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將銀錢交與女弟子收訖,轉頭對陸澗石說:“小友,你那點銀子,不足二百緡,不夠我的『藥』錢,該如何是好?”陸澗石聽罷,暗罵一聲:“我好心幫你脫離困境,你倒是鑽到錢眼裏了。”臉上卻陪笑說道:“我已經身無分文。我叔父在城中開有一家客棧,先生若是不嫌簡陋,將就住上幾晚,不收你的房錢便是。”老者見天『色』漸晚,便說:“如此甚好,且隨你住宿去。”張小雨在一旁受了半日冷落,終於忍不住了,沒好氣地說:“叔叔的客房滿了,沒有你們住的。”老者不予理會,要澗石在前麵引路。


    陸澗石一行四人,穿街過巷,往錦鱗客棧走去。路上不住閑談,那女子卻始終不語。張小雨在一旁生悶氣,也不作聲。


    陸澗石道:“老先生,能請教您的名號麽?”老者爽朗一笑,答道:“老朽姓晏,拙號適楚;後麵是我的女弟子,本家姓杜,取名嶼蘅。三歲時家中遭了兵火,隻剩她一人,我恰好路過,將她抱入山中,取了名字。”陸澗石聽罷,歎息道:“這位姐姐如冰似雪,身世經曆卻這般曲折。”杜嶼蘅有感恩情,終於說出話來:“多蒙師父恩養。”說完複歸沉默。


    張小雨聽見陸澗石讚那杜嶼蘅,愈發不滿,抱怨道:“你們一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吵死人了!”陸澗石這才顧及身邊這位妹妹,說道:“逛了一天,想是疲乏了,前麵就是黃四叔的客棧,他說不定又安排了一桌酒菜呢。”


    說話之間,猛然有人從道旁跑出,牽扯杜嶼蘅衣袖。她嚇了一跳,迴頭看時,見是將軍府外的兩個饑民。晏適楚正『色』道:“爾等到此作甚?莫非要盜搶咱家?”饑民搖頭道:“老神仙休要驚疑,我們日日在李將軍府打粥吃,哪裏吃得飽?求老神仙施舍幾文錢,我們打打牙祭。”晏適楚道:“錢是我辛苦掙得,豈能贈予你們?”


    陸澗石忖道:“這老怪三顆『藥』丸賣出天價,卻半點也不肯施舍,真真小氣。”在腰間左『摸』右『摸』,『摸』出最後幾枚銅錢送與二人,說道:“隻有這些錢了,你等休再尾隨。”


    晏適楚見那二人歡喜而去,撚起胡須,搖頭道:“你見人就施舍,未必能濟人危難,反倒是自找麻煩。”陸澗石正要辯解,晏適楚說:“他二人不似饑民,像是遊手好閑的破落子弟。遠避之猶恐不及,你倒跟他們攀起了親戚。”陸澗石心道:“這人非但是鐵公雞,還甚是囉唕,若不看在他女弟子麵上,我豈能與他結交?”轉眼已到錦鱗客棧門口,便招唿他們師徒進店與黃錦鱗相見。


    黃錦鱗見晏適楚師徒衣著打扮似仙似道,與常人不同,料定他們脾氣秉『性』怪癖,於是小心迎迓,滿臉堆笑:“這兩個小娃是我的侄兒侄女,若有不敬之處,還請擔待。二位從天降臨,小店蓬蓽生輝。”將他們領上樓,騰出兩間房間,讓師徒二人住下。隨後對澗石說道:“今晚我要去城外,找那漁民販些新鮮的魚迴來。我已安排廚子備好酒菜,你替我好生款待客人。”說完下樓,套上馬車,帶著兩個夥計出城去了。


    黃昏時分,店中夥計喚他們用晚飯。四人一起下樓,小雨緊緊拉著澗石的手,不讓他與杜嶼蘅靠近。


    四人走入後院,忽然前廳傳來喧嚷之聲。陸澗石急忙趕出來,隻見廳中站立六個大漢,麵相十分兇惡。氐店門口,還有兩人探頭探腦,正是尾隨乞討的兩個饑民。饑民臉麵朝外齊道了一聲“少爺萬福”,接著腳步聲響,一個白麵後生款步跨入門楹,走進氐店前廳。壯漢端出座椅,放在大廳中央。白麵後生穩穩當當坐在椅上,搖著折扇,對那饑民說:“人找著了嗎?”


