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迴家半個月後,靜夫人去世了。


    靜夫人是夜裏走的,相柳似是感覺到了什麽,他一直守在她身邊,緊緊握著她的手,看著她氣息逐漸微弱,直到斷了氣,握著他的手漸漸無力,然後一點點沒有了溫度。


    她的最後一句話氣若遊絲,含混不清,但他聽清楚了。


    母親對他說:“好好……活著……”


    相柳一動不動地跪在母親床頭,目光有些空洞茫然,像一個剛剛找到了家,卻又突然迷失了家在哪裏的孩子。


    天亮了,紅繩進來給靜夫人送藥,才知道靜夫人去世了,她傻了一會,哭著跑去折柳苑找意映,防風穀的人才知道了這件事。


    但防風穀沒有人在意這件事,防風小怪連靜夫人的最後一麵都沒來見,隻是把防風邶叫到自己跟前來,象征性地安慰了他幾句,告訴他,靜夫人身份低微,家族不會給她操辦喪事的,但給她留了一處墓地,會讓人幫忙把他母親葬過去。


    相柳漠然地聽他說完,沒有說一句話就走了。


    防風小怪還要斥責他無禮,被防風崢拉住,說二弟剛剛喪母,恐怕正在悲傷過度,要父親不要苛責他。


    相柳失魂落魄地走迴家去,迴到母親床邊。


    意映已經和紅繩、流霜一起幫靜夫人擦洗過身子,換好了新衣服,然後守在靜寧閣等他迴來,見他終於迴來了,鬆了口氣。


    意映眼圈紅紅,什麽話都沒說,隻是靜靜陪著他。


    相柳跪在母親床前,對母親緩緩叩頭,行了大禮。


    良久,他起身背起母親,一步一步來到防風穀的後山,似乎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就可以和母親待得再久一些。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神族的人死後下葬,是要葬在棺槨中的,他來到山頂才想起來,似乎應該先去買棺槨。


    但沒想到,山頂上竟然早就放好了一副棺槨。


    一定是意映備好的。


    防風穀其他的人,還有誰還會把靜夫人的事放在心上,替防風邶操心呢?


    相柳將母親放進棺材中,仔仔細細整理好母親的衣服和頭發,最後看了母親一眼,封上棺材,將靜夫人葬在了防風邶的墳塋旁邊。


    他靜靜地填上最後一抔土,呆坐了半晌,又去樹林中找了兩塊木頭,靈力化刃,一點點將兩塊木頭修成方方正正的碑,一筆一劃刻上了他們的名字。


    一塊刻著“防風邶”,一塊刻著“夏靜”。


    這個山頂極為險峻,鮮有人來,即便有人來發現了這個墓碑,他也不在意惹人懷疑他是假的。


    反正母親已經不在了,他這個身份的使命已經完成,他又不能用防風邶的身份和小妹在一起,他隨時可以舍棄這個身份。


    他靜靜地跪坐在墳頭,給母親燒著紙。


    直到太陽落山,夜幕降臨,蒼穹皓月之下,他拜別了母親。


    那天晚上,他仍然宿在了靜寧閣。


    一整天,不,是從母親去世的那一刻,他沒有說一句話,沒有流一滴淚,也沒有吃一點東西。


    紅繩擔憂他,給他送去了吃的,但他沒有動。


    夜深人靜,他沒有睡,就安安靜靜地枯坐在母親床邊,也沒有點燈。


    意映給他送來一壺酒,將酒放在他身邊,看了看他,沒有說什麽,帶上門出去了。


    意映曾經聽說,極致的悲傷不是痛哭流涕,而是欲哭無淚。


    她想,大概就是他這樣子了。


    他本就是個不愛哭的孩子。


    但她知道他很難過。


    也知道他的難過不想讓任何人看見。


    她在屋門外的台階上坐下,陪著他一起難過。


    她看著天上慘白的月亮喝酒,心想他的心情大概像這晚的月光一樣慘白。


    他沒有娘親了。


    五年,他隻擁有了五年的娘親。


    但是,五年……比原書中足足多了一年多!


