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內的觸須猛烈顫動起來。李無相像人一樣深吸兩口氣,叫它們慢慢變得平靜伏貼。


    然後他捏著趙奇臉的手稍稍用了用力,叫他正視著自己:“趙奇,你知道你現在在說什麽嗎?”


    這時趙奇的注意力才集中到他臉上,將他的手一撥,自己又往後退開了些:“是太一!我看見了!”


    “什麽樣的?你怎麽知道?你又沒見過!”


    “沒見過!?陽間那麽多的太一像我沒見過!?”趙奇瞪著他,“這裏是什麽地方?是靈山!相由心生你懂不懂?來的那個——”


    他陡然壓低聲音:“……那位,就是太一的模樣!在靈山看起來是什麽就是什麽!你懂不懂啊!”


    又晃著腦袋:“師父他……師父他……他真請下來了,他真請下太一來了,他做成了!”


    “你先閉嘴。還有,什麽師父?叫趙傀!”


    “哦……對對,趙傀!趙傀!”趙奇咬牙切齒,“還真叫他成了!呸!那也沒用了!”


    李無相把手伸進胸口,取出世解集,飛快翻到後麵那部分。


    路上這幾天他主要看的是前麵與自己的修行有關的那些,而後麵的一部分,都是更加高深玄奧的東西,他還沒來得及細讀。


    他依著記憶翻到了自己想要找的地方,仔仔細細地重看一遍——


    外邪。外邪,主要是指修行人在修行的過程中,對自己供奉的神主發願、祈求保佑庇護時,可能請到身上的東西,大多數發生在境界突破的時候。


    譬如一個供奉太一的修行人,在入定時可能忽然見到眼前一片光明,出現了太一的模樣,或者聽到了神聖飄渺的聲音,自稱是太一,甚至還會帶給他一兩種神通,一般這些東西,就是外邪。


    它們基本都是一些隱藏在靈山當中的精怪,或許是有了高深道行的妖物,或許是怨鬼成了氣候,又或許是很久很久以前修為強大的鬼仙之類。


    如果修行人真的相信它們就是正神,那它們也會一直為修行人提供幫助、指點迷津、賜下神通。可這東西就相當於是初期無害的心魔,隨著修為精進,對元神的影響就越來越巨大,最終會逐漸奪取修行人本身的神智、侵占修行人的肉身,從而叫這些東西真的來到陽間。


    這時候,就叫做外邪入體——一般說外邪入體的修行人都會性情大變,其實變的不是性情,而就是被奪舍了。


    外邪一旦來到陽間,都會在世稱神、展現神通,掀起腥風血雨,是大禍患。


    但這種情況,隻會發生在七部玄教以外的修行人身上。因為那七個教派的修行人所供奉大帝仍然在世,絕無精怪敢於冒充,而太一以及所屬神靈都被鎮壓,因此才叫外邪有恃無恐。


    不過提到“太一”隻是舉一個例子,實際上,供奉太一的也極少請來外邪,三千來年中,這種事隻發生過四五次而已。絕大多數的外邪,都是在供奉太一座下的那些靈神時招來的。


    上麵的這些,在世解集中特意注明了是天下修行人的共識。但之後,書裏又提到另外一種情況,看起來應該是三十六宗與劍宗和六部玄教才能確定的東西,並不為尋常散修所知——


    有極少數的修士所請來的“外邪”,其實真的是正神。


    東皇太一是被鎮壓了的,而他座下的那些神靈,譬如灶王爺、門神、井中仙之類的三十六神,則是在三千年前隨著業朝的覆滅,被消滅了的。


    這些神靈生前既已成道,即便身死,也靈性尚存,散落遊蕩於靈山之中。像程佩心之前在德陽請門神,其實請來的就是門神遊蕩著的真靈,可以理解為門神無意識、有神通的靈性。


    極少數修行人所感知到的“外邪”,就是這種“真靈”。


    這樣的真靈,同樣不是肉體凡胎能夠承受的,一樣會侵擾元神,但與奪舍侵占神智不同,會是真靈與修行人的元神融合,變成一個性情獨特的“在世神”——既有修行人本身的記憶,又有真靈當中所蘊含的本能。


    據書中所載,目前能確認是真靈降世的,一共有五位。


    有兩位是司命真君,即灶王爺,分別在一男一女身上,被稱為灶王公、灶王母。這兩位在遠離教區及六部玄教的中陸腹地隱居修行,行蹤隱秘。


    有一位是五方真君,即門神,在一位名叫魏高陽的男性修行人身上。此人已活了九百多歲,而五方真君是三十六宗的上闕派祖師何陶成道所化,魏高陽就在上闕派做了被供奉的太上宗主。


    同樣的還有一位癸陰真君,即井中仙,在一位名叫金子糾的女修身上,已經活了四百多歲。天心派的祖師成道之後就是井中仙,金子糾就也被天心派供奉為太上宗主。


    餘下一位,李無相一看那幾行字就覺得心驚肉跳——東皇太一教教主、俗稱劍宗宗主的薑介……有太一真靈在身!