    饑民大搖大擺走上前來,衝陸澗石說:“這是將軍府的李公子,速速帶你的同夥出來,下跪參拜!”這位白麵後生,果真是兵馬使李懷玉的兒子,名叫李納,年紀輕輕已是職務滿身,仗著家中權勢,在這青州城內甚是驕橫。


    晏適楚師徒和張小雨也從後院趕了出來。饑民急忙向李納報告:“這一夥四個人都在這裏!”說畢,迴頭衝他四人喝道:“還不快跪!”晏適楚衝陸澗石說:“這就是你好心施舍的饑民,給你報恩來了!”杜嶼蘅微蹙娥眉,站在師父旁邊;張小雨嚇得目瞪口呆,躲在陸澗石身後。


    陸澗石不明來者何意,上前行了一禮,從容問道:“這位君子是何高明,大駕光臨意欲何為?”李納隻顧搖扇,饑民指著澗石說道:“你的同夥——身後的那個野道士——賣的什麽鬼『藥』,敢訛李將軍三百緡錢?本當將你們收監、打折腿骨,幸得李公子看上了她們兩個,特地駕臨這小小氐店,將她們帶走,那三百緡錢便一筆勾銷!”饑民說的“她們”,指的是杜嶼蘅和張小雨。李納深處府宅,本未見著她們,都是兩個饑民竭力慫恿,因此前來搶人。


    陸澗石聞言大怒,說道:“好生賴皮的東西!你府上隻出錢一百緡,何時有三百緡來!要退錢也容易,把『藥』還給老先生!”饑民繼續爭辯:“明明是三百緡,怎說是一百緡?你當這青州城是什麽地方,容得你顛倒是非曲直?速速交出二女子,免得李公子親自審問你們!”


    陸澗石這才看清兩個饑民嘴臉,始信晏適楚所言是真。他厲聲問道:“我若是不依呢?”


    “你敢不依?”沒等饑民發話,李納已從椅子上跳將起來:“先讓你嚐嚐軟硬!”話音剛落,一名大漢掄起板凳就往陸澗石身上招唿。陸澗石退後兩步,將晏適楚、杜嶼蘅、張小雨推迴後院,旋即轉身迴到前廳,一人擋住那六名壯漢。六名壯漢摩拳擦掌,準備砸店打人。


    陸澗石尋思:“他們人多,我敵不過他們。擒賊先擒王,我得把那白麵後生打服了,方能了事。”正在尋思,頭上疾風吹到,原來是一名壯漢拳頭從上砸落。陸澗石撤身躲過,又順勢轉身,從另外五名壯漢身前掠過,在牆壁下站穩。六名壯漢以為他要逃跑,三人去門口攔截,三人在後追擊,誰知澗石猱身一躍,已搶到李納跟前,冷不丁兩拳遞出,將他打翻在地。


    李納被偷襲兩拳,暴跳如雷,起身喝道:“你們退下,我來會會這混小子!”六名大漢聽見號令,立即垂手站立,圍在四周。李納擺開架勢,直奔陸澗石而來。他在軍營中長大,自幼習武,在青州城也是打架鬧事的好手。李納招式尚未亮出,氣勢先已壓倒對手。


    陸澗石尋思:“此人來頭不小,黃四叔又不在氐店,我不可太過冒犯了他。”當即穩住下盤、采取守勢,迎著李納的拳頭,一口氣接了他十八招。李納急切之間不能取勝,怒氣上升,使出狠毒招式,招招攻取對手的咽喉、心髒,意在殺人取命。陸澗石再守三招,險些被他擊中要害,踉踉蹌蹌退後三步,背已靠牆。李納乘勢猛攻,招式愈發兇狠。


    對手氣勢洶洶、咄咄『逼』人,令澗石大為惱火。他心中想道:“屈三叔曾對我說,練武修文都是為了磨煉心『性』,不是為了殺人鬥狠。可這李公子招招要我死。我已陷入絕境,何必再讓著他?”想到此,跨步向前,連揮三拳,解去李納的攻勢,繼而紮穩步法、變換拳路,全力與之對攻。


    二人一番惡鬥,你來我往不下百合,未分出勝敗。早驚動了街坊四鄰和來往客商,擠在客棧門口圍觀。有幾個老成的,見是兵馬使李懷玉之子與人動手,不敢沾惹,從人群裏退了出去。


    小雨在院內,聽得前廳劈裏啪啦鬥個不休,心『亂』如麻,想跑出來看看澗雨是否安好。晏適楚攔住她,低聲說道:“澗石小友功夫不弱,這場打鬥未必吃虧。你切莫出去叫他分心。”杜嶼蘅也在一旁相慰,小雨翻起醋味,努起嘴說:“他是我哥哥,不是你哥哥,你怎知道他會沒事?”說完,眼淚滾落下來。


    饑民聽到院中小雨的聲音,對六名大漢說道:“兩名女子就在院內,我等進去抓起來,莫讓她們跑了。”大漢聞言,蠢蠢欲動。陸澗石心頭暗驚:“他們若衝進後院,小雨妹妹和嶼蘅姑娘定然難逃。我必須速速了結這白麵後生。”


