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又很清楚知道隻要不動不逞強,人家指尖就一定不會挖出眼珠。


    既然如此,他隻好像木頭或泥人一樣全不動彈為妙——因眼珠被挖出來一定比現在更痛苦萬倍。


    旁邊小家夥突然就地一個筋鬥翻過來,長身時雙腿一下蹬踹於小南高瘦身上,而雙手則抱住趙小刀小腿,張口便咬。


    但小家夥這一口亦不敢當真咬下去。他不是忽然膽小害怕,亦決不是觸動慈悲憐憫心腸,而是那雙腿居然變成一塊石頭——真正的石頭。


    人的腿何以忽然變為石頭?人的牙齒又豈能硬得過石頭?


    小南原本被他踹得滾開四五尺,卻迅即淩空矯健撲落,雙爪一搭住他身軀,鋒利牙齒也已碰到他頸子。


    小南的牙齒絕對比他頸子硬得多,亦保證可以咬出一個大洞,因為他的頸並沒有忽然變成石頭。


    幸而這千鈞一發時趙小刀的拳頭恰好塞入小南嘴巴,小南居然像咬到石頭幾乎咬崩牙齒。它又馬上發現那是趙小刀的拳頭,它當然決不肯咬傷趙小刀,所以嗚一聲退開數尺。


    這時秀美少年眼睛已不受威脅(當趙小刀搬石頭代替自己雙腿時,手指已離開他眼珠了),當即眼射兇光滿腔殺機,用純熟得不能再純熟的手法掣出袖內暗藏短刀。


    但這個動作又出岔子而使他完全愣住,那種目瞪口呆樣子簡直跟白癡毫無分別。


    原來他掣刀動作竟然掣不出短刀,因為他袖內那口短刀已經不翼而飛不知去向。


    連小家夥跳起身見了他這副樣子竟也忘記逃跑,大驚道:“你怎麽啦?敢是抽筋?”


    趙小刀卻彷佛從這個男孩身上舉動上看見自己昔年影子。一點不錯,當年他亦是這副模樣,也曾經做過“扒兒手”偷了人家口袋裏的銀子,也曾兇狠如豹跟人家拚命。


    那時候日子過得十分粗糙苦澀,每天都不知道下一頓飯在何處,更休提明天後天。


    但那時候仍然有歡笑,有時笑聲可以把屋頂震破。也有夢想——有朝一日我變成很有錢的人,便如何如何,反正不外將大把銀子、布匹、酒肉等無限供應我們幾個好兄弟。


    然而事實上他到現在還未曾變成很有錢,離開杭州十二年迴來甚至連那幾個兄弟也找不到了。當然最使人氣餒心灰的是連“她”也找不到,不知到那兒去了?


    幸好這趟江南之行並非專程為了找“她”和那幾個弟兄,否則如此失望打擊很可能令人一頭紮入錢塘江淹死喂魚喂王八算數,一了百了喂甚麽都沒有分別。


    他深深歎口氣舉步走入巷子。


    秀美少年和男孩子都忘記攔阻,也可能不敢以及驚訝。因為此巷雖是很深很曲折,卻是一條死衡,另一頭並無出路。


    但他們馬上就發現情況大大不妙,隻見兩名大漢迅快奔來,步伐矯穩樣貌兇悍,一個拿著棍子,一個拿著鐵尺。


    秀美少年和男孩子一齊拔腳鑽入巷子,順著彎曲巷牆轉兩個彎,忽然扳開貼牆一塊三尺高石碑。


    此碑看來最少有千斤之重,卻無聲無息而又迅快應手移動,牆根便露出一個洞口。


    他們擠入去,一下子把石碑扳迴原狀,一轉眼就聽見哧哧步聲掠過。


    他們緊緊縮起身子毫不動彈,腳步聲又迴到石碑附近。


    一個大漢滿麵驚疑道:“奇怪,兩個小賊怎麽一下子他娘的不見了?這兒的院牆連我也跳不上去,他們能麽?”


    另一個大漢道:“這兩個小賊最是滑溜,抓了七、八次都落空。可能有些陰溝他們鑽得過,你就算知道肯跟著鑽麽?”


    這話極是有理,迴去就用這話報告,諒上頭任何人都不會親自踏磡查看陰溝。


    其中一人又道:“其實他們年紀還小,咱們也不必趕盡殺絕,讓他們好歹混一口飯吃。”


    另一個亦同意道:“這話也是。誰小時候家裏有錢有飯吃會出來當扒兒手?我們一向不管這些。但這一年來……唉,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他的同伴“噓”一聲,道:“少發牢騷,走吧!”


    秀美少年和男孩子仍然悶聲不響。外麵雖無動靜,卻可能是詐語圈套,凡是熬過苦受過難的人都知道何時必須忍耐。


    隻過了一陣,秀美少年和男孩子都發覺不妥。不但不妥,簡直大大有問題。


    因為他們都擠坐在一種既堅硬又有彈性的物體上,由於有溫暖感以及會移動,顯然不是冷硬的石地。


    有人低聲道:“別害怕,隻要借光讓路就行。因為我想出去。”


    秀美少年和男孩子簡直駭傻了。這人顯然就是趙小刀,而更要命是他們顯然坐在他腿上。


    那人果然是趙小刀,他道:“我聽見那兩人腳步聲便知道他們學過武功,所以我趕快到這兒躲一下,誰知道你們也來啦!那兩人究竟是甚麽路數?何以說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他們居然不是公門捕快麽?”


