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點點血漿沿著巨闕寶劍緩緩留下,順著劍穗滴滴墜落地麵,匯成一灘刺目紅潭。


    展昭雙目崩裂,眸光赤紅,手腳劇烈掙紮,奈何那強行控製自己行動的一眾女子此時卻是力大無窮,幹枯手臂死死困住展昭,莫說四肢身體,就連脖頸都難動分毫,掙紮幾次,也無法窺見距離自己不過三步之遙的細瘦身形到底情形如何,隻能被迫直直前望,狠狠瞪著站在自己正前、手持染血寶劍一臉猙獰笑意的江春南。


    漸漸的,那笑臉慢慢扭曲變形,最後竟變作一臉驚恐。


    隻見江春南驟然鬆開手中寶劍,踉蹌倒退一步,撲通跪地,直勾勾瞪著展昭身側方向,竟像是看到了什麽駭人之景,口齒半張,嘴唇哆嗦不停,一截翠綠短蕭從舌下滑出墜地。


    一陣疾風掠起,胭色花瓣狂舞紛起,風吹短蕭,刺耳蕭聲席卷而來。


    緊緊箍住展昭的幹枯手臂突然毫無預兆軟下,展昭內勁鼓起,瞬間甩開禁製,身形一轉,急聲唿道:“金——”


    映入眼眸的景象頓讓展昭如遭雷劈,腦中空白一片。


    巨闕寶劍深深刺入心窩,血漿順著寶劍涓涓流出。


    金虔臉色慘白,細目圓瞪,眸中一片空洞,直直望著前方,細瘦身形一動不動。


    金虔前方之人,黑裙曳地,絕色容顏,水眸已失光彩,臉色如紙,竟是冰姬。


    兩人身形緊緊貼在一起,冰姬在前,金虔在後,冰姬後背緊緊靠在金虔前胸,金虔雙手牢牢抓住冰姬雙臂。


    巨闕寶劍就好似一根長長的釘錐,將二人牢牢釘在一處。


    血光刺目,滿眼驚紅,讓人無法分清是冰姬一人之血,還是二人之血。


    展昭但覺心頭劇烈抽縮,一股甜腥霎時湧上喉頭,細細血絲從緊抿薄唇溢出、流下……


    巨闕劍是刺了冰姬一人,還是同時貫穿二人心髒?


    展昭看不清,也不敢想,黑眸中一片慌亂,修長手指亂顫不止。


    在同一時間脫困的眾人在看到這駭目驚心的場景時,頓時一片混亂,急急衝上前,卻又不敢妄動二人分毫,隻能瞪著眼幹著急,亂聲唿喝:


    “小金子!”


    “金虔!”


    “冰姬姑娘!”


    “金校尉!”


    展昭狠狠壓下幾乎噴口而出的腥紅,箭步上前,強行壓製顫抖不停聲音,低聲唿道:“金……虔……”


    金虔身形一震,細眼緩緩轉動,黯淡眸光在觸及展昭黑眸之後,漸漸恢複清亮,蒼白雙唇動了動,卻是毫無聲音。


    展昭聲音劇烈一顫:“金虔!”


    “小金子!”白玉堂上前一步,桃花眼中一片焦紅血絲。


    金虔細眼湧上一片紅光,後撤一步,雙手環住冰姬身形,慢慢跪倒在地,冰姬順著金虔動作,軟軟滑入金虔懷中。


    眾人此時才看清,金虔胸前並無血跡,連衣服都未破損半分,竟是未傷分毫,但看金虔那臉色,卻是比胸口插了一把長劍的冰姬還要蒼白三分。


    一片沉寂。


    展昭輕輕鬆了鬆手指,單膝蹲在金虔身側,沉聲問道:“冰姬姑娘她——如何?”


