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奴見偶耕鎮定從容,竟跟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免刮目相看,心中讚道:“原以為你見了節帥會嚇成個慫鱉,沒料到牧笛跟你說了半宿情話,你倒身上打了雞血。”槐犁在一旁聽著,暗中也已拿定主意:“耕哥是好人,侯希逸太膿包。隻要這老病秧子敢為難他,老子連大雲經寺都鬧了,還怕得罪他們侯家人?”


    侯希逸僵臥在床,聽他二人說出這等話來,簡直恬不知恥,令他氣為之窒。他喘息急促,艱難說道:“侯家的女兒,幾時許配過下等仆役?”牧笛辯駁道:“偶耕在你手下,身為十將,怎是下等仆役?更何況,侯家的女兒,幾時又送與宦官做妾?”


    侯希逸被牧笛駁倒,頓時氣急敗壞,不顧身上重傷難愈,在床頭嘶吼起來:“我沒你這樣的女兒!”牧笛似乎早已料到他有這樣的反應,跪在地上不動,淡淡說道:“我們父女之情已斷。我們進來,便是要和你拜別。”


    昆侖奴見侯希逸看不上“下等仆役”,心中生起芥蒂來,不敢當麵駁斥,隻得插嘴道:“我常聽節帥宣講佛法,道是‘佛法無邊’、‘眾生平等’。偶耕的家世、出身是貧賤了一點,但是人品又好、武藝又高,節帥將小姐下嫁於他,一來選對了乘龍快婿,二來也與‘眾生平等’精義相合。”槐犁也不懷好意道:“街上有人說:‘宦官娶老婆,瞎子點油燈,都是吃飽了撐的。’我不明白意思。節帥精通佛法,這句粗淺的話自然明白,還請講給我聽。”


    侯希逸盛怒之際,一口膿血堵塞咽喉,霎時眼睛翻白,身子顫抖,樣子甚是可怕。昆侖奴唯恐將他活活氣死,急忙跑出門,叫他嫡子進來招唿。嫡子搶步入內,伏在床前一疊聲地喊“父親”。牧笛也著了慌,上前探視,卻被嫡子一把推倒。


    偶耕將牧笛扶起,背上卻挨了昆侖奴一腳,迴頭看時,卻聽他說道:“你是侯家的姑爺,還不快上去叫幾聲嶽父?節帥身上熱氣還在,你多叫他幾聲,他就迴過魂來了。”


    昆侖奴的意思甚是明白:管他答應不答應,先把嶽父拜了,便是木已成舟、大功告成。偶耕尚在遲疑,槐犁猛推他一把,尖聲說道:“快去叫啊,叫嶽父不成,你就叫他爹爹!”


    偶耕被槐犁推到床沿,瑟瑟縮縮想要上前,但喉頭裏哽咽兩下,決計叫不出“嶽父”或者“爹爹”來。他擔心侯希逸情況危急,俯下身子靠近,意欲為他把脈理氣,卻硬生生挨了嫡子一耳光——在嫡子眼中,偶耕就是肮髒卑賤的“下等仆役”,讓他進入西廂房已是有失體統,怎能容他靠近父親的病體?


    昆侖奴見那嫡子如此飛揚跋扈,心中有氣,在一旁陰聲怪氣說道:“侯少爺,他是你家姑爺,又不要侯小姐的嫁妝,又不來分你們的家產,你為何打他?”


    嫡子一聽,唰一聲站起,要來扇昆侖奴耳光,卻被偶耕從身後拉住。偶耕雖然真氣耗盡、功力已失,但對付這麽一個平庸無奇的富家公子卻是綽綽有餘。嫡子肩臂被他搭住,掙紮不出來,嚇得麵如土色,惶急道:“這是我家,你敢打我嗎?”昆侖奴和槐犁冷笑兩聲,說道:“姑爺打少爺,好戲一場!”


    牧笛使個眼色,偶耕放手。嫡子不敢再與他們爭執,跑到侯希逸床沿哭訴。半晌過去,侯希逸悠悠醒轉,咳嗽一陣,叫了一聲:“茶。”嫡子會意,忙命丫鬟上茶。侯希逸想要起身,偶覺傷口劇痛,又道:“藥。”嫡子連忙取出膏藥來,親手為他塗在創口。侯希逸又叫了幾聲,嫡子依次著人給他上來燕窩粥、參湯等物,又端來熱水為他洗臉。


    嫡子忙亂了半個多時辰,無暇顧及其他。偶耕、牧笛等四人站在地下,一言不發。待侯希逸被侯希逸扶起上身靠在床頭,牧笛、偶耕對視一眼,走上一步,便是要與他告辭,離開侯府,遠走高飛。


    昆侖奴見一場骨肉別離就在眼前,忽而心下不忍,尚存一線希冀:侯家父女本不必鬧僵,隻要雙方都說兩句軟話,便不至於父女情斷、天各一方,侯家招贅偶耕上門,做個太平姑爺,豈不是皆大歡喜?


