澗石看到石陣,如有所思,晏適楚撚須而笑,說道:“聽說你當日在山神廟中,曾以八陣圖擊退敵軍。可有此事?”澗石忙道:“我隻聽說過諸葛武侯八陣圖的故事,當日也是情急之下唬人罷了,其實並不懂得什麽八陣圖。”


    晏適楚點點頭,說道:“諸葛武侯一幅八陣圖,困住東吳數十萬精兵,救迴劉備一命。我不敢自比武侯,今日卻要用半幅八陣圖,與那南浦雲的眾多好手周旋一番。”說畢,領著三人,依循八卦方位、奇門路徑,走進石陣之中,又來到絕壁之下。


    四人攀上一塊飛岩,迴望山穀,整個石陣盡收眼底。此時已是巳時,陽光和融,化去地上繁霜。偶耕、牧笛、澗石擠在岩石之上,見腳底淩空,眼前瘴氣橫行、煙霾蒸騰,均有惴惴之意。


    晏適楚歎道:“我這半幅八陣圖,比起先師白雲子來,自是不足為奇,但要對付南浦雲,卻是穩操勝券,”袖中取出三枚藥丸,交付他們三人,說道,“我這石陣,依山勢、循龍脈,合五行生克之理,通奇門遁甲之奧。少時運轉如飛、天旋地轉,爾等難免心驚目眩。服下藥丸,可保心神安寧。”


    偶耕、牧笛依言服下藥丸,頓覺眼皮沉重,昏昏欲睡;澗石則已坐在地上,瞑目低頭,默不作聲。牧笛正待問方才服下是何藥丸,卻見對麵平丘之上草木搖蕩、塵沙揚起,那是逍遙穀諸人來到。


    逍遙穀幾乎傾巢出動,一是為了奪迴《修真秘旨》,二是為了核算全年貢賦。上至監察、豪傑,中至各路黑衣人極其頭領,下至各道、州郡的莊主、堂主和片主,約有兩百人,黑壓壓地排在山頭。當先二人是鄧昆山、楊祖緒,鄧昆山左手握著鐵算盤,右手擎著賬簿;楊祖緒鮮衣怒馬,趾高氣昂,威嚴不容侵犯。二大監察身後,乃是六大豪傑,而薛延齡、江維明不在其列。


    偶耕和牧笛瞌睡連天,坐在石上,明知強敵已到,硬是站不起身來。澗石靠在石壁上,深閉雙目,不知是睡是醒。偶耕強打精神,問道:“逍遙穀人已到,我等如何應敵?”晏適楚悠悠答道:“留一隻眼睛,看我這八陣圖如何演變,剩下半副軀體隻管睡去吧。”


    晏適楚端坐飛岩之上,雙足垂空,居高臨下,麵對逍遙穀二百餘人,高聲問道:“南浦雲何在?請他一人到石陣前與我敘話。”


    晏適楚問過三聲,鄧昆山在石陣對麵拱手說道:“穀主有事在身,未能親臨,特差遣我等迎迴《修真秘旨》。”晏適楚一聽,勃然大怒,將背上包袱展開,露出書冊來,說道:“南浦雲若非身死,自當親身赴會。爾等已見《修真秘旨》,即可迴轉逍遙穀,在他靈前複命。”


    楊祖緒聽到此處,怒氣不息,彎刀出鞘,戟指飛岩,厲聲喝道:“老匹夫,趁早交出書冊,叫你死得利索一點。”晏適楚輕聲歎息,說道:“老夫隻願和南浦雲了結舊賬,不願與你們多費口舌。你們迴去吧,莫把性命丟在荒山野嶺。”


    鄧昆山說道:“穀主已與晏先生有約,今日冬至,逍遙穀諸君相聚終南山下,一來收攏全年賬目,二來是索還《修真秘旨》。不論穀主來與不來,白雲子已然許諾,將《修真秘旨》贈與穀主。晏先生乃是高人逸士,自然不會置先師遺訓於不顧。”晏適楚心煩意懶,說道:“休要聒噪。南浦雲想要經文,還需親自來取。如若不然,神仙難得。”說畢,深閉雙目,於飛岩之上吐納練氣,神色自如。


    鄧昆山輕易不說話,如今卻在逍遙穀諸人麵前吃了晏適楚的閉門羹,顏麵盡失,心中窩火。楊祖緒早已暴跳如雷,手起一刀,劈到一座石堆,喝道:“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何須多言?”身後六大豪傑躁動起來,手持利器,三招兩式,推倒兩座石堆。


    鄧昆山適才一麵與晏適楚說話,一麵觀察山穀中的石陣,不明就裏,唯恐有詐。此時卻見石堆接二連三被推倒,而晏適楚隻是枯坐石上、束手無策,頓時覺得他黔驢技窮、故弄玄虛。他心中怒氣再也難抑,將手中禿筆朝飛岩一指,喝道:“活捉晏適楚,奪迴《修真秘旨》!”