    原來他躲的是公門捕快,這一來形勢大不相同。


    秀美少年說道:“他們是諸天教教徒,戴銀鐲是低級人物,金鐲是高級重要人物。”


    趙小刀道:“諸天教已有很久曆史,素來跟其他幫會都相處得很好。你們神手幫幾時得罪他們的?”


    男孩子訝道:“你怎知道我們是神手幫?”


    趙小刀忽然用強壯有力胳臂攬緊他們,輕聲道:“別說話,又有人來了。”


    果然外麵很快就有腳步聲話聲。


    天氣雖冷,但洞**沒有風,暖和得很。然而秀美少年身子卻輕輕顫抖。


    趙小刀感到蹊蹺,所以很小心傾聽外麵那些人一切聲響和言語,但發現隻是本巷住戶,講的是家常話很快就行過走遠。


    男孩子忍不住低聲道:“你很冷?是不是生病?我現在熱都熱死啦……”


    趙小刀想起秀美少年那對眼睛,不覺胳臂加點力量將他抱緊一點,希望他感到溫暖些。道:“從前我也試過,蓋十張大棉被都還冷得直發抖。我叫趙小刀,你們呢?”


    男孩子道:“我叫阿猛,我姓鄭,他姓吳,名叫秀純。”


    吳秀純身子忽然大大震動一下,道:“你的狗,那隻癩皮狗呢?”


    趙小刀道:“你放心,它又聰明又乖,決不會被諸天教那些王八蛋弄死。”


    吳秀純道:“我隻想知道它是不是也躲在這兒?”


    阿猛雙手亂摸,道:“好像沒有。”


    吳秀純長長透一口氣,道:“我真怕是坐在它身上,我忽然想起差點駭死。”


    趙小刀的心大跳一下,現在才想起自己的一件事,那就是這個秀美少年吳秀純,他雖然年輕雖然還是孩子,但是……


    他本來很兇悍連人都敢殺,何以忽然很怕癩皮狗?他本來身體很好,手腳矯捷靈活,怎會忽然患了瘧疾全身發抖?


    但趙小刀的手臂居然沒有放鬆,因為他腦海中浮現出吳秀純麵貌竟與他十二年來不忘的“她”有七八分相似。


    當然吳秀純絕不可能就是“她”,但此情此景還有摟抱在懷中的感覺,居然很微妙竟能稍稍安慰他,竟然使他心中有充實之感。


    趙小刀輕輕道:“阿猛先出去瞧瞧,沒事就敲一下石碑。”


    他為何不讓吳秀純一齊出去?其實他本人出去更妥當。


    但他心中又深知自己絕對沒有任何邪念,亦沒有將吳秀純完全當作是“她”。


    現在他雙臂都抱住吳秀純,感覺得出這具身體柔軟而溫暖。


    趙小刀自己問自己:我是不是因此想起“她”,所以特別留意,所以叫阿猛先出去瞧瞧?


    石碑傳來“篤”一聲,趙小刀隻好放開雙臂,道:“出去吧,如果你有病,快去找個好大夫。”


    吳秀純遲疑一下才懶懶推開石碑爬出去,白天的光線照出他麵頰的紅暈。


    好可愛,好像“她”啊!趙小刀明亮而充滿野性眼光毫無忌憚凝注這張麵龐上。


    任何男孩子在這種奇異目光注視中,一定會很奇怪而詢問,而任何女孩子若碰到此種眼光反應就大不相同。她可能裝不知道,可能麵紅心跳,可能脈脈迴視,當然亦可能向你吐一口唾沫以及罵聲不絕。


    吳秀純並沒有因奇怪而出言詢問。


    趙小刀伸出兩隻大手索性搭住兩個小家夥脖子,道:“我們一齊去吃飯好麽?我隻希望樓外樓的醋溜魚還像十二年前一樣鮮美。”


    兩個小家夥的脖子予人不同感覺,阿猛脖子短而堅實有力,吳秀純則纖長柔軟而且滑膩。


    趙小刀微微後悔。這種動作會不會太脫略形跡以至小心靈會發生錯誤反應?


    他當然不是杞人憂天或是無的放矢,因為吳秀純身子又輕輕發抖,他眼睛望過來時變得好奇怪,亦變得好深沉,幾乎刹那間長大了好多歲。


    阿猛首先拍掌歡唿,道:“樓外樓的醋溜魚?太棒啦,我自己要吃兩尾,還有蓴菜……”


    小南不知從何處跑來。它想必也知道要吃飯,所以亦連連搖尾表示高興。


    那樓外樓在白堤末尾,地處孤山南麓,有三層高,登樓眺望時全湖在目,端的風景綺麗美不勝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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