嶼蘅見到偶耕,心中驚喜,外表卻是一故的冷豔。偶耕為她解開繩索,一麵問她因何在此。嶼蘅又是一聲輕歎,說是王屋山石窟木屋遭到黑衣人襲擾,從此師徒一路漂泊,到如今又被他們所擒。偶耕也不多話,便將她帶迴自己投宿的農戶。


    偶耕是翻牆出來的,因有嶼蘅在,隻得去叩擊門環,叫昆侖奴、槐犁開門。唿了半日,無人迴應,耳朵貼著門縫往裏聽,卻連一點鼾聲也沒有。嶼蘅預感不祥,眉頭一皺,說道:“黑衣人惡事做盡,莫非在此下毒手?”


    偶耕一聽,又驚又駭,反手一掌擊開大門。門板咣當兩聲砸在地上,激起濃厚的煙塵,廳堂裏的昆侖奴、槐犁卻仍蜷縮在草鋪上,一動未動。偶耕衝到近旁,將二人抓起,他們身子僵硬,身上沒有半點血漬與傷痕,鼻子裏沒有半點氣息。


    偶耕大感不妙,一頭撞進西廂房。湊近一看,牧笛直挺挺躺在床上,紋絲不動,一樣沒了唿吸。偶耕熱淚湧出,一扭頭又衝到東廂房,撞開房門,鋪麵一絲甜香,勾魂攝魄。他搖晃三下,幾乎站立不穩,口中兀自大喊“節帥”。侯希逸在床上掙紮兩下,啞著嗓子說不出話來。


    這時,屋瓦之上有窸窣響動。偶耕從甜香的繚繞下驚醒,當即大喝一聲,飛上屋頂、撞開屋梁。屋頂果有兩名黑衣人,見偶耕一躍、一撞,功力深不可測,不敢與他交手,轉身從屋頂躍下。他們匆匆逃離,將一件物事遺落在屋頂。偶耕追上去,撿拾起來一看,才知是一根煙管——這二人正是用這根煙管吹出毒煙,將屋內之人迷倒。偶耕大怒,從屋頂躍下,截住那二人去路。


    三人交手,不過三五合,那兩名黑衣人便人仰馬翻。偶耕正要擒住他們,身後忽然閃出六道黑影,那是六名黑衣人殺到。一時八人聚齊,合攻偶耕。偶耕滿腔怒火、渾然不懼,雙拳兩足逼得他們步步後退。一名黑衣人中了拳頭,閃過一旁,用鐵菡萏偷襲。偶耕滿腔怒火,使出擒拿功夫,將一人硬生生拽起,橫在身前,恰似肉盾一般擋住毒矢。那人右股中彈,被偶耕拋在地上,慘叫不止。


    剩下七名黑衣人,半是憤恨、半是懼怕,一同掏出鐵菡萏,圍在偶耕身前,卻不敢貿然出手。便在這時,隻聽嶼蘅在屋中喊道:“休要戀戰,快迴來救人!”


    偶耕就地掃腿,七人飛身閃避,偶耕趁勢而入,連出七掌,一掌快似一掌,掌掌不留情,將他們打翻在地,七柄鐵菡萏也紛紛遺落。偶耕不敢耽留,收住力道,跑進屋中,將後門緊閉,將前門門板豎立起來重新閂起,謹防黑衣人從外麵發射鐵菡萏。七個黑衣人自覺不是對手,撿起鐵菡萏,拖著那名受傷之人逃竄而去。


    侯希逸中毒尚淺,滾下床來,爬進廳堂。嶼蘅伏在草鋪一側,為槐犁把脈,半晌才說:“中的是逍遙穀的迷香,一個時辰若不祛毒,隻怕性命難保。我身上有些藥丸,分與他們,清水調服,應該有些效用。”


    偶耕也不顧牧笛衣衫單薄,去廂房中將她抱出來,放在地上,又去廚房裏扛來水缸,舀過一碗清水交到嶼蘅手中。嶼蘅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傾出三枚藥丸,忽然大感為難,搖頭說道:“四人中毒,恰才三顆藥丸,卻也難了。”


    偶耕便要她將三丸藥搓成四份,分給四人。嶼蘅搖頭道:“一人一丸,方有效用。若劑量不足,與未服藥一般。”偶耕立時抓破頭皮,顫聲道:“四人皆是親故,孰生孰死,叫我如何決斷!”話音剛落,嶼蘅驚唿一聲,原來侯希逸一個猛子紮了過來,已從她手中搶過一丸,吞進腹中。他哽咽難忍,用手撐起身子,把頭埋進缸中大口喝水。


    一個念佛之人,生死之際隻顧自救,全然不顧旁人死活,嶼蘅看在眼裏,多少有些寒心。藥丸隻剩二顆,中毒者還有三人,急壞了偶耕,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不住地跺腳。


    嶼蘅沉吟半刻,說道:“我有個主意在此。兩枚藥丸給昆侖奴和槐犁服用。”偶耕一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杜姑娘的意思,是想讓牧笛去死?他投來驚愕的眼神,卻聽嶼蘅不緊不慢說道:“我幼時誤食毒草,晏先生用一套點穴之法將我救活。這套點穴法我還記得,隻是我沒有內功修為,使不出來。你依我口授,為牧笛祛毒,則何如?”偶耕問道:“那為何不叫牧笛吞服藥丸?我為昆侖奴或者槐犁點穴祛毒也可。”嶼蘅搖頭道:“使不得。這套點穴之法,蘊含萬物負陰抱陽之理,而且穴位極深,須寬衣解帶施行。”


