驌驦馬在前,一聲長嘯,響徹天際。驊騮馬在後,打著響鼻,意欲馳騖。嶼蘅在中間,想要護住槐犁,槐犁卻如牛犢一般,擋在她的身前。


    侯希逸按住韁繩,凝視敵人。隻見他們衣衫襤褸、兵械不全,知是一夥烏合的亂民。他曾為節度使,經曆過的戰陣何止千萬,更不將這夥亂民放在眼裏,穩穩坐在馬上,喝道:“喚你們頭領出來說話!”


    那夥亂民閃過一道窄縫,一個老者騎著一匹瘦馬從後麵走出來。老者手中握著半截槍頭,頭上發髻稀鬆,骨瘦如柴,雙目卻炯炯有神。他眯起眼睛仔細端詳一陣,見侯希逸身披繒袍、腰係龍泉、足蹬銀靴,騎著高頭大馬,手中明晃晃一把長鉞,料他有些來頭,因問:“你是路過的客商,還是方鎮的將領?”


    嶼蘅在侯希逸的後麵,認得清楚,那位老者便是裏正陳開山。她難抑欣喜,卻喊不出話來,隻得走到侯希逸馬前,連連衝陳開山招手。陳開山一見,半截槍頭握緊,指著侯希逸大罵:“無恥匪徒,竟敢劫掠民女!速速放人,否則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偶耕跑到前頭來,查看究竟。見攔路之人儀容不整,卻不似殺人越貨的暴亂之徒。他上前兩步,揖手說道:“我們從潞州來,路過此地。嶼蘅是我們的恩人,我們並未劫持她。”


    陳開山將信將疑,身邊一名鄉民喝道:“他們是惡賊!昨夜在村中與人爭鬥,砸壞房屋,還打死一人,死者屍首仍在!”說話之人受了陳開山之命,天蒙蒙亮迴村打探,發現了黑衣人屍首,因此急急迴來報信。陳開山最恨這些冠帶整肅卻又為害鄉裏的惡吏,聽他一說,勃然大怒,下令眾鄉民一齊動手,拿下惡賊、解救嶼蘅。


    一場惡戰又要開始,侯希逸縱然滿身疲憊,隻將長鉞一橫,便已聲勢奪人。嶼蘅奮不顧身,跑到兩撥人中間,喘息良久,終於大聲說出:“陳老伯,你錯怪他們了。黑衣人將我擒獲,是他們救了我!”


    陳開山見嶼蘅說得鄭重,這才肯信,跌跌撞撞爬下馬來,挽著嶼蘅的手,不禁老淚縱橫:“女娃,都是老漢無用!未能救迴澗石娃娃,他生死未卜,你也受盡折磨!”


    嶼蘅哽咽幾聲,收起淚水,說道:“老伯哪裏話來!您的救命之恩,我不知如何報答。倘若澗石還活著,也當感念您的恩情。”說畢,扭過臉去,珠淚交織。槐犁來到嶼蘅身邊,勸她不哭,嶼蘅這才忍住傷悲,拭幹淚水。


    陳開山見嶼蘅安然無恙,麵朝侯希逸施過一禮,一麵致歉,一麵又請教他是何人。侯希逸並不下馬,隻是謙遜了兩句,說出自己的名姓。陳開山久居荒村,並得不知許多國家大事,未曾聽聞侯希逸的令名。昆侖奴忽而技癢難耐,上前說道:“侯大人乃是平盧淄青節度使。可恨李懷玉處心積慮、設下圈套,將節帥逐出,自己做了節度使。他做下惡事,自己連名字都改了,改成了李正己。”侯希逸橫了他一眼,眼神裏射出無窮威嚴。昆侖奴自知錯出了風頭,灰溜溜縮到一邊。


    昆侖奴退到驊騮馬身旁,忽而眼前一閃,竟是牧笛從馬背上跌了下來。他伸手接住,畢竟難以支持,被她壓倒。偶耕聞聽動靜,看得明白,頭一個衝了過來,扶起牧笛。


    牧笛蜷縮在偶耕的懷抱裏,麵如土色、雙目緊閉,人事不知。嶼蘅也趕了過來,為她把脈,皺眉道:“昨夜為她點穴療毒,毒氣想是已除,隻是體內陰陽二氣尚未調和。兼之一夜勞頓,為秋風所感。”


    偶耕萬分焦急,便問該如何救治。侯希逸也走到近旁,下馬問道:“我女兒病情如何?”牧笛並不搭話,隻對偶耕說道:“隻恐又要勞你耗費真氣了。”偶耕一聽,知是並無性命之虞,這才由憂轉喜,而救治牧笛,他更是責無旁貸,將牧笛扶在地上坐穩,便要服氣運功。


    嶼蘅道:“肩井乃手少陽陽維之會;太淵乃肺之原穴、百脈之會。你封住肩井,以陰氣導出;接通太淵,以陽氣輸入。運功三過,或能調和她體內陰陽之氣。”


    偶耕不再多言,與牧笛對坐,依次點她肩井、太淵穴位,輸以真純之氣,導出邪祟之氣。他一夜運功,本已真氣耗損,此時強打精神點穴理氣,無異於竭澤而漁。他瞥了牧笛一眼,見她雙額緊蹙,似有不詳,更不敢有絲毫懈怠,立即振作精神、全神關注,哪怕自己氣竭,也要救活牧笛。