    陸澗石心中盤算,招數便散漫下來。李納看準機會,拳掌加力、虎虎生風,連連使出殺招。陸澗石避其鋒芒、騰挪輾轉,故意賣個破綻。李納求勝心切,見敵手城門大開,果然中計。他運足勁力、中宮直進,意欲一擊成殺,一來解恨出氣,二來在眾人麵前顯『露』本領。


    眼看李納就要得手,陸澗石猛然矮身下挫,同時右拳上舉。這一招變起不測、出其不意,尺寸拿捏又甚是精準,正中李納胸膛。李納一拳撲空,重心已失,嚴嚴實實挨了這一拳,身子飛了起來。陸澗石一擊得手,暗自尋思:“不傷他幾根筋骨,怎能叫他他消停?他若不消停,我怎能擺平那六名大漢?”順勢飛起一腳,踢中李納下腹。李納在空中翻了個跟頭,重重摔在地上,一動不動。


    二饑民連爬帶滾撲上來,伏在李納身上聽心跳、『摸』脈搏。六名壯漢見了,又急又怒,倉皇圍到李納身旁。饑民扶著李納忙『亂』半晌,李納猛地起身,吐出一口鮮血,喘息一迴,恨恨說道:“此仇不報,難在青州立足!”饑民趕緊招唿六名壯漢:“還愣著幹什麽?上啊!”


    六名壯漢齊聲嘶吼,奮起雙臂,直取陸澗石。陸澗石後退一步,大喝一聲:“且慢!聽我一言再打不遲。”壯漢煞住招式,卻聽陸澗石說道:“如不出所料,你家少爺肋條已斷二根,腹髒已被震傷。若不趕緊醫治,雖不致命,隻怕落個殘疾。”饑民一聽,嚇個不輕。李納乃習武之人,吃了一拳一腳,知道已受何傷,聽澗石這麽一說,愈發恐懼起來,顫聲道:“快扶我迴去——莫放走了賊人!”


    饑民急忙忙想扶他起來,哪裏扶得動?二人邋裏邋遢,身上臭氣『逼』人,李納動了肝火,忍痛大罵:“二隻髒狗,與我滾開!”四名壯漢抬起李納,撞開門口圍觀之人,急匆匆迴將軍府去了。


    剩下兩名壯漢把守店門,二饑民也在,門口仍留下一些街坊、看客。陸澗石走了出來,對那大漢、饑民說道:“爾等不必在此把守。我等決不離開客棧。在場的街坊都是見證,明日到了府衙,我與你家少爺當堂對質便是!”


    兩名壯漢見陸澗石武藝竟在李納之上,心中發虛,不敢留守。他們裝腔作勢道:“你在這裏等著,我們迴來與你算賬!”說完大搖大擺走了,臨走還踢翻一位看客。一眨眼功夫,門口看客作鳥獸散,兩個饑民也早已溜得沒影。


    張小雨從後院飛跑出來,抓住澗石胳臂道:“石頭哥,你沒事吧?壞人走了嗎?”澗石拍拍她肩膀,強笑道:“他們可能馬上迴來,帶我們見官。你莫害怕,是他們欺人太甚,我到了府衙也不怕他們。”


    晏適楚、杜嶼蘅跟了出來。晏適楚撫須一笑:“客棧是你家開的,府衙是他家開的。若到了府衙,休想活著出來。趕緊收拾行李離開這是非之地吧!”陸澗石正欲反駁,三名夥計哭喪著圍上來,顫聲說道:“小哥,你今天是在太歲頭上動土!他若迴來,別說你『性』命不保,就連我們這些跑腿的腦袋也要搬家。我們快快逃命去吧!”


    陸澗石才知事情嚴重,惶恐起來,卻又為難道:“黃四叔的氐店在此,我們逃走了,偌大的產業怎麽辦?”晏適楚道:“事態緊急,切勿貪戀財物。我們速速出城,尋著你的叔叔,另作計議。”


    杜嶼蘅黛眉微蹙,問道:“天『色』已晚,城門緊閉,我們如何出城?”晏適楚道:“天下的城門,沒有金銀不能打通的!”


    商議已畢,眾人急匆匆背起包袱,去後院馬廄牽馬,廄中正好七匹馬。七人草草封上店門,策馬直奔城門。


    明月東升,城門已閉,城上守軍點燃火把。七人一口氣跑到城下,城上立即劍拔弩張。晏適楚開口道:“我等是外地商人。適才飛鴿傳書,得聞家中失火、老母病危,因此率親族子弟迴鄉探望。事況緊急,還求軍爺放行。”軍吏在城上罵道:“你說此話,如同放屁!城門晝開夜閉,是國家鐵律,豈容你隨意進出?再不滾開,將你剁為爛泥!”


