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無論如何,錯便是錯,錯了便該承擔,不該逃避,他已經逃避了許多年,如今能在死前見她一麵,已經足夠了,再多的便是奢求,而他沒有資格祈求更多。


    魏太後自說完那段話後,便不再出聲,隻是沉默的坐著。


    而穆清宴,亦是沉默,隻是眼神幽遠,似乎是想起了許多年前的舊事。


    那時,他們說好了助先帝登基之後,便成親的。


    先帝登基之後,她便每日安心在家中繡著嫁衣,等著他來迎娶。


    而他亦是滿心歡喜,布置府邸,一草一木都要親自動手,從不許人插手。


    誰知最後卻是物是人非,那座精心布置的府邸,最後到底也沒有用上……


    他是助先帝登基的功臣,與魏書宴一文一武,曆經千辛萬苦,護著先帝登基,原以為是兄弟至交,誰知權欲迷人眼。


    都說帝王多疑,誠我不欺?


    他文武雙全,又擅謀劃,更是成了功臣,卻也成了先帝的眼中釘,肉中刺,先帝多疑,而他因為與先帝結拜,相信兄弟情義,從不曾遮掩自己的才華,卻忘了帝王始終是帝王,這便成了第一錯。


    第二錯,便是他喜歡上了魏書宴的妹妹,文武聯合,是為大忌。


    或許那時他該做的更小心些,不要恨不得向全天下宣布他心悅她。


    沒有完全把握,不該把她牽連進來,可惜這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第三錯,他不曾遮掩自己的心意,少年恣意,隻有一片赤誠之心,在先帝麵前屢次提起了她,這便成了他的軟肋。


    剛剛扶持先帝上位的兩個功臣,這便就要文武聯合, 既有扶持先帝上位的本事,焉知不會推翻帝王,自己上位?或許先帝那時是這樣想的吧。


    後來啊,先帝也是如當今陛下一般,設了一場鴻門宴,可惜最終留了手,沒有真正殺他。


    而是以魏家滿門性命做威脅,逼迫他離開京都,永不迴京,還逼著他親手斬斷了情絲。


    他若不同意,等待的便是魏家滿門盡誅的消息。


    歸根究底,還是他過於高調,出盡了風頭,得盡了人心,不像魏書宴,隻會在背地裏出謀劃策,反而不出挑。


    其實說到底,在扶持先帝上位的功勞,他一個人占了八成,所以不能在此時死,而魏家不過占了兩成 ,這從龍之功,來的過去簡單了。


    所以魏家即便出事,對先帝登基名聲有礙,卻無傷大雅,而他出事,那些帶領過的將士,不會服氣,必會引發動亂,這也算是他的一種獨特魅力吧。


    他原本可以帶著她遠走高飛,尋一處山野,隱居一輩子。


    可他知道,那時的她,被家人寵溺,被兄長愛護,對家人是無比的信任,她舍不下魏家所有人。


    那時,先帝已經對他多有防備,而他從不曾懷疑先帝,即便有功,卻沒有實權,隻有虛銜,或許先帝一早便防著他,因為他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沒有父母族人可以拿捏,這樣的人,對剛剛登基的先帝來說,太危險了。


    可先帝又不能殺他,他當時很有威望,比起處於弱勢的魏書宴來說,他這個武將更得將們的心,所以先帝不能做過河拆橋之人,至少當時不能。


    可先帝又等不了那麽久,所以這一切來的又快又迅速,讓他這個自詡聰明的人 ,也慌了手腳,隻因為其中牽連到了她。


    他隱晦的試探過她,結果顯而易見,他帶不走她,他也帶不走魏家全族,更何況魏家也不願舍棄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從龍之功。


