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掙紮,一邊貶低自己恨自己的存在,一邊又告訴自己: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每個人的存在都有意義。


    她又想起來自己恨的那些人,小鎮上那些落井下石、愚蠢的惡毒的民眾,她想讓所有人都消失,但是又告訴自己:不行,你最討厭把個人無能發泄到他人身上的人。


    她的日記本裏記下了自己所有的痛苦無助。


    本能驅使她去學習,因為父親說過讀書很重要。她很努力很努力考到學校前幾名,拿那個獎學金,很努力地不去拿繼父的錢。


    中考成績很好,雖然不是狀元,但也很優秀,有高中在爭取她,最後她放棄了市重點高中,選了給她獎學金最高的那一所,免了她三年的學費。她住宿了。


    她以為住宿後就可以遠離繼父的暴力,遠離母親的眼淚,她以為自己可以全身心投入學習,可以很好很好地讀書。


    但是學校是個更大的坑。


    學校沒有人打她,但同學們的議論快要把她淹沒了。


    “苗卿家好像很窮。”


    “苗卿她爸爸是開燒烤攤的。”


    “苗卿怎麽隻穿校服啊。”


    “苗卿的便服好醜,都幾年前的款式了。”


    同學們的惡意大多是小心翼翼地在背後議論,就像小鎮上的人,他們以為她什麽都不會知道,但是一點都藏不住自己探究的、好奇的、有那麽幾分惡意的視線。


    有個男生把錢拍到她桌子上,說:“考試卷子讓我抄抄,我給你錢,你不就缺錢嗎?”


    男生叫喬朗。


    很陽光,笑容中沒有那麽明目張膽的惡意,苗卿的視線從眼鏡片後麵看向他。


    苗卿戴著很厚很厚的眼鏡片。


    她知道母親好看,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美麗,小時候看電視她就總想說,媽媽比那些女明星好看多了。


    她繼承了母親如水般的美麗,也有父親身上的堅毅,她知道自己也算得上是好看的人,但是她不喜歡,從媽媽被繼父看上之後,她就覺得這樣的美麗隻能是累贅。


    於是從初中開始,她就戴著很大框的眼鏡,隔著眼鏡看這個灰蒙蒙的世界,看這個世界上的人。


    苗卿當時看著喬朗,一時竟分辨不出他是善是惡。


    看似侮辱的話語其實也是事實,她聽慣了這些話,並不覺得生氣。男孩子眼眸幹淨,不像是壞的。苗卿總是能透過眼鏡看清世人,她下了定義:這個男生,是想幫她,用這樣拙劣的法子給她送錢。


    但她沒拿這個錢,雖然她真的很缺。


    倒也不是不識好歹,她甚至在心裏溫柔地笑了笑,接收到了這個少年笨拙的好意。


    她不願意幫人作弊。


    僅此而已。


    但少年幹淨的眸子印在了她心裏,她一直清醒地知道,世上的人不全都壞。更多的是兩麵性,有善的一麵也有惡的一麵,她一直都知道,所以她不恨任何一個人。


    小鎮上的人落井下石並且侮辱她父親,但也曾覺得她們母女倆可憐所以施舍一些善良,買菜,抹掉零頭,多給個水果或者包子,家裏水管壞了會有叔叔好心來修。


    繼父打她罵她,但也給錢供她讀書,讓她至少能活著,而且對媽媽是真的很好,隻是不喜歡她而已。


    媽媽軟弱且向著繼父,貶低她試圖也讓她變得軟弱,但那是性格使然。她被苗衛寵壞了,沒有主見無法自力更生,變成一朵莬絲花。


    但她被打的時候媽媽也會哭,也會給她擦藥,她發燒的時候媽媽很著急很著急把她送到診所。


    苗卿太難過了。


    她寧願自己看不清,寧願自己眼中隻有恨,寧願自己不要這麽透徹,這樣她或許還能好過一些。


    她沒法恨任何一個人,隻能恨自己。


    愛別人很簡單,愛自己很難。


    她恨自己不夠堅強,恨自己沒有足夠的能力為父親解釋,恨自己還不夠優秀。


    她把這一切的掙紮都寫在日記裏。


    任何初見苗卿的人都覺得她有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品質,善良,溫柔,樂於助人,以德報怨,禮貌,不卑不亢,平等地看待所有人。


    任何初見苗卿的人都會覺得這樣一個人一定有良好的家教,溫柔的父母,友善的生存環境。


    於是她把一切的掙紮一切的陰暗都寫在日記裏,她的心裏有一根繃緊的弦,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斷。


    她從不發泄,從不憤怒,隻會拿著刀劃爛自己的心髒,把所有的悲傷、憤怒、沮喪、絕望咽到肚子裏,任由它腐爛,然後生出一棵吊滿骷髏的樹。


    她想過死,卻又不甘心。父親死了,她不願意,如果連她也死了……憑什麽啊,她也沒錯,經曆的這一切都不值得她選擇死亡。


    但有一天,日記本丟了。


    她匆忙去找,在花園的長椅上找到,還是那個位置,沒有被人翻動的痕跡。


    苗卿很慶幸,她不想有人知道這些。


    就在那之後的不幾天,她抽屜裏開始出現筆芯,輔導題。


    後來甚至有了粥和麵包。


    不知道是誰給的。


    她首先想到那個笨拙的少年喬朗,但很快又否定。


    不會是他。


    她排除了自己身邊的所有人,也嚐試過提前到教室去找,無果。


    東西不能丟掉,不然就是浪費。


    她把這也記在日記裏,叫ta抽屜好人,也沒有十分在意。


    既然對方不想讓她知道,那她就不去找。


    然後有一天,她看到了君柏。


    她是知道君柏的,他是學校裏的年級第一,領獎時在她前麵的位置,光榮榜上有照片,是她無法超越的存在。


    是在迴家的路上,一個小巷子裏。


    一群男生圍著他,不懷好意。


    “君柏,你到底是哪兒有病啊。你們福利院的小孩兒不都是智障嗎?”


    “我看也是腦子的病吧,不是都說自閉症某一方麵特別牛逼嗎,要不他怎麽天天考第一。”


    “聽說你家裏人是掏錢把你放到福利院的?我可笑死了,不會是什麽豪門私生子吧。”


    苗卿麵無表情地在牆後聽著這些話,沒有很貿然上前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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