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返迴 ] 手機


    從那天開始,龍奈和我睡在了一起。


    他睡著的樣子總是很安靜,小小地蜷成一團,從閉上眼睛到醒來都是同一個姿勢。


    偶爾會聽到他“伊咿呀呀”地說些夢話,認真又溫柔的樣子,我不知道那是否與小白有關。


    《小王子》的故事一直都會在他睡覺前說給他聽,但每次都是當我停下來時他早已經沉沉睡去。


    所以我至今還不知道他到底了解了多少。


    我隻記得他曾經迷迷糊糊地對我說:“如果有一天,我無法分辨一個人是不是真正地對我好,我會和小王子一樣,叫他替我畫畫,不過我會叫他替我畫一隻狗……畫我的小白。”


    那一瞬我覺得分外的難過。


    一是因為我從來就不會畫畫,二是因為,除了那截和兔子一樣短的尾巴,我已經不大記得小白到底長什麽樣子了。


    天氣持續轉涼,炎熱的夏季過去以後,這座城市的秋天就這樣悄聲無息地到來了。


    “這種天氣……好無聊!”他裹在大大的毛衣裏,盤腿坐在窗前,瞪著外麵“滴答滴答”一直沒停過的雨,小臉皺在一起象個包子。


    我聳肩,擺了個無奈的表情。


    這裏的秋天就是這樣,陰沉沉的天空和斷斷續續的雨,把人的情緒拖都的粘稠起來。


    何況冰激淩品種的更新速度也大大地打了折扣,我們的少爺已經把冰箱的冷藏櫃空了好幾天。


    “卓越,幹脆我們迴去看看好不好?”他抽著鼻子哼了老半晌,忽然象想了什麽一般竄到我麵前。


    “迴去?“我一時沒跟上他跳躍性的思維速度。


    “是啊,迴家鄉看看!”他的眼睛眯眯地彎了起來:“這個時候,那裏應該是最美的,青色的天空,淡藍色的湖,不會下雨,隻有吹很幹爽的風。山上會有很多人放風箏,還會有很多紅色的楓葉和金色的梧桐!這些你都還記不記得?”


    他紅潤地唇快樂地開合著,臉上滿是興奮的神色。我怔怔地聽著,心底泛濫著的是某種分外恍惚的情緒。


    他說的我都懂……


    甚至他說每一個句子時我都能感受到他腦海裏浮現的是怎樣一個片段。那種奇異的感覺,象是我們的某個部分記憶絲毫不差地重疊在一起。


    甚至某個瞬間,我會有一種難言的錯覺,似乎我和他之間,應該有更多千絲萬縷的關係。


    模糊的念頭在腦海中隱約閃過,想伸手抓住時,它又似乎遙不可及。


    “你很想念那裏嗎?”我把腿曲起來,讓他的頭可以很舒服的枕在我的膝蓋上,然後伸手輕輕刮著他已經略有些消瘦的側臉。


    “是啊,從卓越你到這裏工作,我們就沒有再迴去過了,好多東西……都不大記得了!”他的眉略略地擰了起來,很認真在想著什麽的樣子。


    我把眼睛側開,避免看他那種極力迴憶的表情——某種罪惡的欺騙感會在我每次麵對他的純稚和信任時變得分外的難堪。


    我不知道他的虛擬的記憶裏有怎樣的一個巴比倫般美麗的花園,可我知道再多的精彩也毫無意義。


    “你是不是很多工作要做……走不開?”半晌的沉默,讓他略有些失望地把頭抬了起來。


    我隻有很是歉意地朝他笑了笑。


    畢竟,他隻是個人造人而已,過多的與外界接觸,隻能產生不必要的麻煩。


    何況,如果迴去以後,現實的畫麵讓他找不到記憶中的痕跡,我又該如何向他解釋?


    雖然,在他短短的生命中,我已經不想在殘酷的剝奪他那些其實很是微不足道的小小要求。


    “算了,我說說而已……”他伸了個懶腰,重新爬在了我的膝上。


    我知道他很失望——那種神色即使是藏在眼底最深的地方,可我還是能夠看到。


    我想我應該要做些什麽小小的補償一下他,讓他能夠在真實的記憶中多存儲一些快樂的感覺,所以晚飯以後,我清了清喉嚨開始主動搭訕。


    “龍奈,明天是周末。”


    “恩……”心不在焉地哼聲,眼睛根本就不看我。


    “我陪你出去玩?”


    “不要……”毫無興致地打了個嗬欠:“每次不是博物館就是公園,人多的地方你都不讓去,還不如呆在家裏!”


    我語塞,迴想自己在他的興致勃勃麵前充當悍婦指手畫腳的模樣。


    “那……這次聽你的,你想去哪裏?”


    “真的?”主導權一拿到手裏,眼睛就開始放光了,一秒種以前那副裝得什麽都沒興趣的模樣立刻飛到九霄雲外:“我要去熱鬧的地方!人越多越好的那種!”


    我就知道!妥協的後果就是自己給自己出難題。


    以前並不是沒有帶他去參加過party,隻是一群小姑娘圍在他周圍如狼似虎的模樣,我想著都後怕——更別提那些在我麵前一臉興奮地打聽他生辰八字的七姑八姨。


    天知道他那種狗狗笑容為什麽就那麽受歡迎。


    還好他遲鈍,對女孩子的放電統統處於絕緣狀態,不然真的被哪個小姑娘搭上了,真實身份暴光也就是遲早的問題。


    而這樣的事故,絕對不允許發生。


    “怎麽樣?怎麽樣??”很興奮地拽著我的衣袖搖,粉色的小舌在微幹的上唇上有些緊張地舔著。


    “好,好啊!”都這樣了,我還能有什麽立場在來拒絕他?


