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木袞達吉布雖然身經百戰,見多識廣,這汴京城殘存的慘狀,也依然讓他動容,遊走於廢墟之間,突然聽到一名士兵在喝罵一個滿麵風霜的老人,怒到心頭時,揮手就要打人。


    “住手,他都這般模樣了,你這打下去也就死了,卻為何如此憤怒?”製止了他動手,便上前問道。


    “啊,國師!抱歉,我們發現這老賊時,便帶他來領粥喝,哪知道累個半死才拖過來,他卻不喝,還把一碗粥都打翻了,剛剛嘴上還喝罵不停呢,這般不知好歹的人,救是救不了了,不如送他一程!”那名士兵趕緊對他說明情況。


    “老人家,古人語中有傲骨之人,便不食嗟來之食,令人欽佩。但我等施粥也是無嗟來之意,螻蟻尚且偷生,何苦要這般與士卒為難呢?”他攔下士兵,自己在老人旁邊,邊找了塊地破磚碎瓦略少的地麵坐下。


    “金兵攻城,宋兵搶糧,天下本沒我們這些人的活路,又何必再受敵人施舍,在人間受多幾日苦呢?”老人沙啞而輕微的聲音顯示出了他已虛弱至極。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虎狼食肉卻與鼠兔能共存於事,代代相傳,世事本就無常,又有何處不是苦難重重?適者生存,人所以為萬物之靈,隻是更能適應環境而已,你又何須放棄這到手的生機呢?”


    老人那張曆盡風霜的臉,露出了驚奇的表情:“所以說在你們金人眼中,人和畜生本無區別?”


    徹木袞達吉布笑道:“來這世間,就免不了生老病死、吃喝拉撒,從這一點來說,還真沒有多少區別。但是人終歸不是飛禽走獸能比的,比如這般景象,走獸是絕不會反過來管你們死活的。”


    “哼,如此說來,你們就比那些山野走獸要好了?那惡虎可不吃同類!”老人怒道。


    “我自然知道是發起這場戰爭的我們,為你們帶來了如此慘重的災難,但是就這場戰爭,宋朝就有十次以上的機會讓我們無功而返,卻次次都親手把時機讓給我們,有如此朝廷在此,其中罪孽,又豈能盡歸大金?”國師冷笑問道。


    老人臉上歲月的痕跡瞬間變得更加深刻了:“豈止是這兩場攻城之戰?老兒我不幸命長,卻親眼看見這麽多事,自打開始運花石綱起,這汴京城內就烏煙瘴氣,也不知被陷了多少忠良了。”


    “所以就如此視殘生為負擔,不肯再受我們接濟,苟活於世了?卻不妨想想,這一程雖苦,遇如此大難還能保住殘生是何等幸運。古往今來又有多少人可以一生看遍如此百態,自繁華至破滅,雖不亮麗,卻何其精彩,起落無常?”


    老人笑道:“你這話說的卻有幾分道理,既然如此,我便再苟活些時日,看看這雙昏花了的老眼,還能看到天地間的什麽變化罷,若能看到你們的下場,那才叫真不枉此生了。”


    看他起身又過去領粥了,徹木袞達吉布長歎一聲,原本接手來可作為根據,進而徐圖江南的汴京城,現在已經徹底變成廢墟了,就這些人口就是全部開始正常營生了,也養不起留著這裏的軍馬。


    “若是老人家還想看到什麽變化,便要好生保重身體啊。”看著老人朝粥鍋那邊走去,他默默起身,歎了一口氣。


    除了施粥接濟,徹木袞達吉布還安排這些人在廢墟中找出一些能用的謀生家什,讓這些人盡可能早一些能重新找到維持生計的辦法,不久後大金要遷些人口過來填這十室九空的中州,沒有這些繁華過的記憶,這汴京城的地名,就完全沒有意義了。


    這所剩不多的幸存居民,和駐紮下來的金兵,隻靠那點留下來的軍糧維持生活,是根本不現實的,所以自打冰雪開始融化,為了生存,全城所有人都開始行動起來,就依著那依然高高在上的城牆,開辟了無數田地,種上了不至於餓死的作物。


