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鬧鬧嚷嚷,此人這一番話語說完,屋中又是一靜,卻又立時再起聲語紛亂,便有人出言和了這一人聲言叫好,也有人搖頭歎息,更有人出聲喝罵這人出言無狀。


    楊青峰隻顧吃飯,對這屋中各人所言俱如不曾聽見一般,便象屋中各人所說的盡是別人,不是說的他,與他楊青峰一點關係也無。


    那一個老者聽的卻是十分留心,不知為何,聽的屋中之人俱是稱讚長平公主貌美有情之時,臉上也自神彩飛揚,大是高興,卻又聽有人極力稱讚楊青峰,大罵皇帝,臉上神彩便自斂住,將眼去看楊青峰臉色,卻見楊青峰隻顧埋頭吃飯,對此便如不知一般。


    這一人話落,又引的屋中亂語紛紛,剛剛那一個和老者行在一起力讚公主之人聽這人如此說話,便是在與自己所說相反相悖,心中氣惱,口中一聲怒喝,說道:“你是何人?好是大膽!竟敢公然言辱當今皇上,又對公主不尊,是想造反嗎?你就不怕掉了腦袋?”


    那人哈哈一笑,說道:“如此問我,想必你也是朝廷鷹犬了!我之所言句句為真,既是敢說,也不怕你以言語威脅於我,即便是造反,又能怎地?如今這個世道,即使不反,也要被人逼得反了。”


    這一人聲語所出,那一個身隨老者之人聽在耳中,神情大怒,忽地身形一掠,越了二人之間所隔的數道飯桌,手中尚自抓握那一把酒壺,內中之酒一滴也不曾灑出,顯然也是身負絕藝之人。隻見他將手中之壺向前一遞,看似要給那人斟酒,卻是以壺嘴去點那人胸前玉堂大穴。


    屋中之人見有熱鬧好看,俱是神彩飛揚大聲叫好。與他以言語相對的那人武功也自不弱,隻將身形稍稍一晃,已自輕輕避開了這當胸一點,口中說道:“你這一個朝廷鷹犬要給爺爺斟酒,好自是好,不過爺爺我不稀罕。”


    那身隨老者之人更是盛怒大起,二人拳來拳往,瞬時乒乒乓乓打在一起。


    楊青峰已自吃完了飯,對此理也不理,便如不見一般,也不說話,將身緩緩站起,顫顫巍巍向店外行了出去。那一個老者在後麵露惶急之色,口中直叫:“你要去哪裏?你這是要去哪裏?哎—。”一連叫了數聲,楊青峰理也不理,將身直向門外而行。老者身形不由自主隨楊青峰向前行了兩步,卻見屋中那一個身隨自己之人正與人打的難解難分,想要隨了楊青峰身去,又覺不妥,呆了一呆,楊青峰已自將身出了客棧店門去了。


    楊青峰今日雖是飽餐了一頓,去了肚腹之中的肌餓,然而腦中卻是空空蕩蕩無有一物,將身行在路上,暈暈糊糊,身沉腿軟,行不到一時,隻將身向路邊一叢亂草叢中一歪,便即倒頭大睡。


    先前楊青峰一路所行,無食充饑,在那亂草叢中睡覺,總是因了肚中饑餓而醒,今日得那老者相請,飽餐了一頓,將身倒在亂草之上,一覺睡到日頭偏西,方始醒來,眼看天色將黑,想也不想,將眼一閉,又要沉沉睡去,卻聽那來路之上,忽地有了聲響,便似人行的腳步之聲,尚且不止一人,沙沙沙,所來甚速。


    楊青峰也不在意,卻那腳步行走之聲忽地在楊青峰倒身之處不遠的路上一止。隻聽一人說道:“我們就在此處歇息一時,吃些幹糧,待天黑月明,乘了月色再走。”


    便有三四個聲音同聲答應,想來人數有四五人之多。


    楊青峰隻將身躺在亂草叢中,連眼也懶的睜,更是無心去看路邊所坐是一些什麽人,閉眼欲睡,偏偏路邊之人話語之聲又自入去耳中,隻聽一人說道:“師父分派我們師兄弟五人去京城之中收殮師伯屍身,聽師父說京中來人所送書信之中所言,師伯為身護當今皇上,被一個武當小子鎖喉而死,這一個武當小子也不知是什麽樣人,怎地如此兇狠,又如此大膽,竟敢要殺皇帝?”