    偏在此時,一個家丁急匆匆跑了進來,插在牧笛前麵向侯希逸稟報:“老爺,宰相府的公子爺來了。”話為說完,額上的汗已經滲了一臉,顯然是受到了元家公子言語上的威脅。


    侯希逸與元載交往不深,也曾想過與他結交,不料當日城外山神廟中,元載始終給他一張冷臉,對他受傷的事更是毫不掛懷。侯希逸冷透了心,說道:“我有家事要處理,不見他們。”話音才畢,外麵有人接話:“侯大人有什麽家事這麽緊要?”


    石階上響起腳步聲,已有兩人越過門檻,撩開門簾,走進房間來,正是元伯和、元仲武。家丁在臥榻前急忙附耳稟報:“他二人帶有侍衛,硬闖進來,我攔阻不住。”侯希逸臉色大變,厲聲嗬斥,說是家丁待客不周,失了侯家禮數。家丁急忙搬來兩把椅子,請元家二少坐下,灰溜溜退了出去。


    偶耕、牧笛避之不及,站在原地,十分尷尬。嫡子急譴他們出去,但是牧笛心意已決,要告別父親,從此與侯家再無瓜葛,話才說了一半,不願這樣離開。昆侖奴不住打量這兩位不請自來的公子,又聽說他們是相府的少爺,侯希逸不敢拒之門外,心中想道:在這二人麵前把偶耕、牧笛的事說定了,豈不更好?於是說道:“老爺不能起床,少爺、姑爺留在房裏迎接訪客,也是待客禮數。”


    侯希逸一聽,差點又氣暈過去。家醜不可外揚,更何況,女兒和偶耕的醜事關係著侯家三百餘口性命。他隱忍不發,拿眼睛隻瞟昆侖奴,臉上卻衝元家二少擠出微笑。


    元氏二少隻知侯希逸有一庶出之女許配給駱奉先,嫁女之事在潞州鬧出了許多笑話,駱奉先因此懷恨在心,卻不知他要嫁而沒嫁出去的女兒乃是牧笛,而且就在眼前。元伯和笑道:“恭喜侯大人,幾時得了東床快婿?也不請我們過府喝兩杯喜酒。”元仲武卻是一番冷嘲:“素聞侯大人喜歡念經誦佛,怎知如此吝嗇。嫁了女兒、收了禮金,連宴席也不擺一桌嗎?”


    侯希逸滿腔氣惱,一言不發;嫡子又不知如何應答,麵色十分難看。昆侖奴笑道:“侯大人初迴長安,來不及宴請各位,還請多多寬宥,來日必當備下薄酒,請二位大人來熱鬧熱鬧,”轉頭唿喚偶耕,“姑爺,侯大人今日被貴客數落,全因你的一場婚宴而起,還不快來磕頭賠罪?”


    偶耕不知昆侖奴此時喚他跪地究竟是何意,尚在遲疑,槐犁拚命將他推到跟前,將身子扒在他肩上,壓著他要他躬身行禮。他隻要一行禮,便算得侯家的“姑爺”了。


    重壓之下,偶耕微微欠身,元伯和連忙起身將他扶住,口中說道:“豈敢、豈敢。”元仲武端坐不動,譏諷道:“侯家老爺少爺缺少禮數,招個女婿也甚是木訥,竟不如這個番邦奴仆對答如流。”昆侖奴被他一誇,頓時滿臉堆笑。


    嚴父在場,嫡子垂手而立,不敢多言。侯希逸心中窩火,直接問道:“二位公子造訪寒舍,所為何事?”元伯和呷了一口茶,說道:“吐蕃大舉進犯,京師震動。昨日大雲經寺舉辦法會,募集錢款,實因國庫空虛。長安富戶,無不傾盡家資,相助大唐外平寇虜、內安社稷。長安子民能有如此義舉,也是國家之幸。”


    侯希逸見元伯和說出這番話來,心中已猜到幾分他們的來意,說道:“大雲經寺募集的義款,侯某已盡過一份心力。”元伯和道:“我們此來,正是奉了駱奉先大人的委托,與侯大人商量商量這捐資的事情。”侯希逸聽他們提起駱奉先來,雖然嫌惡,但是不敢怠慢,因問:“駱大人托你們有何事見諭?”


    元伯和頓了頓,隻管托起茶碗飲茶,元仲武接口說道:“侯大人曾是緇青平盧節度使。緇青一帶,自古便是鹽鐵之地、陸海之國。現如今,國家多事,朝廷恩養你許多年,你就為朝廷捐這麽點資財,恐怕說不過去吧?”


    侯希逸見元仲武說得甚是露骨,眉頭一皺,答道:“下官節度一方,不敢魚肉百姓,除了按月領取俸祿,並無多少資產。況且李正己將我趕出青州,我初迴長安,在長安並無進項,怎能捐出許多?”


    元仲武冷笑一聲,說道:“你諾大家業,卻在我兄弟麵前哭窮,豈不令人笑掉大牙?我勸你追加些捐款吧,如若不然,累我兄弟白跑一趟,迴去見著駱大人也不好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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