    偶耕立時想起青州偷窺牧笛沐浴之事,一時麵紅似火,說道:“若是叫侯小姐寬衣解帶,那更使不得了。”嶼蘅道:“這套點穴法,奇巧之處,便在陰陽互補之功。這逍遙穀的迷香邪毒,侵入體內,硬逼是逼不走的,須陰陽相和、牝牡相誘,方能排出。”


    侯希逸丹藥入肚,忽而腹痛欲裂,滿地打滾、喘息粗重。痛苦之際,聽得他們二人商談,不忘喝道:“胡說!我公侯之女,豈能在下人麵前袒露軀體?”偶耕惶急道:“節帥服用藥丸,如何如此痛楚?”嶼蘅道:“他若不服藥,早已氣息全無,怎麽說得出話來?此乃晏先生精煉的丹藥,一枚值錢千緡,驅毒療傷、救死還陽,屢試不爽。”偶耕深覺有理,趁嶼蘅不備,伸手搶過一枚丸藥,便要喂給牧笛。


    嶼蘅深知迷香的毒性,若牧笛服用藥丸,昆侖奴或是槐犁豈不是要死在當麵?想到此,再也無法淡定,不免身子發抖。偶耕於夜色之中,看出她神色異樣,便問她是何緣故。嶼蘅手裏隻有一枚藥丸,自知無力救活兩個人,便將手中藥丸一並交給偶耕,哽咽一聲道:“你來決定吧,我不忍心決定誰生誰死。”


    偶耕手持藥丸,恰似拿著判官刀筆、生死簿冊,心中難以抉擇——她固然愛慕牧笛,一心要她活下去,但是他又怎麽忍心讓昆侖奴或者槐犁搭進性命!侯希逸趁他出神,蓄足力氣猛撲而出,要搶走藥丸給牧笛服下。偶耕被他撞倒,所幸藥丸仍在手中——若是撒手,藥丸失落在黑夜之中,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侯希逸如同發了瘋的獅子,拚命搶奪藥丸。搶不到手,便咧開嘴撕咬偶耕。偶耕受痛,揚起手肘將他推開。侯希逸一頭撞在牆壁上,差點撞碎門牙。他喉管裏發出嘶嘶的聲響,憤怒地嚎叫:“還猶豫什麽?快給小姐服藥!”


    偶耕緊皺眉頭,心中厭惡起來:“你日日誦經,說什麽慈悲為懷。生死關頭,你卻分個三六九等,隻顧你們父女活命,全然不管下人的死活。”仰頭一看,隻見嶼蘅背過身去,似在抽泣。他被咬之處澀澀生疼,刺激著他的神經,卻助他拿定主意:“先救下昆侖奴和槐犁!”當即兩隻胳膊挽起二人,手腕翻動,將藥丸送入他們口中,急忙喚嶼蘅喂服清水。


    嶼蘅由憂轉喜,更無二話,舀起清水灌入二人喉中。偶耕將他們拖到牆角,上身倚靠在牆上,以免吐出。嶼蘅催促道:“事不宜遲,快為侯小姐祛毒。”偶耕抱起牧笛,對侯希逸道了一聲歉,頭也不迴跑進西廂房裏。嶼蘅將房門栓起,將牧笛扶到床上,不等偶耕轉身,已將牧笛身上衣物剝個精光。


    嶼蘅命偶耕點穴。偶耕一迴身,差點喪失三魂六魄——牧笛的玉體,泛著瑩潤的微光,浮動在夜色之中,若隱若現,卻又光彩灼灼。他如遭雷擊,渾身打顫、汗下如雨,轉身欲出。嶼蘅焦急起來,說道:“你若遲疑半刻,牧笛性命休矣。”


    一語將偶耕刺痛。藥丸是他喂給別人的,若不施救牧笛,豈不是自己害死了她?他咬定牙關,轉過身來,剛到床沿,竟一步不穩、癱在踏板上。嶼蘅不予理會,淡淡說道:“第一式,點她魂門,封住她的胃氣。”


    偶耕掙紮起身,雙眼似被牧笛身上的光芒灼痛,一時天地縹緲、四海渾濁,腦子裏空落落一片,哪裏看得清穴位?嶼蘅見他暈頭暈腦、遲遲不動,難免焦急,說道:“牧笛中毒該有半個時辰了。你再不下手,隻怕迴天乏術。”


    偶耕如夢初醒,鼓足力氣伸直手指,點了下去。指尖才與玉體相接,他便渾身顫抖,指頭一捺,錯點在膈俞穴上。嶼蘅急忙抱住牧笛,將她移開,撫弄她的穴位。她心中焦急、語氣卻依然平靜:“再若點錯一下,你連我一起殺了吧。”這句話,固然不像晏適楚發起火時那麽麵目猙獰,卻讓聽者感到透入骨髓的冰冷,讓人如坐針氈、如芒在背。


    偶耕想起晏適楚來,深知他與杜姑娘有師徒之名,實則情同父女,二人的脾氣一脈相承。他擦幹汗水,收住萬種思慮,記住牧笛身上的穴道方位,咬緊牙關、閉緊雙眼,一指送出,不偏不倚點在魂門穴上。


    他真氣湧出,隻覺指尖處一道陰氣迴溯,似是一股暗流湧向幽冥。他不敢懈怠,全力抵禦,隻聽嶼蘅在耳邊說道:“你再不收著真氣,就要戳穿她的肩背了!”偶耕隻得按住內息,任憑那股陰氣流入。那股氣息柔弱如線、輕飄如雪,瞬間在指尖化開,猶如岫上孤煙融入茫茫雲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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