    楊祖緒一馬當先,刷刷兩刀,又劈倒兩座石堆;六大豪傑緊隨其後,湧入石陣,氣勢洶洶衝殺而來。逍遙穀諸人見這石陣,除了有些瘴氣之外,原無半點奇異之處,個個想爭先立功,以求穀主減免些貢賦,因此各舉刀槍劍戟,如同潮水一般殺進山穀。


    山穀之中,殺聲大作。澗石靠在石壁上,眯縫眼睛觀瞧,心頭大駭:“原來晏先生所謂的八陣圖不過是虛張聲勢用,如今已被識破,我等隻恐葬身山穀。”偶耕額上滲出大汗,可是他心頭明白,身上半點力氣也無,越是焦急,越是嗬欠連天、昏昏沉沉。再看牧笛,她早已擋不住藥力,癱軟在地,仿佛喪失知覺,稍一轉身便會跌落岩石。偶耕焦急,唿喊晏先生,晏先生依舊瞑目打坐,竟似泥胎一般。


    陡然,一聲慘叫,震驚山穀。楊祖緒騎乘的烈馬,被突如其來的巨石擊中,當場暴斃。楊祖緒摔在地上,等他魚躍起身,頓時天地大變——剛才安靜、齊整的石陣,一瞬之間改變模樣。


    逍遙穀諸人腳下的山坡急速扭曲,麵前的石堆飛速旋轉,石陣上空雷霆霹靂、雨雪交加,石陣中間飛沙走石、昏天暗地。楊祖緒在石陣之中狼奔豕突,饒他刀法飛快、身形迅捷,終究逃不出奇門陣形,上麵有雷電罩住頭頂,下麵有亂石羈絆雙足,中間有數不清的石堆迎麵亂撞。


    鄧昆山、楊祖緒深陷八陣圖中。逃是逃不出的,二人隻得肩背相抵,苦苦應付這兇險萬分的石陣。而一同殺入石陣的逍遙穀人,不是被雷霆劈中,就是被石堆撞死,不出盞茶功夫,二百人便隻剩六七十人。他們哭爹喊娘,想尋舊路逃出去,可是一步踏錯,便如墜入萬丈深淵,頓時粉身碎骨。


    鄧昆山、楊祖緒苦苦相持,想高聲叫罵,可是嘴巴一張,風沙立即灌入,咽得他們珠淚如梭。六大豪傑已有人受傷,想哀求晏適楚收起陣勢,饒卻性命,可是稍一遲疑,便被雷電擊中,暴屍於地。


    偶耕一邊昏昏欲睡,一邊看到這等慘景,心下不忍,意欲懇求晏適楚收起八陣圖。晏適楚“哼”了一聲,說道:“齊玉軑營營一生,不過殺了逍遙穀幾個小頭目,怎比我半幅八陣圖便將他們一舉全殲?你休要婦人之仁,隻顧睜一隻眼觀看陣形變化,閉一隻眼睡你的白日大覺。”


    說話之間,又有二十人葬身山穀。偶耕一手拉住牧笛,以防她滾落,一隻手奮力上抬,欲替陣中之人求情。晏適楚叱道:“他們入我陣中,甚是可憐。倘若出得陣去,定是又去巧取豪奪、欺男霸女。你隻顧觀陣,參悟透八陣圖的妙理。如能參詳得透,你的服氣修為定當更臻妙境。”


    偶耕正待說話,忽聽平丘之上馬蹄雜遝,十幾個黑衣人策馬奔騰,來到石陣之外。領頭之人,乃是郭誌烈、曹以振。馬隊後麵拉著一個囚車,車中一個女子,頭發散落、衣衫淩亂,倒臥車中,昏厥未醒。


    郭、曹見到石陣之中天旋地轉,不敢遽然入內,在外麵高聲稟告:“穀主深恐晏適楚性情乖張、頑固不化,特命我等前來,以車中女子交換《修真秘旨》。”


    鄧昆山、楊祖緒困在石陣之中,拚鬥良久,騰出一瞬喘息餘地,高聲嗬斥:“休要走近石陣,速速逃離!”


    六大豪傑之中,彭勇、賀天豹已死,衛懷璧、何令名、施春、章華尚存。衛懷璧、何令名貪生,高唿救命;施春、章華重義,連聲示警。郭誌烈、曹以振猶疑不定,八名黑衣人朝裏窺探,不覺誤踩方位,引動陣內機關,激起飛沙,霎時殞命。


    郭誌烈、曹以振大驚失色,押著囚車退後數丈,這才聽清鄧昆山在陣中的唿吼:“快快逃走!”二人不敢遲疑,兜轉馬頭,拖動囚車,急急奔逃。囚車搖蕩,橫木裝在那女子額頭,將她撞醒。那女子握緊車軾,掙起身來,遙遙望見岩石上的晏適楚,淒淒楚楚喊了一聲:“師父!”