    金虔細瘦手指顫顫探向冰姬胸口長劍,剛觸及劍刃,就好似觸電一般收迴,喃喃道:“心髒刺穿……沒救了……已經沒救了……”


    團團跪圍冰姬周側的眾人,眼中皆湧上淒然之色。


    “……冰、冰姬……救了咱……”金虔抱著冰姬,細目赤紅。


    躺在金虔懷中的冰姬,胸口緩緩起伏,連帶著刺入胸腔的巨闕寶劍緩緩伏動,鮮紅血漿順著傷口流出,浸染身下土地,臉上卻緩緩綻出一抹淡然笑意,清雅恬靜,竟令四周花海嬌媚芙蓉黯然失色。


    “冰姬……一生作孽太多……如今……能如此……自是…最好……咳咳……”


    一口血紅從冰姬口中湧出。


    “冰姬姑娘!”眾人齊聲痛唿。


    展昭手指飛快點了冰姬幾個穴道,金虔立即從懷中掏出金色藥丸,塞到了冰姬口中。


    那藥丸入口即化,冰姬輕輕唿了兩口氣,雙眸又恢複了幾分神采。


    “展、展大人……”冰姬轉眸,直直望著展昭,水眸中春水悠悠,脈脈情意幾乎溢出,“冰姬一直……對、對展大人……”異樣紅暈漫上冰姬蒼白臉頰,“展大人……對……冰姬……可……可曾有過一絲情意……”


    展昭神色一震,劍眉緊蹙,喉結動了幾動,一抹苦澀漫上黑眸,垂下長睫道,“展某……”


    說了兩字,卻是再說不下去了。


    淒然笑意漫上冰姬染血唇角:“展大人……果然是……天下至誠之人……即便是……此時……也不願……不願……”眸中水色漸漸凝成晶瑩淚珠,順著冰姬眼角緩緩滑下,“若是……若是有來世……展大人可願……可願與冰姬雙宿……雙飛……”


    展昭猛然抬眼,定定望著冰姬,聲音沉嘶:“若有來世……展某、展某……”深沉黑眸卻是不知不覺慢慢移向金虔。


    金虔動了動嘴角,扯出一個萬分難看的笑臉,補上一溜串詞:“來世冰姬姑娘自然能和展大人共結連理白頭偕老至死不渝!”


    熟的不能再熟的串詞,卻在結尾微微抖出顫音。


    冰姬美眸緩緩轉向金虔,絕代風華容顏上漫上一抹寵溺笑意,眸光漸漸渙散,柔聲中盡是滿滿溫情:“好弟弟……姐姐……知道……你對姐…姐……最……好……”


    話尾聲音漸漸微弱,最後一個字已無法聽清。


    彎彎長睫闔起,唇角笑意未消,傾城容顏上一片安詳,清風拂起腮邊碎發,輕掃耳畔,冰姬就好似睡著了一般,安詳寧和。


    心頭血浸透冰姬身下土地,漸染暈開,好似一朵豔赤紅蓮在冰姬周身怒放,秋風驟起,漫天芙蓉花瓣如雨狂舞,妖嬈舞動,如泣如訴。


    暮雲千裏平蕪,煙蔭亂山殘照,香消冷殘紅淚逝,蕭蕭秋風葬花魂。


    丁月華無聲哽咽,丁氏兄弟、一枝梅搖頭歎息,白玉堂狠狠閉眼,展昭緊緊握拳。


    隻有金虔,靜靜抱著冰姬,不動不語,好似呆了一般。


    直到一個聲音打破了沉寂。


    “冰姬!冰姬!!不、不可能,冰姬不會死!不會死!冰姬是我的!我不準她死!”


    眾人同時迴頭,隻見江春南跪在人圈外側,渾身發顫,眸光赤紅,口中嘶吼,狀若癲狂。


    “都是你這個混賬!”丁兆惠怒氣衝天,猛然起身就要衝上前。


    突然,一道灰影若疾風掠水,嗖一下飆到江春南身前,憑空躍旋身起,一腳飛踹在江春南胸口。


    江春南應聲一個踉蹌,蹬蹬蹬後退數步,才勉強穩住身形,抬眼一望,頓時大驚。


    漫天花舞之中,消瘦身形挺直如同旗杆,灰色發帶隨風飄起,在身後劃出一道長長弧線。


    竟是金虔!


