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靜,寒風輕拂過道旁參差樹叢的枝梢,窸窸窣窣的,而後遠遠地散入曠野,隱約發出輕微的嗚嗚聲。


    朦朧月光下,那頭孱弱的灰色毛驢啃著地上枯草,不時噴出幾聲響鼻;偶爾它也踢踏著四蹄,向往遠處的麥田,可還沒等掙直韁繩,便被些許吆喝聲趕迴去。


    篝火恍恍惚惚的,仿佛隨時熄滅一般,橫穿的樹枝上叉著兩隻番薯,隻是烤得著實不好——半邊已經焦香,另半邊卻是夾生的。


    然而一點火光,終究給冬夜的行人帶來些許暖意與安全感。


    眼前這位書生頗有意思,年紀約三四十歲,穿一身漿洗得快褪色的青衫,麵色發黃,有幾分營養不良的感覺。


    他縮在那裏,佝僂著身軀,眉目看來極為寬厚,隻是仍狐疑地瞥著地上影子,驚魂甫定的,似乎仍以為陸安平是曠野中的鬼怪。


    直到陸安平湊上前,說明身份,並用溫熱的手腕觸碰他時,才令他稍微淡定些。


    “陸兄弟,你可嚇死我了,剛才瞥見遠處隱約有人形輪廓,還以為是鬼怪!”讀書人語氣急促,拍拍胸脯道。


    他笑了笑,望著眼前書生神色,輕聲道:“請教兄台高姓大名,怎麽寒夜在郊野中?”


    “小生張亞!”讀書人拱了拱手,“江南道永嘉人氏,此番便是要往長安趕考......”


    張亞略頓了下,怯生生接著道:“大半夜的,你怎麽會躺在路上?”


    乾朝雖然崇奉道派,但還是以讀書人治天下,讀書做官是世俗中的無上追求;能在這裏遇上趕考的讀書人,陸安平倒不意外。


    他熟練地將兩隻番薯翻轉,苦笑了聲:“從夷陵城出來,一時昏厥,剛才倒在路上。”


    “昏厥?”


    “先天有些隱疾,早適應啦!”


    陸安平擺了擺手,“張大哥怎麽在此,夷陵城不過十餘裏遠......”


    “原來......原來夷陵郡城如此的近?”


    張亞蠟麵孔上露出一陣羞赧,忙扭頭望向啃食枯草的灰驢,道:“這畜生一早便尥蹶子,怎麽也不肯走,隻好在這郊野中度過。”


    見書生神色,陸安平當即醒悟,展顏笑道:“能在荒郊野外相逢,便也是有緣;其實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在曠野中過夜也不失為一件快事!”


    他說著,伸手摸了摸,五陰袋及得自正一道士的符籙便在懷中,那根拇指粗細的元青藤也盤成一團,小心地收好。


    這段時間打交道的——正一觀的黃帔道士,東林寺的道生和尚,乃至先前曆山上的一眾修行人,令他心神俱疲。


    如今見這位年歲略大、一臉和善的書生,當下便有些親切。


    可惜那黃竹書篋,還有幾卷經義遺失在夷陵城中......陸安平瞥了眼驢背上鼓囊囊的一包書,心中有些遺憾。


    “有道理!”


    張亞點點頭,道:“不瞞陸兄弟,我先前在永嘉郡故鄉,也曾當過幾年私塾教習。”


    “遇上夏季天熱時,也常帶孩童們躺在溪畔,去數那天上的星辰......”


    “到了黎明,身上沾滿露水,不知被蚊蟲叮出多少包哩!”


    “哦——”


    陸安平輕歎了聲,暗想這與伯父陸昭有些相似,忙將一隻烤好的番薯遞過去,笑道:“那張大哥為何一意出來應舉?”


    “說來話長!”


    張亞喟然一歎,接著道:“一來老母遺願,定要我得中功名,光耀門楣;二來自己也存了一番修齊治平的心思.......”


    “因此將家中剩餘的幾畝田產賣了,不然留在永嘉鄉野中讀書育人,豈不是件美事!”


    這番想法倒與伯父一模一樣......


    陸安平低下頭,吹了幾口熱番薯,還沒送到嘴邊,忽然有些出神。


    在他幼年的樸素認知中,便是要讀書明理;後來因災荒流落到曆山,經曆生死,在市井中廝混,這番心思弱了些,以至後來催動度厄銅符時,心中也有些猶豫。


    他已見識過方外的世界,眾多的修行人,騰雲駕霧、飛天遁地,乃至各般法術,好像很難迴到過去那般。


    若真像方外修行人一般,百八十年彈指而過,凡俗中的事大概難以入眼。


    想到這裏,他不禁暗歎:“喬大叔那樣的修行人,活了兩百多歲,大概在他眼中,凡人不過是些庸碌的螞蟻罷了......”


    “不過讀書明理,倒也沒錯!”


    腦海中浮現出伯父陸昭投水前的叮囑,陸安平一激靈,暗念道。


    “陸兄弟,可有些功名?”