    “猛安,咱們營房邊這地麵上,能種的都已經種上了。聽那些漢人說,豆子不大需要打理,蘿卜和白菜很快就能吃上,咱們可算是在這鬼地方活下來了。”一名百夫長將他們的耕種情況報告給了千戶。


    “真是辛苦了,自追隨太祖以來,征戰十幾年,我也從沒遇到過如此絕境。這第一批菜蔬就快要有能吃的了,咱們總算要走出來了。”這位須發皆白的千戶將軍歎息道。


    那百夫長突然語氣變得激動了些:“不是那什麽完顏仲好死不死跑過來作死,咱們汴京附近的人心都穩住了,這時候駐紮在這裏日子要多滋潤!現在想要不餓死,都得自己種地了,真是氣死我了!咱們女真人世代漁獵,今天怎麽就淪落成這樣了?”


    “這便要氣死,那你夠死多少次了,不是那老賊率精銳出走,從此渺無音訊,咱們破了敵人都城,早就該凱旋迴朝,論功行賞了,還犯得著駐守於此危機四伏的汴京城內麽?不過這是我失言,你切莫讓旁人知道咱們留此是為了尋那老賊的下落!”


    千戶大人心中也是十分惱火,不覺就多說了幾句。


    “這點請猛安放心,末將不是多事之人,總之軍中兄弟,都是誠心服徹木袞國師的,若是他的安排,沒人會覺得委屈。”


    “是啊,那時候人人都覺得大廈將傾,這次怕要勞師無功的時候,他人家一出手就大獲全勝了,拉枯摧朽了,現在在軍中聲威至高,叫很多人都不舍得離開他迴京,如此威望,朝裏希望別再出什麽簍子才好。”千戶抬頭望天,想到了一些麻煩事。


    所幸他的擔憂是多餘的,金太宗還是一位拿得起放得下的君王,對徹木袞達吉布的聲威名望不但沒有忌憚,還專程發了一塊金牌給他,由他全程自主治理那片廢土。


    站在城牆依舊穩固,在幾乎完好無損的東京城門外,徹木袞達吉布有一種難言的感覺,這中州境內,最完整的大概就是這東京城的城牆了。


    “軍馬和那些居民算是活了下來,咱們總算是在這種地方站住了腳啊。”他身旁一名將軍若有所思地說。


    “也隻是餓不死了,此地危機重重,大宋皇族雖滅,各處州縣軍馬尚存,咱們兵馬太少,在此敵後重地,隻怕不得長久啊。”徹木袞達吉布語氣平淡地說了一聲。


    “但是聖上要咱們……找不到完顏國師的話,咱們也不能現在就迴朝啊。”那名將軍有些氣悶。


    “倒也不用現在就擔心,據探子來報,趙構和李綱率領的援軍在得知京城已破之後,都已打道迴府了。而且這一帶雖然都成為了一片焦土,這汴京城的圍牆卻依然完好,就是來了軍馬,要破我們城卻也不易。”


    “那咱們就先守在城裏等待時機?”


    “這城防穩固,暫時還是靠得住的,你仔細守好便了。如今冰消雪融,萬物複蘇,道路已通了,我帶幾個人先去一趟烏打所說的,完顏仲出兵攻打的群山所以在,先去探個究竟。”


    “國師!那邊可是危險重重啊,您萬不可以身犯險,多少多帶些人馬呀。”


    徹木袞達吉布笑道:“便是有千軍萬馬在彼,想要輕易傷我卻也不易,老夫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我看過了,這城防雖然堅固,要固守時,起碼還要近萬軍馬,城中軍馬卻再不能少了,你隻管守好此地,等我迴來。”


    安排好了城中事物,他就帶了自己幾個國教中的弟子,換上宋人的便裝,順路朝南方的群山方向出發了。


    而群山之中,耕戰軍也隨著冰消雪融,接手了建軍以來的第一個作戰任務:


    開荒破土、挖地育種、攔水挑泥、施肥灌溉;再安排人手種樹插扡,隨孫茂去山中對各種藥草、野菜的幼苗略加打理,除草施肥;再如捉兔捕鳥,翻山打獵,都一應根據表現收獲獎勵軍功。