    先帝不殺他,是因為他有用,先帝特意讓他親自去魏府宣旨,迎娶她入宮為皇後,便是為了拿捏他。


    先帝知道他是個重情之人,對她亦是一往情深,舍不下,一輩子都舍不下。


    那些他沒注意的多次言語試探, 成了他的弱點,他有了軟肋。


    還有,魏書宴,他是她的親兄長,卻也是一並背著她來逼迫他,他那時很痛苦。他不想她對她一直信賴的兄長失望……


    可他不能死,他若是死了,她在先帝眼裏便沒有了利用價值,魏家不過是文官,拿什麽和先帝鬥?隨便捏個錯處,便可輕易處置了魏家……


    後來他被封了王,離開京都,日子過得死寂一般。


    即便是這樣,先帝也不曾放棄打壓他,定北王府裏,處處都是先帝的探子,怕是連他每日吃什麽用什麽,先帝都一清二楚。


    這樣的日子,一過便是三十年。


    先帝就這樣用她拿捏了他一輩子。


    若是他一味醉生夢死,他安排的人,很快便會傳來先帝冷落她的消息。


    而先帝,也會按時的特意傳出她的消息,讓他心甘情願的做了馬前卒。


    他知道她不愛先帝,可她已經是皇後了,她必須坐穩這個位置,不然她便危險了。


    若是坐不穩這個位置,不隻她危險,魏家也會危險,那是她曾經信任依靠的家人啊,她和魏家都不能出事。


    先帝很會做戲,在人前給予她足夠的尊重,可人後,便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其實先帝或許是個心思扭曲的瘋子,他嫉妒他們曾經真摯的情義,大可以不動聲色的殺了他們,可他偏不,他就想看著他們各自煎熬,卻還不得不對著他笑臉相迎。


    不,或許隻是他一個人的煎熬,因為她,在被背棄之日開始,便已經把他從心裏踢了出去。


    他在先帝處處監視之中,做一個合格的定北王,去征戰沙場,幾經生死,卻始終不敢死。


    上了戰場,有了足夠征服眾人的實力,卻也慢慢的收攏了不少人,他想用這些人做她的依靠, 即便她已經不需要了。


    即便他已經有了起兵造反的實力,可他知道,隻要起兵,她便是第一個被先帝拿來祭旗的,所以他不能,更何況她也未必願意。


    其實,自從他背棄她那一日起,他們便迴不了頭了,可他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隻有聽到她安然無恙的消息,他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大抵所有人都沒想到,堂堂定北王,竟是個癡情種吧。


    就連先帝都沒想到,拿捏住她,便真的等同於拿捏住了他的命。


    他知道,她在宮裏的日子並不好過,先帝介意他們曾經有過一段情意,處處防備她,即便給了她皇後的位置,卻從不曾相信她。


    先帝防備著她,也防備著他,就這樣防備了一輩子,可他成功了。


    後來她終於忍不下去了,挑了一個母族勢微的皇子,開始慢慢的謀劃,然後便是先帝駕崩的消息傳來,那一刻 ,他們都解脫了,可是他們迴不去了。


    先帝崩逝,她成了太後,受當今天子尊敬,原本這樣就很好,他也可以放心了。


    可誰知,不過三年,便傳來陛下忤逆她的消息,這如何能忍?


    他對陛下下手了,不致命的秘藥,卻很是磨人。


    陛下不能死,那是她一手扶持上來的,若是死了,蜀國便會內亂,而她也不會過得安穩。


    自新帝登基之後,定北王府裏多出了當今陛下的探子,比起先帝,如今的陛下足夠隱忍,也善於等待。


    他不是不知道這些人來來去去,十年的時間,卻都撼動不了他分毫。


    他隻是一直在等,等一個她親自開口的機會。


    他清晰的記得,去魏府送封後詔書那日,她說過的話。


    她說:君既無心我便休,我魏書楹從不走迴頭路,今日是你負了我,今日之後你我便形同陌路,他日再見,我不會留情。


    少女泛紅的眼睛,倔強的眼神,以及決絕的背影,成了他一生的夢魘……


    她過六十歲壽辰,陛下親自下詔召他入京,他知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她從來都是一個聰慧的女人,以前隻是被保護的太好了,如今她一步步成長起來,早已變得強大,無人可欺,隻可惜,成長的代價太過慘痛。


    後來她親手絞碎了她耗費心血縫製的嫁衣,滿心歡喜的等著他來迎娶,後來卻變成了規矩謹慎的魏皇後,開始步步為營,為自己複仇。


    這些負了她的人,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所以先帝不過知天命之年,便早早離世,而他多活了這十年,算是偷來的。