    張亞狼吞虎咽地咬了口,卻被烤番薯燙到,呲溜哈幾口氣,緩緩道。


    “這倒沒有,”陸安平迴過神,輕笑道,“家中也隻讓讀些書,通曉做人的道理即可,不願走仕宦的道路。”


    “也好!”


    張亞捧著番薯,輕吹幾口,歎道:“如今吏治腐敗,若不是憤恨不過,我也不願再赴長安!”


    “單說去年,各地湧現祥瑞,甚至我永嘉郡也有一株千年古樹枯木逢春,可惜升鬥小民仍是民不聊生。”


    陸安平點了點頭,他已入修行門徑,自然知曉這些所謂的祥瑞十有八九便是愚民的宣揚,並沒有多少實際作用。


    單說寧封子留下祥瑞,便能造福曆山眾人——他卻是不信的。


    “大乾開國五百年,早已是盛世之末,大肆宣揚的祥瑞背後,不知隱藏了多少災患!”


    張亞麵色陰沉,黯然道:“去年江南幾郡發水災,世家大族與當地官僚沆瀣一氣,並沒有呈報,也沒有多加撫恤!”


    “如果不是見那些黎民百姓哀嚎遍野,我也不打算應舉;之所以如此,也是存了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心思!”


    陸安平聽到這話,不由得肅然起敬,讚道:“張大哥宅心仁厚,日後定能造福一方百姓!”


    “唉——”


    張亞歎了歎,道:“眼下不過是個窮酸書生罷了,手無縛雞之力,甚至......連番薯都烤不好!”


    “你說這些大道理,那些世家與官僚能不明白嗎?隻是利益盤根錯節,牽扯太深,一個個報著捂蓋子的想法,冷漠如此!”


    這倒也是......


    陸安平點點頭,他幼年從關內道流落曆山,一路所見官僚麵色冷峻、腦滿腸肥,但並非不學無術,隻是單純的冷漠。


    “大周如何滅亡?”


    張亞竟是越說越義憤,語氣也提高幾分:“就是因為土地兼並過度,加上世家大族把持吏治,經過幾次天災人禍,各地便反了,一路打過來!”


    “如今北方柔然蠢蠢欲動,南邊的三苗氏暗藏野心,還有西域百國......”


    這有些出乎意料,陸安平並沒想到這一層,如今聽張亞所說,不禁暗感佩服。


    “內部生了矛盾,外敵自然窺探!”


    張亞瞥了眼他,正色道:“三苗氏狼子野心,自詡上古九黎之後,一直覬覦中原!”


    “柔然更不用提,千百年來不斷南下......便是西域百國,也各有所圖。”


    “所幸月輪國與大乾交好;火羅國夾在隴右道與柔然赤河、大檀部之間,怕是首鼠兩端。”


    草原上的柔然、嶺南以南的三苗,乃至西域百國,陸安平自幼聽聞,也知曉月輪、火羅是西域百國中最大的兩個。


    先前江陵藥商徐眠老丈便是運送藥材、輾轉送至北方的六鎮,以抵抗柔然南下;至於三苗氏......姚化龍不遠萬裏來大乾遊曆,應該有幾分覬覦的心思。


    陸安平眉頭微皺,心中暗暗想道。


    夜色越發深沉,不時有些白霜凝結,張亞挑了挑篝火,悵然道:“不僅如此,還有眾多出家人,蒙受度牒,不事生產,特別以正一道為首。”


    聽到正一道名號,陸安平不由得一愣,送到嘴邊的番薯再度停下。


    “乾朝崇道,也禮佛!”


    張亞咬了口番薯,忿忿地道:“凡受度牒的僧道,每人享有三十畝田產,以至於幾百年來,天下的田產三成被僧道占據。”


    “道派分世俗方外,佛寺卻是不分......”


    陸安平呢喃著,暗歎先前隻顧正一觀,卻忽略了為數眾多的俗道、以及各地佛寺。


    “甚至......”


    他心念一動,想起夷陵正一觀所見正一令的印鑒來,“龍虎山那位張天師兼禦前各宮觀教門事,卻隻總領江南各道派,不知北方道派由誰總領?俗道還是方外道派?”


    正思慮間,張亞長歎一聲,聲音沉痛道:“世家大族把持各地,加上僧道占據、兼並土地,這樣下去,怕是百姓要揭竿而起,大周朝的先例便在眼前!”


    北風低聲唿嘯著,那頭灰驢噴了一口響鼻,陸安平被張亞這番話鎮住,一時心神搖晃。


    聯想起道生和尚那番末法時代就要到來、世間陷入災劫的詭論,他沉默半晌,想不出個頭緒,不禁撓了撓頭,心中暗歎道:


    “山中不知歲月,真要有天下大亂的那一天,便躲入山中清修!”


    “不過天下事,誰又能說好,連仙人寧封子也難免殞身曆山,不管是道生和尚、還是張亞所說,與市井傳言也差不多......”


    想通此節,陸安平望著跳動不定的篝火,嘴角上揚,露出一絲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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