佇立在相思樹前的王妃拾起一片葉子,放在掌心,清澈中夾雜著年齡帶去的渾濁的眼眸停留在萎蔫的葉子上。


    王妃雖然已顯老態,但王家高貴又不失冷豔的氣質渾然於身,蘭花小指輕輕一勾,葉柄便順勢落下,嘴唇微抿,裙擺微動,多姿婀娜。


    王妃揮揮手,將宋平叫到跟前,他低著頭不敢直視王妃,害怕她會怪罪自己,這外頭的人看王府,覺得密不透風;但裏麵的人看王府,那便成了沒有不透風的牆。


    倘若王妃怪罪下來,不用半天時間就會傳到西門安耳裏,那宋平在王府就待不下去了。


    王妃遲遲沒有開口說話,在這個空隙,宋平在心裏想了不止一百個理由和解決辦法,其中不乏服軟求饒,雖然服軟對宋平來說算得上是恥辱,但是為了長遠的計劃,他不得不這樣做。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王妃深情地撫摸著相思樹,緩緩吟誦李白的詩。


    “這是?《秋風詞》?”宋平在天山時聽過林若夕吟唱過著首大詩人李白的詩句,還記得一些,方才王妃吟誦之後,他打了個激靈,想起來了。


    “你、抬起來頭讓我好好瞧瞧。”王妃朝宋平說,語氣平緩,絲毫沒有世家貴族的架子。


    宋平隻覺後背一陣刺痛,沁出了汗水,抬起頭拱手說:“賤奴王全,王妃萬福!”


    “什麽賤奴不賤奴的,我不是西門安,不必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王妃微微笑著,情緒沒有絲毫起伏。


    “這幾天都是你在打理這片園子?”


    “迴王妃的話,這幾天都是奴才在打理這片林子,初來乍到還不熟練,沒打理好王妃的心愛之物,請王妃恕罪。”宋平低著頭,聲音壓得低低的,生怕被別人聽見。


    “誒,頭抬起來,腰杆挺直。錯不在你,這麽大片林子交由你一人打理,實在是難為你了,我不會怪罪於你。”王妃把宋平扶起來,雙手明顯無力。


    “你可知道方才我念的那首詩,是何人所寫?此詩名何?”


    “迴王妃的話,若奴才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我大唐詩人李太白所寫,名曰《秋風詞》。”內容是記得,但是這名字宋平還真的說不好,在他背過的詩裏,名字是最常忘記的。


    “嗯,看來你是讀過書的人。不錯不錯。但是有一點你倒是說錯了。”王妃喜笑顏開,即使眼角的魚尾紋皺在一起也阻擋不了她的風華氣質。


    “錯了?什麽地方錯了?還是直接問吧。”宋平心中疑惑。


    “奴才才疏學淺,鬥膽請王妃明示示,指點一二。”宋平畢恭畢敬地說,惹得老秦頭不滿。


    “放肆!王全你怎麽能這麽跟王妃說話!王妃是你想請教就能請教的嗎?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老秦頭激動了,幹枯的脖頸上暴起青筋,臉也漲得通紅。


    這就讓宋平納了個大悶了,這不懂還不讓問,老秦頭也太小題大做了吧,好在王妃心腸好,不計較這些個芝麻小事。


    “你錯在大唐二字上來,論疆域,確實可謂大唐,但是論氣數,我唐朝已經將盡了。”王妃平平淡淡地說著,眼中露出悲傷。


    “王妃,此話不可亂講,小心隔牆有耳。”老秦頭壓著聲音小小聲的說道,生怕被蒼蠅蚊子聽見。


    “老秦頭,此話怎麽講不得了?我觸犯何律何法?事實怎不能講得。”王妃麵露怒色,嚇得老秦頭連連道歉。


    “雖是事實,但如今動亂不安,還請王妃小心別有用心之人。”老秦頭拱手說。


    王妃輕輕地笑著,偶有幾根半白的頭發在風中飛舞,她扶起老秦頭,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講起王爺還健在的往事。


    “如今我跟王爺天人兩隔,迢迢隔青天,除非等我百年,否則再如何想念,我也見不到他。”王妃說起王爺時,即笑又哭,哭得很小聲,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一旁的宮女也忍不住紅了眼圈。


    “相信王爺在天之靈,一定能感受到您對他的思念,這些相思樹就是最好的證明。”宋平受了感染,腦子一熱,說出了不像他會說出來的話。


    王妃佇立在相思樹前,由於季節到了,眼前的相思樹繁花早落,結的種子也坐不住幾顆,像極了享受半輩子繁華富貴之後風燭殘年的王妃本人。


    貼身的侍女取來熱毛巾,給王妃擦拭眼淚,又端來藤椅,防止她身子骨虛弱,站立太久,累壞了。


    太陽撥開濃厚的雲霧,灑在州郡大地上,灑在相思林中,王妃眯著眼睛,享受著尚未暖和的陽光,滿臉愜意。


    “蕊兒,你帶著她們先出去吧,老秦你們也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地待會兒。”王妃喚來貼身侍女,輕聲說。