    真的假的?


    這句話的下麵還做了些說明。說太一座下的神靈因為已被消滅,所以真靈才逸散到靈山當中。而薑介身上的太一真靈則不同,是太一被鎮壓時,有意分出的一點真靈。這真靈中包含了太一的威能和一部分人道氣運,附在了薑介的身上,用以解救本尊脫困。


    其中還有一段話,看起來該是引自薑介自己的說法——說他並非是天選命定之人,隻是湊巧被太一真靈入體,才有今日成就,如果當初太一真靈附在他人身上,必然也不會遜色於自己。


    李無相把世解集放迴胸腹中,發了一會兒愣,然後才問趙奇:“你剛才看見的那個太一,長的什麽樣子?”


    “我說了,跟陽間拜的塑像一樣!你沒見過嗎?”


    李無相想了想:“我見過一個太一像成精,那東西到了靈山不就是太一像的樣子?”


    趙奇歎了口氣:“我真是教你教得少了啊,是塑像成精對吧?那它到了靈山不就是一尊塑像嗎?一條狗成精,到了靈山就是一條狗!我看見的是活的,是個人!跟塑像、畫像,一模一樣!陽間所有的塑像和畫像你沒發現都一樣嗎?因為都是照著當初太一沒成道的時候塑的畫的!造太一像的時候可不是隨便造的啊!”李無相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真覺得我身上那個外邪是太一,還敢這麽跟我說話?”


    “那……那它最後還未必就到你身上呢。”趙奇把眼珠子垂下,打量李無相,似乎因為他那兩句話,一下子變得恭敬一點了,“要等到外邪入體……啊,太一入體,怎樣也要等到修行人結丹的時候,你還說不好活不活得到結丹呢,到那時候再對你恭恭敬敬也不遲。”


    李無相歎了口氣,盤坐下來。


    趙奇似乎不知道劍宗對太一真靈的說法。


    那現在自己這事兒就有點麻煩。如果趙奇看到的真的是太一,就意味著,要麽劍宗的說法是真的,太一被鎮壓之前真的分出了一縷真靈,現在在自己這裏,而薑介的那個則是假的。


    但自己身上的這個外邪……按照世解集中的說法,這些真靈應當是沒有神智的。那自己的這一個……最初隻有情感,到這迴才叫自己在心中自言自語,是因為被精氣、祭祀、元神之類的東西滋養,因此也逐漸有了神智嗎?


    要是這樣的,豈不是跟那些真正的外邪一樣?等到自己結丹的時候這東西入體,那不就是奪舍了嗎!


    但如果薑介的那個是真的,那麽自己的這個就是假的?如果是假的,就的確符合世解集中對外邪精怪的手段的描述……有神智,會奪舍。


    趙奇說靈山當中看起來是什麽,那就是什麽。但這家夥連然山的秘密都沒弄清楚,會不會這事兒也是他孤陋寡聞了?


    不過還有一點也叫人很疑惑。如果是尋常的外邪,奪舍無非是為了在世顯聖稱神,叫自己的修行變得更容易。可這一位,目前來看似乎是奔著叫自己加入劍宗去的。


    劍宗的宗主號稱有真靈在身,自己這一位也是顯化為太一模樣……它想要叫自己做宗主嗎?


    李無相的心裏一下子又蹦出第三種可能——太一的確分出了真靈,就是這一個。也的確要上一個劍俠的身,好救出本尊。但一個強大的外邪壞了它的事,又由於種種複雜緣故,這個真正的太一真靈隻能暗中潛伏,而後借著趙傀的祭儀找上了自己這具身軀,然後打算來一個撥亂反正。


    也因此,它從沒有對自己真正表露身份,這麽一來,好像也很合情合理。


    但這就意味著,劍宗宗主其實是一個外邪精怪。然而曾劍秋說劍宗有三位劍仙,另外那兩位,還有那麽多人,如果都看不出來,那實在有點可笑。


    又或者……他們其實是知道的呢?


