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之大,非同一般。那隊官兵停在兵廨之中,隻留數人押著囚車,從後花園逶迤繞行,這幽深曲徑,說不盡的紅遮翠帳、錦雲堆疊。又不知行走了多久,穿門洞、過飛簷,來到一處幽辟的所在,原來是相府囚人之處。趙勃、王升將澗石從囚車中解出,又鎖進小屋之中。李納對他說道:“今日元家公子有事在身,無暇見你,便宜你多活兩日。”說罷,領著眾人揚長而去。


    澗石在這幽室之中關了七日,渴飲冷水、饑餐糟糠。到了第八日,李納再次來臨。趙勃、王升一左一右將他押住,從幽室中拖出,又在相府中穿廊廡、過小院,恰似走迷宮一般,來到一處館閣。


    一人在閣中高坐,卻是元季能。李納稟報一聲,領著趙勃、王升垂手立於兩側。澗石背後挨了一腳,跪倒在地。


    元季能身著便裝,手裏擒著一個紫砂壺,小口抿嘬壺裏的香茶,眼角朝上翻起,嘴巴卻衝下說道:“渭南交戰那日,與你同乘一馬的女子,是你何人?”澗石不理,李納早已一個耳光打了過來。澗石恚怒,想要還手,卻被趙勃、王升按住,動彈不得。元季能悠然說道:“她是何人,現在何處,隻要你說出,定有好處。”李納在一旁惡狠狠說道:“這廝倒也倔強,不受些刑罰,恐難開口。”


    元季能道:“我已安排王致君、戴保國在渭南一帶仔細搜尋,定能尋著那女子下落,又何須他開口?”澗石怒道:“你敢動她,我做鬼也不放過你。”李納剛要掌嘴,元季能道:“她如此美貌,我豈能傷害了她?把她帶進府來,做我的侍妾,好日子夠她受用呢!”說畢仰天大笑。


    澗石怒火填膺,已知難以活命,但求死個痛快,於是開口說道:“我也知你們元家,上至宰相,下至三位惡少,弄權作惡、惡貫滿盈。你們逍遙一時,日後難免滿門遭殃!”李納一聽,心道這還了得?一腳踢在澗石肩上,厲聲嗬斥,又請求元季能下令殺了他。


    元季能十分氣憤,手中茶壺幾欲捏碎,忽又按下怒氣,陰森森問道:“那女子是你妻子?是你胞妹?”澗石直起身子,兩眼如同烈火透出。元季能怒道:“一個與你無關之人,我收為妾室,叫她吃香的喝辣的,你卻咒我元家滿門遭殃。我是不是該烙了你的嘴、剜了你的心?”李納一聽,大快心意,便要去找鐵鉤、鐵鉗。


    澗石一見要動用酷刑,又是驚恐又是恚怒,卻聽元季能說道:“你在渭南將我劫持,罪不容誅。若依我平日脾性,早將你千刀萬剮。也算你命大,你有兩個親戚與我交厚,求到我門前,所以暫且留你一命。”澗石道:“要殺要剮盡管吩咐,我何曾有親戚求你?”元季能道:“城東南的錦鱗客棧,庾興、陶傑難道不是你親戚?”澗石大為驚愕,竟不知庾興、陶傑與這等惡人有如此交情。他低下頭來,心中生起重重疑慮。


    元季能繼續說道:“庾興、陶傑不過是過路的流民,遇上我元三爺,也算交上了好運。兩個月前,我出得長安,催收租稅,途中遇上一隊吐蕃兵,將我擄到荒野。恰好他二人躲避一夥山賊,也逃在荒野,與吐蕃兵相遇。吐蕃兵本當將我們一起殺死,都是他二人苦苦相求,又獻出身上財物,因此我們才從吐蕃兵的刀下逃了出來。元三爺福大命大,卻也不忘救命之恩,因此帶他二人來到長安,由我出麵,盤下那間客棧,安插他二人為我掌管營生。昨日他們摸黑來到府中,磕頭見血、千言萬語,求我饒你性命。若無這些情由,我豈能容你活到今日?”


    澗石聽罷,心下沉吟,轉麵說道:“如此說來,我是不必死了?”元季能冷冷一笑,隻顧飲茶,李納卻在一旁氣得直瞪眼。澗石又道:“與我同乘一馬的女子,姓杜名叫嶼蘅。你在渭南尋著她時,容我先見她一麵,再作處置。”李納連聲斥責他得寸進尺,元季能卻道:“元三爺寵幸的女子極多,卻也不是色中餓鬼,叫她先見你一麵又有何妨?”