    運功三過,已是晌午時分。牧笛依然雙目緊閉、毫無知覺。偶耕大汗淋漓、神疲力盡,忽而仰脖吐血,昏死在地。眾人都著了慌,連陳開山和一眾鄉民見了,也無不惶急。


    嶼蘅抱住牧笛,為她撫弄手三陽諸穴,不見效驗,因命所有男丁撤退百步以外,背過臉去,不得偷覷。她褪下牧笛的靴子,繼續為她撫弄足三陽經諸穴。昆侖奴和槐犁早將偶耕抬過一旁,掐人中、掰眼睛,全無效果。二人大為惶急,抓耳撓腮,圍在偶耕身旁團團轉。陳開山取過一個鴟袋,喂他飲水,如何喂得進去?


    這邊一通忙亂,那邊卻響起了嶼蘅的聲音:“牧笛,你醒了?”侯希逸跑了過去,見嶼蘅已為牧笛穿上鞋襪,將她扶坐於地,幫她整弄頭發。牧笛語聲極低,問道:“我這是怎麽了?偶耕呢?”嶼蘅不敢告訴她偶耕真氣耗竭、危及性命,隻說:“偶耕安然無事。你好生修養、別無牽掛,他隨後就來看望你。”


    侯希逸因問嶼蘅,眼下該如何處置。嶼蘅道:“為今之計,隻有尋個清淨之地,好生修養。如若不然,偶耕性命難全。”陳開山走了過來,說道:“如需靜養,還請諸位往迴走,去村莊裏歇腳。”侯希逸道:“不妥。我們在村中遭遇黑衣人,他們若去而複返,我們豈不是自投羅網?”


    陳開山撓頭道:“南邊二三裏山坳裏,有一座山神廟。老朽率領鄉民與官兵抗衡,夜間便在廟中住宿。大人若不嫌棄,可屈尊前往。”侯希逸還在出神,嶼蘅道:“事不宜遲,我們速速去山神廟。”她喚來槐犁,一同扶牧笛上馬。牧笛神疲氣短,不能坐直,伏在馬鞍上假寐。


    侯希逸跨上馬鞍,便催促陳開山前麵帶路。昆侖奴心中不快,嘟囔道:“呆子將軍就快死了。佛陀也忍心將他棄置荒野,任他被豹子叼走嗎?”槐犁道:“旁人不管耕哥,我們扛著他走。”陳開山和他二人一起,將偶耕搬到自己的馬背上,護送他一同趕路。


    行過二裏路,已來到山坳。四麵峰巒環繞,中間一道羊腸小徑穿過。一片翠柏之中,隱隱有一個山神廟,廟外一道低矮的院牆,經曆風侵雨蝕,一半傾圮。廟宇年久失修,近乎廢棄,其中蛛網密布、牆土脫落,山神的泥塑殘破不全。陳開山將侯希逸讓進廟中,其餘鄉民擠在院子裏,時時防備官兵前來偷襲。


    嶼蘅找了一個蒲團放在柱子邊,扶牧笛坐下。牧笛悠悠醒轉,發著高燒,嘴裏糊裏糊塗問道:“偶耕在哪裏?”嶼蘅不答,要來清水喂她飲下。昆侖奴、槐犁慌裏慌張跑進廟中,懇求嶼蘅:“你既有妙法救活侯小姐,當有辦法搭救偶耕。”嶼蘅犯了難,轉過身去,二人卻跟在身後追問。嶼蘅道:“偶耕真氣耗竭、神形勞損,藥石已無功效,唯有靜養。三日後若不靈驗,隻怕……”話語未畢,忽然哽咽失聲。


    饒是嶼蘅聲音再低,卻也被牧笛聽見。她身上無力,心中卻明白,掙紮起身,要尋偶耕。嶼蘅拗不過她,隻得命昆侖奴、槐犁將偶耕抬進廟中,與她相見。牧笛一見,連哭的力氣都沒了,身子一軟,癱在一旁。嶼蘅連忙扶起,勸她好生將養,莫辜負了偶耕心血。牧笛哪裏肯聽?掙紮著爬到偶耕身邊,抓著偶耕的手不放,淚水沾濕衣袖。


    山神廟中過了三日,牧笛逐漸恢複,可是偶耕依然昏迷不醒。牧笛日夜陪在身旁,喂他一些清水。侯希逸念了三日佛,因見牧笛無事,放下心來,又見長安在望、家已不遠,便催她繼續趕路。牧笛沒好氣地說:“你一個人迴長安吧,我不走。”


    侯希逸大為不解,說道:“你已康複,如何不走?”牧笛道:“我陪著偶耕。他若死了,我一生也不踏出此廟。”侯希逸聞得此言,大感逆耳,朗聲道:“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下人,你連孝道也不顧了嗎?”牧笛道:“你說我不孝,我卻說你不慈。我在潞州已說得明白,已不是你的女兒,你也莫來相認。你若認下我,駱奉先迴得京城,遲早殺你一家三百餘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唐偕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水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水聶並收藏大唐偕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