    這個想法叫李無相的心裏一涼。劍俠們似乎都是挺不錯的人,雖然他不會覺得由一群挺不錯的人所構成的宗派就是理想而美好的,可也還是不希望這個想法是真的——那這世道真是一點光亮都沒有了。


    他歎了口氣,問趙奇:“它就在靈山對吧,你有法子能去看一看它嗎?”


    趙奇豎起手指,朝上指了一下:“這層血霧以下,是血海。血霧上麵,是上層天。上層天裏麵,還有諸天。靈山也不是沒有活人來,有些天材地寶隻有這裏麵有,不少宗派會開門進靈山來尋寶的,隻不過都未得全貌。”


    “或許有些宗派對靈山的記載裏會提到類似的事,知道類似的東西在哪裏,但然山沒有。你不是做劍俠了嗎,可以問問劍宗。”


    世解集裏沒有提到過,但的確說過結丹和陽神時所用的一些東西,需要在靈山血海裏找。趙奇所說的詳細記錄,或許在“幽九淵”吧,這一時間也弄不到。


    “其實,還有件事。”趙奇看了看他,一雙血眼眨了眨,“趙傀之前跟我說的,我隻覺得你未必想要知道,就沒說而已。”


    “是什麽?”


    “你想啊,你是一個宗主,宗門裏經常會到靈山搜尋寶物,那,也許會待很久,總要有個落腳修整的地方吧。別看你進靈山來這麽容易,那是因為你不是人。活人要進靈山,跟去幽冥差不多難。其實去幽冥還好吧,修出了陽神,陽神可以去。”


    “但要來靈山,是活人進來。你身上沒什麽人氣,所以也還好了。但真正的活人來了,那不就是一大團精氣願力嗎?相當危險。所以說,你是宗主的話,一定會在靈山中弄一個地方。尋常的宗門,在靈山都有駐場的,咱們然山其實也有——”


    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似乎想要賣個關子。


    李無相就點點頭:“然山幻境。”


    趙奇一愣:“啊?趙傀這也跟你說了?”


    “我猜的。玄光鏡裏是一個獨立的天地,然山幻境也是,既然你說然山也有,我猜就不會是趙傀自己弄出來的。”


    “行吧,反正就是這樣。我的意思是,其實我也可以去幫你找一找太一,隻不過我現在這修為離了這古洞,說不定遇到什麽邪門的精怪,可就沒了。從前趙傀在的時候,他還有些手段,遇到爭搶古洞的還能驅走,要不然自己也能逃命。我如今呢,比怨鬼也強不了多少,就差在一個待的時間短,沒像他們一樣化了而已,我要是遇上來搶古洞的,可就麻煩了。”


    “所以說啊,你和我,不談從前的恩怨,也算是過命的交情吧?畢竟師徒一場嘛。在這靈山裏,除了我你沒可信的了。要是你能想法兒把幻境給弄好了,我就能在這邊守著,不怕外鬼來搶,按著你說的,做點善事還上從前的惡因惡果。等我有了點道行,既可以幫咱們然山的弟子尋找些耗材,又能想法兒幫你去找找上層天的太一,到時候,我隻做個長老就好——咱們然山也該像別的宗門一樣,有個長老了。”


    “哦對了,要是你不小心死了,那不就更好了?你肯定不甘心去幽冥轉生投胎吧?那來這裏,也有個落腳的地方了,咱們不又成了師徒一場嘛!”


    李無相點點頭:“你這理由挺難叫人說不的。那麽,把幻境展開,就能來這裏了?”


    “當然還需要些手段的,不過我不清楚。但你這麽神通廣大,想來打聽清楚也不難,能者多勞嘛。”


    李無相歎了口氣:“當你們然山宗主真夠累的。不說了這個了,明後天我就能到塔子鎮,你第一迴做法請神就是在那對吧?你想好你自己叫什麽了嗎?”


    趙奇往自己身上看了看:“血神吧。”


    “聽著也不像什麽好人,不過行吧,你現在能幹點什麽?”


    “要是有人被嚇得失了魂,我能把魂把給弄迴去。叫人晚上睡不好、發噩夢,也不難。要是有陽間的孤魂野鬼作祟,隻要不是厲鬼,隻是纏著人要香火的那種,我也能驅走。”


    李無相戳了一下他的眼珠子:“行。我走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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