    又有一處,改變了!


    意映喝著酒,哭著哭著就笑了。


    他說的沒錯,一切都是可變的!


    他們一起努力,也許還能改變更多。


    隻是,不知道原書中的靜夫人有沒有認出他不是邶兒,有沒有告訴他,她明知道他不是真正的防風邶,卻仍然把他當兒子一般愛著他。


    他剛剛知道真相,剛剛擁有了一個母親,而不久後卻又失去,會不會比從來不知道真相更難過?


    這些改變了的事,對他來說,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意映笑著笑著又哭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似乎才重新恢複了知覺,他聽到她坐在外麵喝酒,將目光轉向了窗外的月亮。


    月亮還在,她還在他身邊。


    他還好好地活著。


    他拿起身邊的酒,想將自己灌醉,可惜,他從來不會醉。


    原來失去娘親的感覺,會這麽難受。


    他不會醉,就隻能清醒地感受著每一寸悲傷將自己刺得體無完膚。


    他沒有娘親了。


    喚他柳兒的娘親。


    他才擁有娘親沒有多久。


    但他和娘親相處的點點滴滴,他都牢牢記得。


    娘親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牢牢記在了心裏。


    他答應了娘親要好好活著。


    好好愛自己。


    他會做到的。


    枯坐了一夜,晨光熹微,天色微亮。


    太陽重新升起。


    他發覺意映在外麵坐著還沒走。


    他已經從最慘烈的傷心難過中緩了過來,他緩緩起身,開門走了出來。


    意映纖瘦的身影蜷坐在台階上,雙手拄著腦袋望著天空發呆。


    他坐在她身邊,見她兩個眼睛腫得像桃子。他怔了怔,苦澀地笑了一聲,說:“是我沒有娘了,你怎麽哭成這個樣子?”


    明明一整天都沒有說話,可他的聲音卻啞得不成樣子,好像比大哭了一場還要聲嘶力竭。


    意映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淚,他一說這話,害得她忍不住又要流眼淚。


    “就是因為你不會哭,才讓我替你把眼淚都流完了。”


    “……”


    “你迴去睡吧,我沒事。”說著相柳奪過她的酒,大口大口灌進了自己口中,然後將空酒壺還給她,起身就要迴房。


    意映起身抱住了他。


    她沒說話,隻是拚命的想將自己心中的溫暖傳遞給他,驅散他心底的無盡冰涼。


    他全心感受著她身上傳來的溫暖,感受著她的心跳,一下一下,是生命的力度,是好好活下去的信念。


    他抱住她,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告訴她,別擔心,他沒事。


    他們閉著眼睛,安靜無聲,似乎化成了一座雕塑。


    良久,她睜開眼睛,喃喃地問他:“相柳,你是不是,要走了……”


    相柳頓了頓,垂眸問她:“這麽希望我走嗎?”


    意映無語地抬眸看他:“你明知道,整個防風穀最不希望你走的,就是我。”


    意映頓了頓,又有些無力地承認:“可我也知道,你不屬於這裏,終究是要走的。”


    相柳沉默半晌,說:“你也不屬於這裏。”


    意映愣住,看向他的視線驚疑不定。


    相柳迴應著她的視線,似乎看透了一切,篤定地說:“你和我一樣,和這裏格格不入。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意映越發震驚地看著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相柳卻又笑了,說:“所以你和我才會這麽臭味相投。”


    “……”意映吐槽,“哥哥,不要亂用詞語!你應該說誌趣相投、情投意合、心有靈犀……”


    “……”


    “所以,你能不能再多呆一陣再走?”


    “傻瓜,我幾時說我要走了?”


    “你不走嗎?”


    “一直都是你在說我要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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