    對比鮮明的一個晚上——我躺在**絞盡了腦汁想著第二天要帶他去哪裏才能不讓他失望,又不惹上麻煩。他到是心情愉悅地蜷在我身邊哼哼了一會,很快就唿唿地把眼睛閉上了。


    昏昏沉沉之中,也不知道是輾轉到了深夜幾點才勉強合上眼睛,仿佛之中是帶著他來到了人生鼎沸的某個盛大場所。


    他在各種美食之中眉飛色舞大塊朵邑,我精神緊張地左右把風,隻盼著這一切快快結束。正當他吃的心滿意足在一切看似就要順利結束之際,盤子“咣當”一聲落地,他瘦瘦的肩膀已經被牢牢的鉗製住了。


    “龍奈,你的實驗期已經結束了,現在必須被帶迴實驗室銷毀……”麵目模糊的人影,我耳邊嗡嗡做響的隻有冰冷冷的聲音。


    實驗?


    銷毀????


    他瞪著眼睛很疑惑地看我。


    我的喉結劇烈的上下滾動著,拚命想說話卻無法發出半點聲音。


    “卓越?”他被那種粗魯的姿勢束縛著,完全掙脫不開,隻能牢牢地盯著我發出求助的信息。


    “不能帶走他……你們不可以這樣對他!!”


    內心海浪般翻騰著的唿喊,卻都在舌間硬生生地被抵了迴去,僵直的腳步,和完全無法挪動的身體,讓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推揉著慢慢離去。


    他一直都試圖扭過身體看向我,眼睛裏是不變的信任和期待,很執著的樣子,即使最後消失得隻剩下一個小小的黑點,我都還可以感覺到。


    “龍奈……”不知過了多久才從那種僵直的夢魘中掙脫出來,還沒有完全清醒,就已經感到了滿頭的冷汗。


    “你,你幹嗎?”眼睛才睜開,赫然是那張近在咫尺超級放大的臉。


    “你問我?我還問你幹嗎呢?一覺睡到大中午,還那麽大聲音叫我名字?難道你連做夢也在想著怎麽教訓我嗎?”


    哦……原來是做夢了……


    略略把心放了放,凝了凝神,忽然迴過味來。


    “喂!你別整個爬在我身上,壓得我很痛拉!”真不知道怎麽長的,抱在手裏的時候明明也還算輕。


    “哦……你也趕快起,說好今天去玩的!”磨磨蹭蹭地從我胸前滾開,在床了另一頭暫時蜷成一個球。


    “去玩啊?那也不用著急……”我訕笑著開始起身,準備套睡衣。


    手臂還沒伸進袖子,眼前黑影一閃,他已經有些氣急敗壞地壓迴來了:“昨天說好的,你又要反悔嗎?”


    “我……”齜著牙拚命吸氣,下唇的地方濕濕的,伸舌一舔,都是腥味。


    這一撞也撞得太是地方了。


    “我是說白天不著急,晚上帶你去pub。”掙紮著把最關鍵的這句說完,發現整個下唇都已經快麻木掉了。


    “我知道了卓越!你不要說話,我去拿毛巾!”慌慌張張跳下床,左腳套在右腳的拖鞋裏,右腳光光的,很狼狽的樣子,跑步的姿勢不知道怎麽看上去還有點象小白。


    鬼知道為什麽我滿嘴是血的時候還有心情研究這個。


    “趕快擦擦,卓越,還痛不痛?”


    “還,還好。”


    藍色的毛巾上印出了好幾朵深深淺淺的紅色印子,破開的嘴角那裏那種洶湧澎湃的流血方式總算控製住了。


    “我不是故意的……”撇著嘴角開始裝可憐。


    “我知道。”善解人意的笑笑,無奈嘴角疼的厲害,揚起的弧度不能盡善盡美。


    “你生氣了?”


    “怎麽會。”


    “可你臉色不好,都不笑!”


    “……”


    疼成這樣你笑給我看看?


    “你就是生氣了!”他還來勁了。


    “……”


    沒力氣爭辯了,你要當我生氣我就生氣吧,反正現在如果要控製流血,是真的不能多說廢話了。


    大眼瞪小眼的沉默,受不了他眼睛裏那些濕漉漉的委屈,幹脆扭頭,閉眼。


    他細哼一聲,頹然坐了下來:“你生氣了,今天,就不出去玩了……”


    弄了半天,他在關心的重點原來在這裏。


    我悶抽一下,湊到他身邊,身為負傷者還要主動安撫他。


    “昨天說好的,怎麽會不去,隻是現在嘴唇實在是很疼,沒法多說話,要不,你找衣服出來試試看,想想晚上要穿什麽出去玩?”


    “真的?”


    “真的!”


    “嗬嗬……我就知道,卓越最好!”匆匆甩下一句話,人已經跳迴了房間收拾衣服。他表揚人的詞也就這麽幾句,不比小白強多少。


    把睡衣套上,半靠著枕頭,一邊齜牙咧嘴地抽著冷氣止痛,一邊開始等著欣賞他的試衣秀。


    鑒於做我們這一行的大多生活規律,白天做實驗晚上在家休息,選擇夜間去pub,即使非上策,也應該是遇見熟人幾率最低的一種選擇吧。


    帶他去跳跳舞,聽聽音樂,他應該會很高興。即使結識了什麽朋友,也應該就是當時聊聊天而已,不會更多深交的機會。


    或者應該說,在那種地方,我能夠最大限度的做到杜絕他與外界深入交流的機會。


    耳邊越來越近地傳來他蹦蹦跳著的聲音,我心裏一酸——從什麽時候開始,我連他正常的生活也不得不處心積慮的開始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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