    晏適楚從褡褳裏掏出一錠金子,舉在手中,黃燦燦發出亮光。他仰頭說道:“我有一物,請軍爺查驗,此物足以證明我等是城中良民,出城委實因為家中急事。”說罷,將金子拋上城樓。那金子落在城樓上,咯噔咯噔發出脆響,滾到軍吏腳下。軍吏撿起來,掂掂分量,果然命兵卒下樓打開城門。


    城門半開,晏適楚、陸澗石一行正要出城,忽然身後火光閃耀、喊聲震天,乃是一隊兵勇急追出來。軍吏在城樓看見,嚇個不輕。跟隨李納的六名壯漢也在那隊人馬之中,放聲大唿:“少將軍有命,男的殺死,女的帶迴去,重重有賞!”眾兵勇馬不停蹄追殺過來。


    晏適楚看了陸澗石一眼,陸澗石陡然馬鞭高舉,給城門下兩個兵卒一人一鞭,將他們打倒。他探出一隻手來撥開城門,喊道:“你們先走,我來斷後!”晏適楚一馬當先,奪門而出。三名夥計、兩位女子緊隨其後,急急躍出城門。陸澗石壓在隊尾,策馬疾步跟上。城上弓弦響動,箭矢唿嘯而來。陸澗石翻身抽劍,左右格擋,將流矢擊落。


    出得城來,逃過八九裏地,進入一片樹林。那一隊兵勇窮追不舍,三十個騎兵追在最前麵。陸澗石問那三名夥計:“黃四叔在何處販魚?”一名夥計道:“城北十裏,有一道河流便是。”陸澗石來到晏適楚馬前,對他說道:“你們去往河邊,我隨後就到!”晏適楚點頭,帶著二女子,策馬加鞭,跟緊三個夥計,繞著城牆往北疾馳。


    陸澗石勒住馬頭,站立曠野之中,等著那三十騎兵。騎兵中間一人鎧甲閃耀、盔纓鮮紅,像是一名散將。陸澗石心道:“擒賊先擒王,我唯有搏命一擊。若捉得到你,今夜便能逃脫;若捉不到你,抓我見官,我也要當庭抗辯,自證清白。”主意已定,趕起馬朝那隊騎兵猛衝過去。


    那些騎兵本來氣勢洶洶,忽見陸澗石反向衝來,個個心生驚疑,放慢速度。唯獨中間那位散將,誓欲擒賊立功,兀自策馬急奔,麵對麵朝陸澗石衝來。陸澗石離他還有一丈遠,忽地從頭上折斷一根樹枝,運足勁力向前甩出。樹枝直奔散將的坐騎,掃中馬的左眼。那馬受驚,前蹄失陷、後足飛起,在空中翻了一個跟頭,活生生將那副將甩了出來。


    陸澗石不等散將落地,伸出左手將他接住,攬迴來摁在馬鞍上,右手抽出匕首,抵住他的後頸。散將被他製住,不敢掙紮,恨恨說道:“你使詐,有種放我下來,咱們大戰三百迴合!”


    陸澗石將匕首貼緊了他,厲聲威嚇。這時騎兵已經追到,後麵的步兵也逐漸『逼』近。陸澗石說道:“你們長官在我手裏,休得胡來!”眾騎兵麵麵相覷,一時沒了主意。陸澗石右手用力,匕首一點點切入散將的皮肉,痛得他滿頭冒汗。陸澗石衝他說道:“今晚我生你便生,我死你便死。你的騎兵若再進一步,我便斬下你的首級。”


    散將惜生,立即傳令:“你們休再進『逼』,聽我號令。”陸澗石在散將的耳邊說:“我要你命令兵士迴城,向你們李公子稟報:你們一眾士兵在成外被我的援兵擊退,你被我生擒活捉。”散將為難,戰戰兢兢問道:“這城外郊野,哪有什麽援兵?”陸澗石道:“隨你怎麽說。命令他們迴城,不要追趕便是。”右手同時用勁,匕首刺得更深了。


    散將疼痛難當,隻得再振精神、重抖軍威,對那一眾兵勇說道:“爾等速速迴城,向少將軍稟報,賊人走脫,將我生擒,務必多派些援軍來!”那些騎兵,親眼看見陸澗石馬背之上活捉了散將,料定他有些本領,不敢貿然靠近,但也不敢後退一步。


    正在僵持不下,陸澗石背後草木搖動、勁風驟起,幾支長箭從樹林暗處疾飛而出,將前排騎兵『射』翻在地。陸澗石心道:“莫非真有神兵天降,要助我脫離險境?”正在心疑,身後人影閃動,一隊人馬從林間草叢中躥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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