    一聽這話,宋平知道機會來了。試想一下,如果偌大個後院,沒有守衛,沒有其他侍女,隻有王妃和宋平兩個人在,那麽宋平就可以順著王妃脆弱的精神而問她一些問題,雖然良心上會過不去,但是宋平不想放棄這次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王妃,您身子骨虛,還是留個人在身邊吧,蕊兒想留下來照顧王妃,請王妃恩準。”看樣子這個叫蕊兒的侍女對王妃忠心耿耿。


    倔強的王妃並沒有接受蕊兒的好意,堅持要她們出去外麵等自己,一有什麽事她會叫她們進來。


    雙方膠著不下,讓宋平心中竊喜,他靈機一動,說:“若王妃不介意,請讓奴才留下,一來奴才可以繼續打理林子,二來可以照看王妃。您說呢?”


    聽宋平這麽說,老秦頭第一個帶頭稱好,拗不過王妃的蕊兒大概是覺得宋平與王妃有緣,也確實能兼顧,就勉強答應了。


    “你的請求,本妃準了。不過你要輕輕地打理,我想靜靜地想些事情。”


    “蕊兒,你若沒意見,就帶著你的姐妹們先出去吧,你們姐妹幾個一直在我身邊跟著我受苦受累,趁此機會也好好的歇歇。”


    “奴婢知道了,王妃萬福。”


    “你叫王全是吧,好好照看王妃,若有半點疏忽,我們姐妹幾個絕對饒不了你!”蕊兒氣鼓鼓地說,對宋平滿臉的不信任。


    侍女和老秦頭走後,宋平扛著小鋤頭,提著小桶往林子走,他還沒想好該怎麽從王妃的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又不會讓她對自己產生懷疑。


    想了半天,他覺得還得從相思樹入手。貴為王妃卻手植成片的相思樹,對她來說相思樹應該意義非凡,當她撫摸相思樹時,那種悲傷苦澀的深情,至少跟王爺有關,說不定能套出些什麽東西來。


    清晨的陽光灑在王妃身上,她愜意的躺在藤椅上,哼著不知名的曲調,深情的聲音,讓人百看不厭的神情。


    一陣風吹來,落下的相思樹葉飄呀飄,少許墜落在王妃身上,她手指捏起一柄葉子,對著太陽。


    她講相思樹名的由來,她講相思樹的故事,她講:“你知道嗎,相思樹的小葉子叫真葉,真葉長大後,就變成了假葉,世間的真假也大抵如此罷,人間的情也如此罷。”


    “世間的人如同這片葉子,乘上大風隨風墜落,落到哪裏,便在哪裏紮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一代接一代。”


    她還講她的一雙兒女,話不多,提及皆是淚,看來她許久未見過他們了,她的老態,確確實實的表現在她身上,讓宋平不忍進一步去了解下去。


    雖然宋平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是王妃的溫文爾雅,王妃的曠達以及其中的傷悲,讓他想起多愁善感但善解人意,溫柔體貼的林若瀅。


    “王全,你過來。”王妃的傳喚打斷他的思緒,他整理好心情,堆著滿麵笑容出現在王妃麵前。


    “奴才在,請王妃吩咐。”


    “你去問問蕊兒,我的蓮子羹怎麽還沒做好,讓她稍事催促一下,也不用太急。”


    原來是王妃來了胃口想吃東西來,不知道怎麽的,宋平覺得很高興,小跑著出去問蕊兒,差點跟走進來的蕊兒撞個正著。


    “王全!你走路怎麽不帶眼睛啊!這可是王妃的早膳,萬一撞地上了,你該當何罪!”蕊兒皺著眉頭,指責宋平的毛毛躁躁。


    “嘿嘿,蕊兒姐。我就是被王妃叫來問蓮子羹怎麽還沒好的,你手上端著的是嗎?”宋平撓著頭,笑著說。


    “是啊,王妃餓了?太好了,她好久沒這麽想吃過東西來,你讓開,我得趕緊給王妃端過去。”蕊兒眉頭舒展開來,露出甜美的笑容,眼中充滿喜悅。


    “誒誒誒,這燙手吧?讓我來,我也比你快些。”說著,宋平接過盛著蓮子羹的白瓷器小跑著迴去。


    王妃慈祥地笑著,邊吃邊講著隻有她知道的陳年舊事,聽蕊兒說,每當她坐在相思樹前,她都會有說不完的話,平時時而糊塗時而清醒的她,在相思樹前卻能保持清醒。


    宋平豎起耳朵認真聽著王妃的話,篩選出許多有用的信息,也在逐步接近王府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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