    村中李桂蘭同那幾位精通種植的老人花了整整一個冬天,結合《齊民要術》,為開春翻地、播種、施肥安排了最合理的人手,然後除了兩百名維持崗哨的精銳,其他人全部以最高效率的規模安排務農。


    通過合理的安排,軍事化的指揮勞作,還有方便取水的翻水車,這山裏的軍民在農業上種出了比這個時代正常水平高一倍的效率,看著作物在自己的努力下茁壯成長,那些務過農的軍人臉上更是漾開了誇張笑容,將之前停止操練帶來的情緒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這是一次真正的戰爭,檢驗的是他們的體力、紀律與作戰素質,而從幾處成片的良田來看,他們遠遠超出戰略目標地完成了第一階段任務。


    山上消息樹也從新樹了起來,即使已經許久沒有人從這邊進山了,但是崗哨依然從冰雪融化的那天起,穩穩地站在了山頭,而這一天,幾個平民打扮的人走了進來。


    群山入口的小村雖然在完顏仲入侵的時候被付之一炬,但是狹窄的入口處的崗哨還是重新立了起來,徹木袞達吉布要朝裏走的時候就被攔住了。


    “過往客商你好,進入此地需要報上姓名、身份和來曆!”


    “做什麽,你知不知道你攔的是誰?”一名弟子不由得怒上心頭。


    “且住,入鄉隨俗,人家的地盤,按照規矩來就是。”徹木袞達吉布抬手攔住了他,就下馬上前報道:“徹木袞達吉布,行腳商人,是上京會寧府人。”


    “金人?請稍等,啊,村長!”那名哨兵迴過頭正好看到劉石過來。


    冰雪一融化,山中開始準備耕地的時候,這個中州南部進山的入口,還是十分重要的,這段時間他正好就在山口這裏幫助崗哨的建設,畢竟村中事物李桂蘭都安排的過於詳細了,他去囉嗦也是添亂。


    聽到聲音劉石自然朝這邊走了過來,並且和徹木袞達吉布四目相望。


    “村長?劉石,竟然是你!”做師傅的顯得更加驚訝。


    “啊,這位是我舊識,讓他進來吧。”劉石也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放行了。


    “你們幾位就先在這裏歇歇吧,我同他們村長敘敘舊就來。”他這話讓那幾個弟子完全摸不著頭腦,這麽小的一個年輕人,能跟他們國師有什麽舊可敘?


    不過他們是否摸得到頭腦根本沒人關心,這邊看他們和村長應該認識,還是為他們在營房內安排了位置休息。


    劉石帶著這位來自敵國的師傅走在了群山中開出來十分明顯的道路上,兩人許久沒開口說話。


    一直走到了一片田區,那裏正有許多人正以難於形容的整齊姿勢務農,人們神色氣質都更像是百戰精銳,而不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那鋤頭揮起,都和操練一般整整齊齊,教人忍不住動容。


    劉石從這裏開始打開了話題:“山中還有幾處種地之處,但是這裏地勢和水源最好,便安排了三百人在此,初期一百翻地、一百播種鋤草、一百人挑肥灌溉,現在翻地的一百人就開始打理這田邊的樹木了。”


    徹木袞達吉布歎道:“端得是調度得當,陣容整齊啊,這陣勢上了戰場,都怕要以一當百,無可匹敵啊。”


    “師傅過譽了,這山中男子都是先編入軍中操練,開春了便以軍伍陣容開荒種田的,用的兵法出自師傅傳給我的,那本國教書籍,而這般軍人屯田,則在三國時代的武侯便有記載。”劉石迴答到。


    “是啊,吾雖化外之民,多少也曾聽過那些古人教人神往的事跡,隻歎人心不古,熟知古人之失而不戒之,卻常犯古人不犯之過!”徹木袞達吉布輕歎一聲。


    劉石便說:“自打當時和師傅話別,至今已經半年有餘,其中種種,真是一言難盡,我們同少數人自西京一路南逃,至此地已是山窮水盡再不能行,便隻能在此安了家。隨後金兵血洗中州,這裏收了些僥幸逃進來的災民,又熬過了寒冬,這才有了現在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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