    雙眉壓眸,細眼冷凝,平日嬉笑拍馬的臉麵上,此時卻是肅冷寒栗,肅殺之氣撲麵而來: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


    眾人雙眼幾乎脫眶,下一瞬,更是目瞪口呆。


    隻見金虔雙腳迅疾點走,身如鬼影,眨眼間就衝身上前,翻手一抖,一股綠色煙霧從指間直直噴向江春南臉孔,腳尖點地,身形驟然騰起,飛腿迅如疾風,旋踢狠踹江春南鼻梁,眾人隻聽哢嚓一聲,就見江春南撲通一聲倒地狂嚎,滿臉鮮血橫流。


    這一套動作,暢如流水,一氣嗬成,竟讓諸位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俠客們目不暇接,驚愣當場。


    又見金虔微一眯眼,殺意迸出,綠光手指直探江春南雙眼。


    “金校尉!”一隻修長手擒住金虔手腕,“此人不能死。”


    金虔眸光一顫,緩緩轉向攔住自己之人,細眼通紅,溢出點點水光:“冰姬……姑娘……死了……”


    攔住金虔的展昭雙眉緊蹙,星眸劃過一道清淒光芒,輕輕壓下金虔手腕,定聲道:“展某知道!”


    “小金子,聽貓兒的!”白玉堂上前一步,破天荒幫幫腔道,“這次的案子處處詭異的緊,留這個敗類一命,還有用處。”說到最後,白玉堂桃花眼冷冷掃向江春南,殺氣如刀。


    江春南雙手捂著口鼻,鮮紅血漿從指縫緩緩流出,滿目驚懼,渾身顫抖不止,嘶聲喝道:“你們不能殺我,你們不能殺我,若是殺了我,就再也無法知道——”


    “吱呀——”


    一聲詭異聲響從半空突然傳來,打斷了江春南。


    眾人但覺頭皮一涼,頓時心頭大驚,數道身形疊換,瞬間退出丈外,金虔更是被白玉堂和展昭一邊一個架著胳膊拖離險地。


    下一刻,眾人眼前便出現了令人震驚萬分的一幕。


    隻見江春南四肢猝然四張大開,好似點了火的炮仗一般,猛然騰飛數丈後,便靜止不動,顫顫巍巍浮在半空。


    夕陽降落山脈,暈暈斜光下,能隱約看見在江春南脖頸、手腕、腳腕處透出絲絲亮光,山風一吹,那亮光微微搖晃,竟順著五個方向逆行而上,隱沒在不遠處山林之內。


    “這——”丁兆惠眯起雙眼,“是鋼絲?!”


    “有點眼熟——”一枝梅眉頭一跳,臉色微變,“是榆林村抓住顏家小哥和金兄的那種鋼絲?!”


    “不好!”白玉堂臉色大變,腳下一點騰身就朝江春南飛去。


    可剛騰起不過三尺,就被隨後而來的藍影一把拽落地麵。


    “小心!”展昭拽著白玉堂的胳膊,沉聲提醒道,“上麵有陷阱。”


    眾人心頭一涼,瞪眼細細觀瞧,這才驚覺原來距眾人頭頂丈高之處,周身三尺之外,光線隱燦,吱啦微響,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張由發絲粗細的鋼絲密密細細織成的大網,呈倒扣碗狀,將眾人牢牢扣在網中。


