遮住,兩手胡亂撥弄著。


    “果然是百年老鬼,好狡猾!”


    陸安平暗歎了聲,直起身,卻見一團淡白色霧氣迎麵而來,帶著那股濃鬱的香味,甚至隱約有一絲腥臊氣息,仿佛等候他許久。


    糟糕......


    他忙屏息閉氣,連周身毛孔也閉,可惜仍是晚了一步。


    ——那團淡白霧氣入鼻,濃鬱香味中,頓時感覺天旋地轉,人也直挺挺倒在禾苗上。


    緊接著,識別中那道金烏扶桑圖再度現出,透著盎然古意的扶桑葉化為氤氳暖流,汩汩而下。


    金烏清鳴了聲,陸安平便恢複了神誌,他沒有輕動,而是小心地攥緊元青藤,看看這兩位有什麽圖謀。


    ......


    ......


    “狐類果然生來善於魅惑,姥姥的哭聲都沒法將他惑住,你這丫頭又立功了,不枉姥姥收留你!”


    女鬼又將頭發紮起,輕飄飄停在身側,望著消散殆盡的香火念力,歎道:“姥姥可太不容易了!”


    她的聲音比先前柔和許多,也年輕了不少。


    “姥姥你瘦了!”


    綰綰站起身,隨手將背上辟邪符揭去,臉上卻是現出一絲驚喜,道。


    “真的嗎?”女鬼摸了摸臉,語氣有些難以置信,“呀呀——”


    “沒想到被那根青藤抽中,反而身形更加凝練,隻可惜那些香火念力了......”


    女鬼擺了擺衣裙,目光又落入陸安平身上。


    “姥姥,我看這道士,”綰綰怯生生地,接著道,“這書生也不像壞人,青藤早就能打到我,卻沒有動手......”


    “確實不像正一觀的臭道士!”


    女鬼上下打量了幾眼,“隻是這些修行人呢,絕少容得下異類......姥姥也是忿忿不過他們口中的淫祀,才嚇唬嚇唬他們!”


    “你才打通喉節多久,那幾個正一道士便要生擒,說那內丹煉藥......可惜你連內丹還沒凝結!”


    “這倒是。”綰綰撫了撫脖間淚痕,歎道,“咱們狐鬼異類,修行著實不易呐!”


    陸安平聞言,不禁有些吃驚,這女娃綰綰原是狐仙,怪不得開始動靜有如獸類;而且聽一狐一鬼言語,似乎也沒作什麽惡。


    他猶豫片刻,感覺那女鬼飄然湊近時,手中青藤鞭彈出,竟將紮麻花辮的女鬼捆住;跟著起身,作勢摸出符籙。


    “書生!少俠!暫且打住,三娘做鬼百多年,從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


    短暫的驚愕後,女鬼便服軟求饒。


    小狐仙綰綰也不停地作揖,急切道:“求求你了,姥姥庇護百姓多年,不是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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