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抬眸仔細端量,那金相玉質的人正悉心為她敷藥。


    她此時離那人極近,不過一尺餘的距離。那人從前身上隻有清冽好聞的雪鬆香,使他如高嶺孤雪,如今卻是那難以去除的藥草氣勝了雪鬆香,於他的衣袍上益發分明了起來。


    春四月的晌午帳內暖融融的,然那麽輕柔的指腹卻一點都不見暖和起來啊,但他好看的眉眼是柔緩繾綣的,“如今年紀大了,力道仍不減當年,但你不必怕。”


    阿磐聞言心中一暖,問他,“大人如今好些了嗎?”


    那人一笑,“沒什麽好不好。”


    是,臉色也好,形質也罷,他幾乎每況愈下。


    她從去歲冬第一迴進謝玄的中軍大帳就知道,寒冬臘月的冷水湯沐哪裏是什麽好事。


    她與他提起了一些從前不曾談及的話題,“聽周將軍說,大人是寒疾。”


    那人垂眸一笑,並不解釋一句。


    阿磐又道,“大人吃的是五石散。”


    “孤聽你說話,頗懂些醫理。”


    阿磐憮然,“父親獲罪前,曾是個醫官,奴在家中見過。”


    也不,不是她自己的父親,是衛姝的父親。


    她如今對父親的印象已經不深了,隻記得自己的父親有一雙十分慈藹溫潤的眼睛,望著她時舒眉軟眼,見了她會張開雙臂,由著她撲進懷裏,在暖和的日光裏高高地舉起。


    她記得自己小小的身子在父親有力的雙手裏,牢牢扣著她的咯吱窩,在一座奢華寬敞的庭院中旋轉。


    從前住在哪裏,姓甚名誰,家裏是幹什麽的,因了離家時太小,全都不知道。


    為數不多的零星記憶也正隨著一年年過去,一點一點兒地消逝了,卻還記得父親指間的扳指硌得她癢癢的。


    她也還記得曾數過父親的簪子上有幾顆玉石,幾顆不記得了,長長的一串,總有上許多。


    此刻的憮然,不是因了想起父親曾經的溫情,是因了想起似這樣的五石散,父親也是吃過的。人也早早地吃得形銷骨立,不成模樣。


    上完藥,卻不見他起身。


    那長眉若柳,芝蘭玉樹的人就那麽輕撫著她清瘦的臉頰,他有一雙十分修長漂亮的手,那雙手似青銅鍛造,似象牙皙白,那雙手就如他的人一般十分尊貴,就那麽輕撫著。


    阿磐有多貪戀這樣的輕撫啊。


    她想到自己飲下碎骨子時,曾墜到了最黑暗的深淵底端,那時候是多貪戀他的這一雙手啊。


    貪戀這雙手來輕撫她一身的冷汗,來輕撫那如刀絞的小腹,來輕撫那個留了下來卻被絞得七零八碎,絞成了一灘血的孩子啊。


    如今陰差陽錯的,他就在麵前了,可他一雙鳳目裏卻劃過了幾分未加掩飾的恍然。


    “孤有時覺得,你們是一個人。”


    他說著沒頭沒尾的話,但阿磐聽得明明白白。


    “大人......就把奴當作她吧......”


    良久不見那人迴一句話,仍那麽跪坐俯身,以額相抵,肌膚相觸之處涼得駭人,良久也不曾動彈。


    阿磐知道他寒毒發作,“大人......還好嗎?”


    那人笑,微微搖頭,“衛姝,走吧。”


    阿磐心頭一跳,“大人要奴去哪兒?”


    好在那人不曾再說,“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說,“迴你的營帳。”


    隻要不是攆她走,那去哪裏都好。


    “那大人呢?奴去請醫官吧!”


    那人跪坐案旁,他沒有動,隻是笑著望她,“孤無事。”


    雖仍舊憂心,但還是奉命起了身,臨出帳前想起東北角還燉著一釜藥膳,兀然迴眸喚他,“大人。”見那人的眸光繾綣,正定定地朝她望著。“嗯。”


    那人淺淺應了一聲。


    阿磐溫靜笑起,“奴還煮了當歸牛肉湯,眼下大約好了,奴去端來,大人嚐一嚐吧。”


    那人聲音十分溫和,他說,“好。”


    臨出門才見關伯昭進了帳,也聽見帳內的人命了一句,“去請子期。”


    哦,子期先生。


    阿磐從前聽過這個名字。


    知道子期先生是一直跟著中軍大帳的隨行醫官,先前聽關伯昭與周子胥說話,知道謝玄的身子一直是由子期先生調理的,隻是近來許久都不怎麽見過這個人。


    也許子期先生來,他就會好上許多吧,但願如此。


    出了大帳,阿磐朝著原本陸商藏身的地方望去,見陸商竟還沒有走。


    她隱在魏武卒的盔甲兜鍪之中,仍叫阿磐一眼望見,也一眼就瞧了出來。


    那毒婦遠遠挑眉,衝她挑釁地一笑。


    奉命去請子期先生的人進進出出,阿磐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去了東北角。


    陸商果然跟來。


    一張嘴還是淬了毒,“還真有幾分本事,那獒犬都進帳了,竟叫你活了下來。”


    還要左右打量,奚弄揶揄,“嘖嘖,眼睛都哭腫了呀,難怪王父心疼......看來,我可以去稟了主人,狐狸就是狐狸......”


    阿磐冷眼望她,“我死了,陸師姐有什麽好處?”


    陸商噗嗤一笑,“好處談不上,單純看你不順眼,怎麽地?”


    怎麽地。


    阿磐也不惱,反問她,“主人可會饒你?”


    陸商簡直似聽了什麽了不得的笑話似的,“人都死了,主人又能有什麽法子?難不成還要去你墳前祭告,為你上香?”


    阿磐也笑,實在沒什麽可惱的,她還示好地握住陸商的手,“師姐愛慕主人,我都知道。”


    陸商臉色一變,“休要放屁!”


    明著示好,暗裏紮刀,“但主人大抵是不喜歡你的。”


    陸商又罵,“放屁!閉上你的嘴!”


    阿磐不急不躁,娓娓提醒,“師姐是主人身邊最出色的人,但在我麵前,怎麽隻有欺辱,卻失了戒備呢?”


    陸商不明所以,隻有冷笑,“你什麽意思?”


    阿磐意味深長,好言相勸,“師姐別總盯著我,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是什麽?”


    陸商果真低頭望去,指尖在盔甲上粗粗一抹,於鼻尖輕嗅後臉色驟變,“鬼火?賤奴!你敢往我身上撒鬼火!”


    是了,鬼火就是磷粉,經了白天日照,於夜色裏會自然發出不滅的冷光。


    就在此地,魏營駐紮之處,就埋有一大片的白磷。旁人未必能察覺,她在這東北角煮藥膳的時候,被她意外發現。


    阿磐笑,“是啊,鬼火。隻要我大喊一聲,立時就有人趕來。白日你跑了出去,夜裏呢?你身上的鬼火會給魏武卒引路!你敢迴千機門,他們就會剿了千機門!”


    陸商吃了癟,臉色乍白,乍白之後又是乍紅,一張臉就在這乍紅與乍白之間來迴輪轉,實在是好看極了。


    於這紅白輪轉之間,口沸目赤,咬牙切齒地詰問,“你敢?”


    阿磐仍笑,手間陡然作力,“要不試試?”


    陸商臉色駭白,大驚失色,拚了命地去甩阿磐的手,然阿磐的手就似把鉗子,朝著巡守的魏人大喊,“來人啊!有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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