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睡了多久,也許睡了小半夜,也許隻睡了不足一個時辰,被大軍集結的聲音吵得醒了。


    阿磐往外望去,此刻天光將明,而謝玄衣冠整齊,長身玉立,正秉燭細看那碩大的羊皮輿圖。


    十五連枝燭台熒熒搖曳,將那人原就頎長的身影拉得又高又長,那人大抵正在盤算下一個即要攻奪的城池關隘,也許也在合計即將要伐取哪一個國家。


    聽到動靜後,平和地問起話來,“醒了?”


    阿磐這才發現自己正臥在那人榻上,而身上的雲雷紋早就沒有了,隻是不知道背脊處的輿圖還在不在。


    心頭一暖,夜裏雖被青銅案硌得吃痛,但那人卻許她留在帳中,也許她上了自己的臥榻。那麽,也許他還要將她留在身邊,如蕭延年預期的一樣將她帶迴東壁。


    若是那樣的話,實在再好不過了。


    阿磐裹著暖和的衾被,似個棄甲投戈的小獸,細聲軟語地應了一聲,“大人。”


    算是迴了他的話。


    隻是,即便前一夜謝玄待她好似不錯,但想摸透謝玄的路數,依舊不是易事。


    阿磐試探著與謝玄相處,一步步去了解他的喜好,不敢操之過急。


    何況她生性溫靜,不願獻媚邀寵,不會賣弄風騷,更做不出那些奴顏媚骨搖尾乞憐的模樣。


    不然女閭那場考驗,她又怎麽會連蕭延年那一關也過不了。


    謝玄是大國權臣,多少人都盯著瞧著,似這般身在高位的人,輕易不會暴露形色,外人很難窺探他的喜好。


    因而阿磐人雖留了下來,但白日在他身旁的機會卻少之又少。


    是,白日謝玄若不是出營巡防,便在帳內議事,她沒有一點兒探聽軍情的機會。


    這一役魏人把趙國打得落花流水,想必是要班師振旅,養精蓄銳,好好地休整一番,待喘上一口氣再去打下一場硬仗。


    下一場仗打哪兒,怎麽打,多少兵馬,何時行軍,如何布陣,也全都不知。


    她不是定要去探聽什麽情報,也不是定要把謝玄拉入萬劫不複的深淵,隻憂心陸商乍到,非要將她逼問出個子醜寅卯來。


    蕭延年的重責與訓斥,她一樣也承受不起。單是那“通敵叛國”與“罪臣之女”八個字,就要壓得她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


    謝玄留她,也並沒有旁的事。


    不必她侍奉起居,生火做飯,也不必她入夜暖榻伺候。


    想來他的難以克製,也不過隻有那一夜。


    從來沒有透露過一句“喜歡”,是,他不會把自己的喜好向一個新來的舞姬坦白。


    不說,那便是不算喜歡。


    可不算喜歡,也不曾將她驅走,驅至西北角關押營妓之地,抑或隨隨便便就賜給哪一個將軍。


    是,相比起那些營妓,最起碼她也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譬如,她是個舞姬,最擅綠腰舞。


    那人總在入夜湯沐之後,飲上一點兒軍中的烈酒。


    既是舞姬,便隻要她跳個舞看。


    但他賞舞的時候,也有奇怪的嗜好。


    比方,從不許她正大光明地跳。


    迴迴命人布好一架大大的落地素紗屏,那素紗屏就立在案前,那人命她隻在屏後起舞。


    罷了罷了,他說在哪兒跳,那便在哪兒跳。


    帳中燭影溫黃,阿磐能看見謝玄斜倚軟榻,自斟自飲,不知道到底在思慮什麽。


    她也能看見自己如輕緞般嬌軟的身段在素紗屏上映出一個嫋娜的影子來。


    綠腰舞是從前中山宮中的樂師所教,又融進了千機門與女閭的媚術,因而起舞時極盡婀娜旖旎。愈是看不見那一張媚骨橫生的臉,愈是把豐姿冶麗的身姿放大到淋漓盡致。


    三月的大帳春色撩人,原本也應當幹柴烈火。


    但謝玄偏是個清冷克製的人,再好看的綠腰舞,也隻看一盞茶的工夫。


    一盞茶過去後,要麽他留,要麽她走。


    一點兒也不縱欲。


    一點兒都不。


    哪有什麽白日宣淫,西北角那麽多的妓子,他什麽時候去過一迴?更不要提命她們進帳侍奉了。


    便是阿磐這般“這就是那蘇妲己也比不上的”的人夜夜獻舞,他不也不為所動嗎?


    想到初見謝玄那夜,關伯昭與周子胥的話,“很像。”


    阿磐暗暗猜度,猜度謝玄必是在等一個人。


    也許是一個暗藏他心中許久但求而不得的人,也許隻是一個與她身段很像的人。


    但那人不說,她也從來不問。


    問便要打草驚蛇,暴露蛛絲馬跡。


    那不行。


    她還背著一身通敵叛國的罪,她得想辦法近身伺候。


    謝玄是有防備的。


    一個運籌帷幄高瞻遠矚的人,怎會輕信一個平白冒出來的舞姬呢。


    防備才是人之常情,若果真輕信,似那夏桀帝辛一般,不成了傻子了。


    一個縱情聲色犬馬的荒淫暴君,反倒叫她這樣低微到塵埃了的人也要低看一眼。


    細細想來,正是因了他防備,因而每每侍奉,大多時候都是趴在案上。


    趴著,就是把後背留給獵人。


    趴著,就無法刺殺背後的獵人。


    她哪能不知道。


    終歸她自己也動機不純,算不得什麽好人。


    阿磐便盤算著要想個法子留在大帳,什麽時候那人能與她一吐心聲,什麽時候她才算真正在他麵前立穩了腳跟呢。


    阿磐不急,她潛心等著。


    就似蟄伏一旁耐心觀察的獵豹,等待他暴露出致命的弱點。


    是人就有弱點,哪有無懈可擊的人呢?


    謝玄亦有。


    有一迴去大帳,正撞見一身風塵的人,進帳稟一些沒頭沒尾的話。


    來人說,“末將一路往北打聽,還是沒有找到,也總不好……總不好把人家姑娘的領子扒開來查......”


    帳內的主人不見迴聲,來人便壓下聲去,“末將說句有罪的話,主君莫怪......”


    那人好一會兒才開了尊口,“說。”


    來人小心著說,“末將猜,兵荒馬亂的,也許......也許早就死了。”


    旋即便聽得一聲清脆的角觴砸上了筵席,砸出來砰然似驚雷的一聲響。


    來人再不敢多嘴,伏地磕了頭,趕緊道了一聲,“主君息怒,末將再去尋。要尋不迴來,末將......末將也不敢再來見主君。”


    出得帳門時,阿磐見那人額頭流血,好大的一個洞。


    必是適才謝玄生怒,這才砸出來的。


    但這些沒頭沒尾的話,阿磐卻偏偏聽懂了。


    這一日他再沒有出帳巡防,也不曾召見什麽將軍謀士。


    聽說黑沉著臉不高興,隻是一個勁兒地飲酒。


    下麵的人低眉垂眼,閉口藏舌,沒有一個敢說話的。


    那七八日都不曾要過她的魏王父,就在這日還不到暮雲四合時,就命她蘭湯沐浴,進帳侍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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