    這些他一直都知道,即便人在居庸關,可他的心,從不曾離開京都。


    他一手培養出來的軍隊,太強大了,強大到他們隻認他一個主子,似乎已經忘了他們也是蜀國的子民。


    放在哪裏,都是一股可怕的力量,他們不認旁人,隻認他,即便他叫他們去赴死,他們也心甘情願。


    當今陛下登基以來,他搜羅了許多他的消息,知道他並不算是一個仁君,他一步步借著後宮與前朝的關係,開始不動聲色的除了祁家,除了任家,除了許多結黨營私的官員。


    可是他也開始提拔年輕人,提拔寒門子弟,選賢任能,用人不疑,他一直都在悄悄的努力,這一點,比他父皇強上許多。


    果然是她教出來的孩子,就是不凡。


    十年時間,陛下已經成長為一個真正的帝王,或許帝王本就多疑,或許是他的威脅太大,他知道,陛下要對他動手了。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即便他並無反意,可帝王不容許萬一……


    即便是他死了,這些人也不會投誠,所以,這些人要跟著他一起死,可陛下自有寬和之名,二十萬大軍,如何能說殺就殺?


    一場壽宴,棋局漸漸展開……


    不休或許可以折磨他的身體,卻悔不掉他的精神,他隻是在等,等一個她親自開口處死他的機會。


    隻要她開口,他的命算什麽?二十萬大軍的命又算什麽?通通都可以給她,隻要她開口。


    他知道她恨他,也恨先帝,可最恨的還是他。


    先帝多疑又多情,她曾向往的夫妻和睦,兒女繞膝的生活,終究沒有實現。


    她那麽聰明又慧黠的姑娘,如何肯願意和眾多妃嬪去爭奪一個,處處防備她的男人呢?


    這對她來說,是莫大的羞辱。


    這些年,她過的很辛苦吧……


    所以他成全她,他將會萬劫不複,萬死難贖他的罪孽。


    半生的畫麵如同幻影一般,在他眼前一楨楨呈現,如今他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隨著兩人的靜默,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或許是盛夏,還未到秋日,可這天亮的格外早。


    太陽從東方升起,緩緩撒下一絲餘暉,帶著蓬勃的朝氣,正如同這個王朝一樣,腐朽和沉屙都會被慢慢清清除,散發著勃勃的生機。


    魏太後隻是低垂著眉眼,不曾看穆清宴半分,就這樣兩人靜靜的坐了一夜。


    “書楹,天亮了,送我一程吧。”穆清宴眉目含笑,如同朗月清風,一如多年前那個赤誠的少年。


    書楹?好久遠的名字啊,入宮之後她是魏皇後,後來成了魏太後,倒是好久沒有人這麽喚過她了。


    魏太後輕輕執起那盞鴛鴦酒壺,手指微動,馥鬱芬芳的酒水隨著動作緩緩滴落,落在酒杯裏,滴滴答答,很快便斟滿了。


    魏太後執起酒杯,放到穆清宴麵前,輕輕的說了一句話:“你,不該擺布哀家的人生。”


    先帝多疑,可也曾在酒醉之後吐露出不少往事,隻言片語的,也就慢慢拚湊出許多事情,還原了真相。


    可是那又如何呢?隻能說有些時候,自以為是的保護並不是她想要的,即便先帝多疑,先起了心思,她們當時也並非無路可走啊……


    後來在先帝身邊那麽多年,她早已對先帝這個瘋子,摸得透透的,先帝真的是個可笑又可悲的人,他雖是帝王,卻防備著所有人,除了他自己誰都不信。


    可最終卻還不是死在了她的算計之中。


    或許她是偏激的,她曾經很恨穆清宴,恨他自以為是的保護,卻沒問過她想不想要。


    如今時過境遷,她卻早已放下了,迴首過往,隻能說是造化弄人吧。


    無論如何,背叛終究是背叛,她不會原諒,借著他的一份愧疚之心,幫陛下鋪平道路,也算是扯平了。


    可以說,她比穆清宴自己,還了解穆清宴,這麽多年了,她早就走出來了,偏偏他還停留在原地,放不下,舍不得,有什麽用呢?


    歲月可以消磨一切,短短幾年的情誼,如何敵得過歲月的消磨,那些情意,那些恩怨,她早便忘的一幹二淨。


    她是蜀國的太後,自然一切以蜀國利益為先,所以她利用了他的那份愧疚之情,寫了那封密信,給了陛下蕩平這一切的機會。


    什麽情?什麽愛?她魏書楹才不稀罕,這般年紀,還執著於小女兒的情愛之中,說出去,豈不是個笑話。


    她的人生,隻能她自己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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