    一枝梅甩手翻出一掌,吹起一團花瓣,隻見那花瓣緩緩飄向絲網,在觸及鋼絲之時,霎時被割成碎片。


    “好鋒利的鋼絲!”丁月華頭頂滑下一滴冷汗。


    丁兆蘭抄起鋼刀砍向三尺開外的鋼絲網,可那鋼刀就似碰到了銅牆鐵壁一般,當的一聲被彈了迴來。


    “他奶奶的,有本事出來和我們一對一的打,偷偷摸摸設這種下三濫的陷阱算什麽本事?”丁兆惠破口大罵。


    迴應丁兆惠的是山中唿唿風聲,還有頭頂綁住江春南鋼絲發出的“吱呀”聲響。


    突然,那刺耳聲響猝然加快,眾人警覺抬頭,隻見那江春南身形劇烈一顫,然後被那鋼絲拽住,急速從空中飛掠而走,消逝在陰暗山林之中,霎時無蹤無息。


    下一刻,半空和四周的“吱啦、吱啦”聲響不絕於耳,刺穿耳膜,眾人隻能掩耳警惕,眼睜睜看著周遭絲絲精光急閃而逝,不到片刻,罩在眾人身側的那張詭異鋼絲巨網便消失無影。


    還未等眾人迴過神來,就聽身後一聲劇烈轟響,地動山搖,眾人頓時大驚失色,驚眼迴望,隻見來時走出的洞口處黑煙濃滾,石塊塌陷,半晌,待濃煙散去後,露出石裂崩塌的洞口,已被埋沒嚴實,連半絲縫都沒留下。


    一片死寂。


    夕陽緩緩西下,天色漸漸變暗,山風唿唿吹過,嗚咽如同鬼哭。


    眾人神色凝重,定定望著四周妖冶怒放的芙蓉花海,夜風中,芙蓉花枝搖曳影疊,如幽鬼搖舞,處處詭異,令人不寒而栗。


    *


    此後,過了一月時間。


    一月之中,諸事皆告一段落。


    小逸被金虔解毒清醒後一睜眼,就被自家老哥顏查散好好教訓了一頓,之後就立即焚香敬茶拜一枝梅為師,並以徒弟的身份留在丁莊照顧腿骨折斷的一枝梅,期間花費了一枝梅整整二百五十兩白銀從金虔處買來特效“續骨膏”十盒,日日為一枝梅敷治,療效顯著。隻是不知為何,此後每日丁莊內都能聽到一枝梅淒的慘唿聲——


    丁氏三兄妹運氣最好,經此大難,不過隻受了些皮肉傷,三五日便痊愈。隻是迴到丁莊後,丁氏兄弟竟再沒提起將丁月華許配展昭一事,一直緊鑼密鼓進行的相親事宜也銷聲匿跡,令丁月華頗為不適,閑極無聊,就日日到一枝梅的廂房中吃吃喝喝,插科打諢,順便欺負行動不便的一枝梅。


    然後,在小逸和丁月華的雙重壓迫……咳咳……“精心”照料下,一枝梅的傷勢恢複一日千裏,不到三十日,腿傷就好了八成,行走如飛。


    範小王爺見到金虔身上帶的傷,自然又是一番天塌地陷雞飛狗跳,非要熬什麽祖傳雞湯給金虔補身,嚇得金虔又是賭咒又是發誓,號稱自己絕對是生龍活虎堪比金剛才險險逃過一劫。


    展昭自歸來那日就開始帶傷查案奔波,害的金虔不得不把牛皮糖撒潑耍賴功夫發揮了十成十,才纏得展昭每日空出一個時辰服藥調息養傷,即便是如此,本應在十日內就能痊愈的傷勢卻足足拖了二十多日才恢複。


    相比之下,白玉堂就十分合作,按時吃藥吃飯睡覺調息喝湯,不出三日,那些在秘洞裏受的傷就恢複了九成,之後,就日日搖著折扇跟在展昭身後,時不時參上一腳,美其名曰“拔刀相助”。


