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有福醒來的時候,已近黃昏,斜斜的夕陽把窗欞的影子拉的老長。


    這是一間靜室,房間裏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


    他翻身下床,頭腦脹悶的厲害。扭頭見桌上放著一碗茶,嫋嫋的冒著熱氣,顯然是有人剛剛換過的。


    楊有福一驚,匆忙的在懷裏摸了摸,那兩張紙還在,銀票也在,長劍放在枕頭旁邊。


    楊有福走了幾步,放心的端起碗,正要喝,卻見碗下壓了一張紙,紙上寫著字。


    他順手拿起,輕聲讀了出來。


    “你個混小子,見了酒,就沒了命,看來酒菜讓店家破費了。不是我說你,你喝酒就喝酒,為何要點那麽多曲兒,這下好了,先生今日要傾家蕩產了。不過,這錢,你得自己還,等酒醒了,就下樓來吧,我等著你。”


    讀完這一段話,楊有福覺得頭也不悶了,反而臉上燒的厲害,他自顧自的罵了一句。


    “讓你不要臉。”


    這酒啊,今後真不能再喝了。人常說喝酒誤事,真是如此。


    正當他自語之時,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綠衣女子走了進來,看到楊有福已經醒來,有些慌張,急忙低下頭。


    “小哥醒了啊?我就是來換換茶,馬上就走。”


    女子說話間,偷偷的抬起頭,有點膽怯。


    楊有福定睛一看,正是那竹下彈琴的柳綠。


    他微微一笑,“柳綠姐姐,我睡了多久?”


    綠衣女子微微驚愕,隨即又笑語嫣然。


    “不長,就兩個時辰。桃紅今日吹笛子累著了,就讓我來,小哥莫怪啊。”


    “哦,你不說我到忘了,不知今日聽了幾隻曲子?”


    “說起來,就有些多了,桃紅把會的曲兒都吹了一遍呢!”


    柳綠笑臉漲紅,有一絲偷笑,不幸卻被楊有福撲捉在眼裏。


    “那是幾曲啊?”楊有福有些急了,袁先生也沒說多少錢,他很擔心。


    柳綠對著楊有福胸膛望了一眼,噗嗤一笑。


    “小哥是怕錢不夠嗎?無妨,袁先生早已作保了。”


    “不過,東家說了,若小哥還不起也無妨,隻要隔上幾日來暗香樓彈彈曲兒,也是可以的。


    難不成小哥也精通音律,柳兒倒是羨慕得緊啊,卻不知何時才能聽上一曲?”


    她輕擺衣袖,裙擺順著身體的扭動,舒展開來,恰似那院裏池中翠意欲滴的一株荷。


    楊有福心中長歎,也不知這東家是何樣人物,其實桃紅配柳綠正好。但此情此間,為何覺得叫青荷卻是更妙啊!


    他脫口笑道,“柳綠姐姐真是妙人,是不是小名叫做青荷啊?”


    那柳綠一驚,驚訝的大張著嘴巴,又抬手輕掩。


    “小哥為何得知?”


    “……”


    楊有福不語,這一下倒讓柳綠顯得手足無措。


    還是楊有福出聲打斷了尷尬。


    “我的賬,需要來幾迴?”


    “嗯。”姑娘扳著纖指,好半天才說。


    “看樣子,得個大半年吧!”


    “這又是為何?”楊有福有些疑慮。


    “嗯,小哥初次來吧?這暗香樓啊,隻有聽曲兒才需要付錢的。至於酒菜,東家早就吩咐過了,若是小哥來,分文不去。”柳綠笑意盈盈,眉宇間有暗波輕搖。


    “這又是為何?”


    “說起來,還得從那一天說起……”


    柳綠慢聲細語的講了一通,楊有福這才明白。


    原來,那一日生死台比試之後,他竟真的出了名。就連著暗香樓的東家,也畫了一張肖像,美名其曰,貴賓。


    可酒菜可免,聽曲兒卻還得付錢,隻是楊有福不知,卻是著了那桃紅的道。


    見楊有福沉默不語,那柳綠又問。


    “小哥是不是恨那桃紅誑你?”


    楊有福搖搖頭,順口問道。


    “你可知袁先生?”


    “你是說書院的袁先生嗎?他在樓下等你。”


    “這我知道,我是說,袁先生認識你那東家?”


    “你怎麽知道,豈止是認識。東家是袁先生的老師,就連這暗香樓也是袁先生盤來送給東家的。”柳綠一臉慕色。


    “哦,這麽說來,你的東家也會彈琴了?”楊有福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


    “嗯,東家的琴技無人能及,京城除了空明先生和梅先生,無人出其右者。怎麽,小哥也聽說了。”


    柳綠咯咯輕笑,滿臉自豪。


    “你的東家是不是著綠裙,白臉紅唇的孟女琴?”


    楊有福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語氣有些淩厲。


    “你,你,你到底是誰?”


    柳綠慌了神,打了個趔趄,把把懷裏的琴捧在了手裏。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欠了她一條命。”


    楊有福歎息一聲,語氣有點微冷。


    “你告訴她,就說這情是我楊有福欠她的,啥時候都可以取,隻是取之前,必得讓我見一個人。”


    柳綠長舒一口氣,匆忙的退了出去。


    楊有福跟在身後,兩人一前一後下了樓。


    一樓的大廳裏早沒了幾個人,遠遠看到袁先生正端端的坐著,手裏端著一個茶盅。


    楊有福走過去,躬身做禮,麵帶愧色,低聲叫了一句。


    “先生。”


    袁先生擺擺手,示意他坐下。


    兩人相對而坐,先生又問,“要茶還是要酒?”


    楊有福臉色微紅,低著頭悄聲吐出一個字。


    “茶。”


    “好。”


    “要不要聽曲了?”


    楊有福擺擺手,還敢聽,懷裏銀子要捂不住了。


    “怎麽,是不是不敢聽了?莫怕,有先生在,這次我請。”


    他揚了揚手,隻見一綠衣女子懷抱一架古琴款款而來。身後緊跟著桃紅柳綠二女,低腰捧著茶點,低眉順眼。


    那女子麵白如紙,唇似塗丹,一雙眼似藏秋水,一對眉像柳葉輕搖,一顰一笑間,那把古琴早已擺在了案前矮幾之上。


    她唇口微張,吐出一聲,宛若天籟。


    “先生,要聽何曲?”


    楊有福真想衝過去,揭了她臉上的紙,擦淨她唇上的丹,撐開那兩池秋水,捋直那兩葉片柳葉。


    然後,逼她一聲獅吼,震醒微醉的先生。


    可惜,先生在側,他不敢。


    更可惜,對麵那柔情似水的女子,正是他口裏欠命又欠錢的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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