    這幾句話入在楊青峰耳中,楊青峰雖是如今對諸事皆不在心,卻也聽得出話中有武當二字,又說鎖喉而死,還說是去京城收殮師伯屍身,師伯是為身護皇上而死,心中稍稍有一些醒悟,心想這幾人定是去京城收殮那一個自稱是衡山腳下閑人之人的屍首。先前那一個人在自己正要前出擊殺皇帝為袁督軍報仇之時,自將身出,以身阻在自己身前,自己不得已出手殺了他。這幾人如今要去京中收殮他的屍身,他們叫他師伯,便定然也是衡山之處之人,不知他們可否便是衡山派中之人?


    卻聽另一人說道:“先前我曾數次聽師父說,師伯先前所犯那一過錯,實是當年年輕,性情暴躁,一時衝動失手所致,並不是師伯心地果真便是殘暴無情,這幾十年師伯雖是做了皇帝近身衛護,也隻是為報當年落魄之時皇帝的救命之恩,從未聽的有人傳言說師伯行那傷天害理有失道義之事,便如是在皇宮之中隱身一般,師伯雖是早年被逐出師門,然而與師父兄弟情深,即便是當年逐他出師門的師爺爺,在臨終之時對他也是念念不忘。師父說如今衡山派中,對先祖所傳武功之悟,無一人能及的上師伯,在師父心中,早已有意再讓師伯迴歸師門,即便是那掌門之位,師父也是有意讓於師伯執掌。”


    楊青峰本是無意聽他等說話,卻那話語自行入於耳中,楊青峰卻是聽得清楚,心想先前自己所殺那人果然是衡山派人,如今這幾人要上京師去為他收斂屍身,自是要帶迴衡山去好好安葬。


    卻又聽一人接口憤憤說道:“師伯雖是為師爺爺逐出了師門,但習的是我衡山派的武功,那一個武當小子殺了師伯,便是與我衡山派為敵,不把我衡山派放在眼裏,他武當又有什麽了不起?如是讓我見著這一個殺了師伯的武當小子,我定要殺了他,為師伯報仇。”


    楊青峰尚在心中來不及尋思,便聽又有一個聲音說話,便是先前最先出聲讓大家在此歇息的那一個人聲音,那聲說道:“各位師弟,我等且不可出言無狀,師父吩咐我們上京師尋找師伯屍身,臨走之時千叮萬囑,要我們不可惹事生非,這一件事師父自有主張,我等切不可胡言亂語。”


    這一個人叫一眾人為師弟,顯然是這一行人的師哥。


    一眾人俱都止了聲言。楊青峰卻自躺在亂草叢中思潮湧起,皆是因路上之人所說自己殺了他們的師伯,心中先自想起先前受師父之命下山,一路意氣風發,與憫無雙初生情愫,後攜朱輝朱去遼東長白山尋參,陰差陰錯卻與玉錄玳相識,及至玉錄玳先是以她女兒之身的清白解了自己身中所中千年之參的盛陽之毒,再後自己又被興元國師毒掌所傷,玉錄玳攜自己再迴赫圖阿拉城,千辛萬苦尋找鮑國醫為自己治傷保命。卻滿漢之戰大起,自己得了這一個消息,不顧玉錄玳傷心痛苦,將身決絕而去,至寧遠城相助袁督軍與滿人激戰。後努爾哈赤大汗為紅夷大炮所傷,命在垂危,召鮑國醫為他治傷。鮑國醫身為漢人,拚了自己身死,也不為努爾哈赤醫治,終是被滿人大卸八塊而死。滿人打不過袁督軍,黃台極巧使反間之計,卻為自己知得,黃台極隻怕自己將身離了沈陽中衛城,將他毒計說於眾人,便欲置自己死地,卻得玉錄玳將身來護,以她自己肉身替自己擋那來刺長槍,也是不治身死。卻那一個愚蠢的皇帝無腦多疑,將袁督軍淩遲處死,還將督軍首級掛在午門之外的高杆之上示眾,這是何等的狠毒無情!又是何等的淒切慘烈!先前自己身隨督軍在寧遠城上與滿人鏖戰,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又是何等的酣暢痛快。還有鮑國醫,自己身為漢人,拚著自己身死也不為揮軍踐踏漢人的滿人大漢努爾哈赤治傷,這是何等的鏗鏘凜然之氣!可憐玉錄玳妹妹,對自己至情至深,卻為了自己能夠將身活在這個世上,她自甘將身替自己擋那疾刺長槍。她曾不止一次對自己言說,欲與自己尋一處無人之地,沒有爭戰,沒有痛苦,就二人相攜相依,不離不棄,過那一生。這一切的一切,盡似尚在昨天,卻時至今日,俱已去了。至尊、至敬、至愛,在這一瞬之間,忽地盡皆不再,這一種傷,這一種痛,這一種憤怒是何等的難抑,又是何等的無奈。剛剛那一眾人聲言我殺了他們的師伯,他們如今心中之情定也如我一般。心想至此,忽地從亂草叢中站起,將身走到路上那一眾五人的歇身之前,說道:“你等師伯是為我所殺,今日你等便殺了我,與他報仇。”