    這一聲唿喊,尚未脫離唇齒,便已早早哽咽無聲。晏適楚眼觀鼻鼻觀口,並未見著囚車,更未聽見這聲唿喊,可是他身旁一人,早已魂飛碧落、神馳天外,那便是澗石。澗石看見山丘上的囚車,認出車中女子來。那不是嶼蘅,又能是誰!


    囚車遠隔山穀荒丘,但山丘阻隔又能如何?縱是遠隔銀河,偶耕也能聽出嶼蘅的聲音,哪怕是一聲抽搐!他如遭雷擊,如被瓢潑大雨從夢中澆醒,刷的一聲站了起來,藏在袖子裏的藥丸掉在岩石上,彈了兩彈,跌落穀底——他預感晏適楚不會再有延年益壽的靈丹在身上,他也不需要這種靈丹,因此將藥丸送到嘴邊,假意吞了一口唾沫,順手卻將藥丸掖進袖中。


    晏適楚被他驚動,問了一聲:“你做什麽?”話音未絕,澗石早已躍下飛岩,向石陣外飛奔——他要追上囚車,救出嶼蘅。晏適楚大為焦急,連聲嗬斥:“須依循八卦方位,方能出得此陣!”但澗石已近瘋狂,聽不到晏適楚的聲音。他心中隻有一個想法,就是衝出去,將嶼蘅救迴來。


    澗石從遁卦方位衝進八陣圖,沒想到頭一步歪打正著,踩上遁卦“九五”之爻,這一爻的爻辭是“嘉遁,貞吉,以正誌也”,倒也吉利。八陣圖形瞬息萬變,依循周易之理運轉不息。澗石第二步落在“無妄”卦方位上,而無妄的卦辭中有“不利有攸往”,卦象是雷。若是懂得八陣圖中奧理,就當依循卦辭,原地不動,以俟時機。可是澗石早將屈文峰教他的《周易》拋在九霄雲外,一見頭頂雷霆閃爍,急忙低頭縮身向外奔逃。


    澗石第三步尚未邁出,兩座石堆奔襲而來,他心念一閃,認出左邊是既濟卦、右邊是未濟卦。他閃身向右,取“六十四卦終於未濟”之義,以為能逃出石陣。可是八陣圖包藏陰陽、奇門之精義,陣形布置窮極奧妙、循環往複,一步若是走錯,下一步縱然找準方位,也絕難遇上吉兆。澗石第三步走對了,但因前一步走錯,腳下“未濟”立即變卦,化作“既濟”卦象。“既濟”卦辭為“初吉終亂”,預示著澗石初進陣時踩著吉卦,而最終南逃兇兆。


    一瞬之間,澗石腳底冰水湧出,頭上烈火焚燒,他躲避不及,身受重創,倒在地上。倒地之處,又是極其兇險的方位。四麵石堆急急奔赴,眼見要將他砸成肉泥。


    澗石抬頭看天,似乎看到漫天星鬥、銀河迢遞,嶼蘅在銀河那一邊遷延顧步。他自知所見皆是虛像,喟歎一聲,準備延頸就死。可就在此時,飛奔而來的石堆戛然而止,石陣的雷霆、風沙蕩然無存,山穀裏重現朗朗晴空、冬日暖陽。


    八陣圖停止運轉,是因為晏適楚在岩石上擲下泥丸,泥丸墜落之處,正是八卦圖中陰魚之位。陽主動,陰主靜,陰魚被泥丸擊中,八陣圖立時靜止。


    澗石活了下來,陣中碩果僅存的逍遙穀人——鄧昆山、楊祖緒、衛懷璧、何令名、施春、章華——也撿迴了性命。


    澗石起身,不假思索,邁開大步奔向平丘,奔向自己心儀的女子,奔向自己最美麗的歸屬。


    楊祖緒容不得澗石從自己身邊脫逃,飛身上前,彎刀劈向他的後背。令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八陣圖陣形雖止,但是餘勢未收。他揮刀劈向澗石,一座石堆挾裹雷電攔腰襲來,瞬時將他撞作兩截。


    楊祖緒已死,殘破的身軀仍在空中飛旋,那把鑲滿玉石的彎刀脫手飛出,不偏不倚,插在澗石的背心。澗石吐出一口鮮血,重重撲倒在地上。


    山穀之中,喧囂停止,轉入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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