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深山之中,是將士們的葬禮。


    陰雨連綿,像極了他們的心情。


    他們在山中麵向中原的方向搭了一處祭台,將能找到的兄弟全都抬了過來,找不到的,就找來了一些血衣殘片,或者生前遺物。


    偌大的祭台之上,並沒有多少屍身。


    這些士兵中,有的是神族,也有的是人族,他們都是血肉之軀。


    可這畢竟是神族的戰鬥,有許多殺傷力極高的法器加持,許多肉體凡胎的普通人被法器擊中,輕則斷肢殘臂,重則屍骨無存。


    因此許多人都已殘缺不全,甚至找不到了。


    每名戰士身上都佩戴著刻有他們名字的鐵牌,肉身不在了,牌子或許能留下來,多少留下些痕跡,好讓生者心中沒有那麽難受。


    除了軍中將士,從外麵特意來送行的人並不多,隻有不到十人。


    有垂暮老者,也有攜幼子而來的婦人。


    每個人似乎都早已知道會有今天的結果,沒有一個人哭天搶地,全都默默接受了這個現實。


    雪娘形容憔悴,一身縞素,站在人群最後。


    意映就在她的身旁,幫她撐起傘。


    相柳緩緩走來,將一片血衣包裹著的鐵牌交給雪娘。


    雪娘神色木然地接過,雙手顫抖地打開那片血衣,摸著刻有“簡生”兩個字的鐵牌,眼神空洞,沒有流淚,甚至沒有任何反應。


    “簡生……簡生……”


    她摸著那塊牌子,良久,她淒然自嘲一笑,喃喃道:“嗬,你到死都沒有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


    她緊緊抓握著那片血衣,渾身顫抖地跪坐在地,意映扶不住她,傘也再遮不住她們,落在了一旁,雨水淅淅瀝瀝打在她的臉上身上,將血衣上的血慢慢染紅了她的雙手。


    雪娘笑得讓人心碎:“好一個一刀兩斷,各自嫁娶,死生再不複見……”


    “好,如你所願……”她的臉上看不出是雨還是淚,她站起身,慢慢向祭台走去,意映在她身邊跟著她。


    雪娘雙手顫抖,咬牙將那片血衣連同鐵牌丟上祭台,狠心道:“我才不想知道你的名字!我才不要記得你!”


    這一下像是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又似是抽走了她全部的靈魂,她轉身就想走,可踉蹌了幾步,就昏倒了。


    意映在一旁接住她,她垂著頭,相柳看不清她的情緒,隻見她肩頭在微微顫動起伏,似乎在強壓著悲傷。


    雨水也衝花了意映的臉,讓人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意映深吸一口氣,起身帶著雪娘將她送迴營帳中。


    雪娘像是撕開了大家一直在強忍著的情緒,劇烈的悲傷像是滔天巨浪席卷而來,衝破了心口的堤壩,淹沒了所有人。


    相柳和眾將士一直在旁目睹著這一切。


    以往他們也送別過戰友許多次,可這是他們第一次知道,那些在外麵再也等不到他們迴家的軍屬,會有多痛苦。


    許多戰士忍不住淚流滿麵。


    再難打的仗,再痛的傷,這些鐵骨男兒也不曾流過一滴淚,可看著眼前悲痛欲絕的老人和婦孺,他們受不了了。


    相柳忽然想到意映曾夢到她和自己生離死別的情形,又想起意映同共工說過,最壞的結果她都能接受,那時她的那抹笑是莫名的心酸淒涼,令他心頭莫名的震動。


    他猛地明白了什麽。


    那個最壞的結果,也許就是他也會屍骨無存,和她生離死別,死生不複相見。


    若有一天屍骨無存的真的是他自己,她會怎麽樣……


    他閉了閉眼睛,不敢再想下去。


    再睜開眼睛,他又是那個冷靜自持的軍師大人了。


    他讓士兵將那些撐不住的軍屬帶迴營帳中好生安撫。


    意映安頓好雪娘,迴到祭台不遠處,看向唯一那道雪白的身影。


    共工發表完簡短的首領講話,重新提振了士氣,將杯中酒灑向祭台。


    相柳接過同袍遞來的酒,灑在祭台之下,點燃了祭台。


    熊熊烈火吞沒了他們逝去的戰友,也燃起了他們為之報仇雪恨的決心。


    更燃起了他們要帶著逝者的希望好好活下去的勇氣。


    “雨綿綿兮 勁草葳葳


    雪莽莽兮 勁草葳葳


    枯榮抱兮 忠臣骨


    永不降兮 神農士”


    不知是誰第一個開口,眾將士跟著他齊聲唱起。


    戰歌縈繞不絕,就好像傲骨和忠魂永不會消散。


    祭禮結束,他們的骨灰被葬在了麵向神農山方向的山丘上。


    眾將士陸續迴營,相柳卻沒有離開。


    他一襲白衣被雨打濕,長身玉立在連綿成片的墳包前,靜默無語,不知在想些什麽。


    意映來到他身旁,用靈力給他撐起了傘,罩住了兩個人。


    毛球落在他們中間,給他帶來了他常吃的酒,意映和相柳一起坐在墳前,慢慢斟起了酒。


    毛球也在一旁嘰嘰喳喳地叫他們給自己也倒一醅酒。


    相柳搖搖頭:“你這麽點大一隻鳥,怎麽酒癮這麽大?”