    那一眾五人見路邊亂草叢中忽地走出一個人,俱是目瞪口呆,又見楊青峰一身乞丐之形,誰會信他?隻道他不但是一個乞丐,還是一個神經病,盡將身站起,急速去了。


    楊青峰又急又惱,在後一迭聲大喊:“我是武當的楊青峰,我殺了你們的師伯,你們快來殺我呀!快來殺我呀!”


    那一行人足下行走更急,不一時便自消失在楊青峰視線之中。


    楊青峰不由仰天大笑,卻聲如長哭,驚得那林間飛鳥盡都撲朔朔飛起,四散去了。


    月華初升,光瀉如水。


    楊青峰心中冷如酷冰,又沉如巨石,不知那一顆心到底是不是還在自己胸中,隻覺身如浮雲,飄飄悠悠,不知是在天上人間,隻將身在月下亂走。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到了什麽時候,忽地抬頭,見眼前現了一座高山,頂探雲際,月搭其肩,一道石徑宛如一條繩線從峰頂懸下,直垂在身前。心中忽地一動,這不是棲絕峰嗎?腳下不由自主,抬腳向那石徑之上踏去,上不到數步,隻覺身沉力泛,將身倚在小徑之邊的石上歇了一歇,掙紮著將身再起,一步一步向崗頂爬去。如此反複歇了四五十迴,終於將身上了崗頂。隻見其上一方平地,平平如鏡,四圍空曠開闊,冷風颼颼,冷月映著浮雲,盡在身下,平地正中,那一尊巨石依舊屹立風中,其上所書‘絕殺令’字字勁展,依舊殷紅如血。楊青峰心中稍有醒覺,伸手摸一摸那本少林寶經,依舊結結實實縛在左胸之上,數時之前大喊大叫,欲求那一行衡山弟子賜自己一死之心頓時不再,自思如是要死,也要將這一部寶經送歸少林之後方可。正在如此而想,不料那巨石頂上忽地躍下一個人來,伸手一探,已將一掌搭在楊青峰肩臂之上。楊青峰心知這一掌雖是平平常常,卻大不一般,如是力之所出,必然會將自己震得身翻倒跌,不致身死,也要身傷,又不由大是驚奇,這一人淩空出掌來拍我肩臂,如此平常之掌,我怎地竟躲他不過?卻自不知,如今自己心中失了生存信念,對一切皆是漠然視之,不置於心,本就無意去擋,自是擋不住這本是稀鬆平常的一式。


    楊青峰側目一看,見這一人身形瀟灑飄逸,麵目俊美,不是別人,正是武擎天。心中立時想起先前在撫遠城中,他自隨了朱輝卓一道,對自己極是冷淡。其時自己隻道朱輝卓貪圖富貴榮華,陰謀算計,如今雖對朱輝卓依舊不齒於心,然而對當日在撫遠城中對朱輝卓的誤會已解,那時的朱輝深謀算計,一心為的是化解漢滿之爭,不是為得她自身一己榮華富貴。心中既解了當日誤解,也自對武擎天去了先前心中之惡,也未曾細思,眼中乍見這一個和自己實有師兄弟之實的人,心中不由生了一些歡喜,口中叫一聲:“武師兄!”


    武擎天聽這人叫自己師兄,也自吃了一驚,細細一看,見這人正是楊青峰,卻是衣衫襤褸、形容憔悴,一身乞丐之形,心中先自歡喜,繼而驚疑之心大起,那搭在楊青峰肩上之掌迴撤之時,有意無意在楊青峰頸下一晃,見楊青峰絲毫不曾留意,心下不由又是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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