    澗石眼睛骨碌碌轉了幾圈,說道:“元公子若信得過在下,我願出城尋那女子。”元季能將茶壺嘬得吱吱作響,說道:“你當相府是賣菜的街坊,說進就進說走就走?”澗石道:“你既不殺我,留我在此又有何用?”元季能道:“你死罪可免,活罪卻是難逃。現有一事,需得你去辦。”


    李納臉色都變了,跪在元季能麵前,說道:“三爺,有事差遣小人便可,怎可將大事托付這有罪之人?”元季能道:“世道險惡,說與你怎能盡知?家父貴為宰相、身在台閣,近些時日在上朝退朝路上,每每有人埋伏、施以冷箭。幸得禁兵嚴加護衛,才免遭於難、化險為夷。家父思來想去,那射生將王獻忠攀附豐王李珙,行為不端,與家父素來不睦,多半是他暗中安排射生手暗箭傷人。因此,家父寫下一信,又要帶幾句話給那王獻忠,警告他識得實務,以免禍及於身,”說到這裏,指了指澗石,“這小子有些膽識,又會些武藝,安排他去送信,倒也安心。”


    李納越發懇求:“此等大事,豈能由外人去辦?小人縱然萬般駑鈍,願為三爺效犬馬之勞。”元季能慢悠悠說道:“你一入長安,便封為奉禮郎,統領防秋兵,卻又隻需在長安裏混日子,不必去邊關受那等苦,諸多安排,都是家父一手操辦。你與相府過從甚密,滿長安盡皆知曉。長安繁華,卻是黨羽眾多、山頭林立,到處有他人眼線,到處有殺頭滅族的隱患。豐王李珙、射生將王獻忠,久有異誌,滿長安布滿他們的眼線。你若去了,指不定被人抓住把柄,說我相府與逆黨親厚,羅織罪名,進而一舉扳倒我們元家。因此派個不相幹的人去,最是妥帖。”


    澗石聽到這裏,抬頭說道:“送個信、傳個話,何其容易?我若辦成此事,你們不得再囚禁我,也不得與庾興、陶傑二人為難。”元季能恣意而笑,說道:“此事說來容易,卻也不易。此前也曾派出使者,去那王獻忠軍中,盡是有去無迴。後來打聽才知,都被他囚在地牢之中,嚴刑拷打,逼他們招供相府的陰事,企圖揭發我們元家。可敬那幾位使者,都是信得過的漢子,被他折磨到死,一個字都未說出。”澗石反問:“難道你就不怕我揭露相府的陰事?”元季能斂住笑容,說道:“你初到京城,即便打死你,你能知道相府的陰事?”


    李納連忙為元季能續上茶水,稱讚他思慮細密,又謝他的憐惜之意。澗石說道:“既是如此兇險,我若不去,又奈我何?”元季能端起熱茶,輕輕抿了一口,說道:“庾興、陶傑求我放過你,可是拿項上人頭作了擔保。你若不去,我動動指頭就要了他二人的命。還有你那什麽杜嶼蘅,若找著時,貶為奴婢、賣為官妓。”


    澗石聽到這裏,不再多語。從元季能的一番話中,他已知道京城何等兇險、人心何等難測,人情世故的表皮下麵,隱藏著何其陰狠歹毒的下作打算。


    不多時,家丁入內,帶來一套商賈的衣物交給澗石,又交給他一封書信。元季能吩咐澗石將衣服換上,又道:“書信上不過是些從容辭令,看與不看無關緊要。你切記將家父的原話帶到:‘為人作筏,登岸即棄。不識時務,禍將自及。及早迴頭,方才是岸。’”澗石將信封攏在袖子裏。元季能囑咐道:“不論何時何地,不要說是相府派你去的。你便是說了,我也不認。”


    澗石擺脫趙勃、王升的羈押,說道:“我此番去了,不論是死是活,你不得為難庾、陶二兄,也不得拘捕嶼蘅姑娘。”元季能笑道:“那是自然。你若能活著迴來,便也有些本領,我稟報家父知道,隻怕還要重用呢。”澗石微微欠身,即行告別。家丁將他送到後門,和一隊運送糧米、核算賬目的商人、仆從一道離去。


    澗石隱在人群中,繞行良久,見身邊無人跟隨、盯梢,這才往東南而去。錦鱗客棧如同往常一般,生意既不紅火、也不慘淡。他再次確認身後無可疑之人,方才進得院去,徑奔賬房而去,庾興、陶傑果然在裏麵。


    二人一見澗石,又驚又喜,迎上來問長問短。澗石忽而心潮起伏,哽咽難言,隻顧下拜。二人連忙將他扶起,搬過一把椅子請他坐下。澗石連飲三杯茶,這才將相府中的經曆說出,隻是略去了元季能要他送信這一節。二人一聽,心中歡喜,都說這元家三少爺雖是紈絝子弟,卻也頗重信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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