    意映一邊給毛球擺好酒碗,一邊哼了一聲:“定是你慣出來的。”


    相柳沒有反駁,向毛球的酒碗中倒了半碗酒。


    兩個人拿起各自的酒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毛球也不甘落後,噸噸噸地拿他的小鳥喙啄酒。


    意映問他:“今天埋葬的,是你親手送走的第幾個?”


    “兩千二百五十一個。”相柳悶悶地說著,又仰頭飲了一口酒。


    意映搖搖頭,歎了口氣:“看來九個腦袋記性太好了,未必是什麽好事。”


    相柳向她舉起了酒葫蘆:“還好這次有你來陪我說說話。”


    幸好此生有你,讓我的九個腦袋裏記得的不止是無盡的殺伐和死亡,還有了許許多多快樂甜蜜的記憶。


    這些喜與樂的滋味,足以衝淡所有的悲與痛。


    意映和他碰了一下酒葫蘆,和他一起再飲一口。


    毛球在一旁嘰嘰喳喳,說自己以前明明也有陪他說話。


    相柳嫌棄地打了他的小腦袋一下:“你太吵了。閉嘴。”


    毛球:“……”


    意映也伸手過去,揉了揉毛球的小腦袋說:“我們毛球可乖了,才不會吵呢!”


    毛球:╭(╯^╰)╮


    毛球白了相柳一眼,委屈巴巴地離他遠了一些,往意映身邊蹦了蹦。


    相柳無語失笑,搖了搖頭。


    不知何時陰雨已停,西斜的太陽悄悄從漫天陰雲中探出一角。


    意映收起傘。


    微風時時起,卷落枝頭花簌簌,零零散散落在這些墳包上,落在兩個人身上。


    意映撚起他肩頭一片落花,把玩在手中問:“他們都有親人來送麽?”


    相柳搖搖頭:“絕大部分都沒有。”


    意映歎道:“有你們這些同袍相送,他們走得也算不孤單。”


    相柳看著墳包喝了一杯酒。


    意映突然想到了什麽,紅著眼睛歎了口氣:“可若是,當所有同袍都已戰死,又有誰來送一送,那戰至最後一刻的將軍呢……”


    意映閉上眼睛,又仰頭喝了一口酒。


    相柳看著她沉默不語。


    她垂眸,好像又有些醉了。


    她用靈力將滿地滿身的落花卷起,又用靈力撅起一個小土坑,將落花紛紛埋葬。


    “未若天地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她頗有些豪氣地吟誦了一句她臨時改寫的《葬花吟》,眼角卻又忍不住滑落一滴淚。


    在那個原本的故事裏,他沒有人收葬。


    她今日以花相喻,就當葬過了那時的他吧。


    若那個時空的他有知,一定也會笑自己是個傻子吧。


    她忽然又笑了,在那個原本的時空裏,他的圓滿是那樣的壯烈無痕。


    但在這個時空裏,她定要給他另一種圓滿。


    相柳看著她動作,抬手拈下她發梢被她遺落的一朵花,又順手別在了她的鬢角。


    這次,他要把他這朵花留在人間。


    他仰起頭站起來看向遠方,又仰頭喝了口酒,輕聲道:“未若留在伊人畔,共看紅塵好風流。”


    意映怔住。


    他竟然猜到了自己的意思麽……


    他飲罷壺中酒,垂眸衝她笑了笑,伸手牽起她:“走吧。”


    意映怔怔然被他牽走了。


    “小傻子。”相柳輕輕歎了口氣。


    意映又忍不住紅眼睛了:“你才是傻子……”


    相柳默許了她的反駁。


    意映又問他:“你說雪娘,能接受這個結果嗎?”


    相柳沒有說話。


    意映又說:“若是你敢做簡生這樣的混賬事,我決計不會接受的,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相柳將她一把攬了過來,揉著她的腦袋道:“我不會。”


    “我舍不得讓你這麽難過。”


    “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


    兩個人的背影迎著夕陽走遠,一雙影子被無限拉長,此情此景,竟讓人覺得雖然已近黃昏,可也是無限好的。


    毛球在後麵呆了呆,連忙撲棱著小翅膀追了上去,嘰嘰喳喳地叫著。


    “等等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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