    二人在杭州府衙及丁氏雙俠的江湖關係網大力協助下整整查了一個月,卻是線索盡斷,一無所獲。


    首先是雲容社後山的密道,因為那日已被炸平,即使發動杭州府衙全部衙役,也無法再次挖出洞口。建造如此大的洞穴到底是為什麽?洞中又隱藏了什麽?被留在洞中的一眾黑衣人是生是死?皆成了謎團。


    被救出的一眾女子,自從江春南簫聲控製解除後,就渾渾噩噩,神智迷離,加上長期營養不良、失血過多,有好幾位險些保不住性命,幸好還有金虔這個醫仙的關門弟子坐鎮,外加杭州知府強大財力藥力人力後勤保障,才險險救迴一眾女子的性命。隻是若要恢複如常人一般行走說笑,怕還需數月的調理。


    後來金虔問起幾個恢複意識的女子她們在洞中到底曾遭遇過何事,卻皆稱記得不甚清晰,隻能模糊憶起曾被人數次割開手腕取血,還被人灌下藥汁,而自聽到江春南簫聲失去意識之後的事情,卻都沒有任何印象。


    而知曉這些謎底的第一位人物,雲容社三號當家江春南,卻是自那天之後就不知所蹤,杭州知府曾派人將杭州城方圓百裏翻了個底朝天,除了那一截被摔裂的短蕭,再沒尋到半點蹤跡。至於餘下的牛朝生和高驊,經過嚴密盤問,卻發現此二人對江春南所作所為及山中的密道一無所知,說白了就是兩個被當做擋箭牌的花花公子。最後被杭州知府判流放之行三年,並各罰白銀千兩,以賠付被雲容社禍害女子的家人。


    而另一位可能知曉這些秘密的人,此時已經靜靜安眠在茉花村一座小山坡上,朝聞花露,夕賞斜陽,再也不用擔心被人所控,身不由己。


    *


    夜色深邃,晚風寥寥。


    奔波整日的展昭匆匆趕迴丁莊,前去探望某人,卻發現以“頭暈目眩頭昏腦脹嚴重睡眠不足即將昏倒”為由請假的某人並未在房中休息,不由無奈歎息。


    這人,才勤快了幾日,就又犯了偷懶耍滑的毛病。


    “展大人?”路過的顏查散停住腳步,望著直直站在金虔門前的展昭,想了想,了然道,“展大人是要找金校尉吧。金校尉剛提著一個食盒出門了。”


    展昭一愣:“食盒?”


    顏查散點點頭:“還背了一個大包袱,裏麵裝了不少紙金元寶。”


    “紙金元寶?”展昭神色一動,“難道是——”


    顏查散輕聲歎息道:“應是去了東北方向。”


    展昭抬眼,黑眸閃爍:“展某去去就來。”


    說罷,就步履匆匆朝大門走去。


    顏查散望著展昭背影,欣慰一笑:“今夜,冰姬姑娘總算能見到最想見的人了……”


    *


    茉花村東北有一座不高的山丘,坐北朝南,背靠青山,自山上向下望,可見茉花村全景,是難得的風水寶地。


    冰姬,就葬在這裏。


    繁星滿天,夜風習習,偶爾能聽到蟬鳴自草叢間傳出。


    展昭一路行至冰姬墓前,隻見石碑之前,消瘦身影煢煢獨立,晚風蕭瑟,吹拂衣角,不由心口一緊,趕走上前兩步,輕聲道:“金校尉……”


    金虔身形一抖,緩緩扭頭,細眼泛紅:“展大人,您不會是抓咱迴去加班的吧?”


    展昭心頭稍鬆,淡然一笑:“展某是來看冰姬姑娘的。”


    金虔頓時大鬆一口氣,立即從肩頭甩下包裹,解開抽出一張油氈往地上一鋪,朝展昭堆起笑臉,道:“展大人,坐!”


    展昭微愣:“這……”


    “地上涼,這油氈是防潮的。”金虔一把將展昭拉坐在油氈上,自己坐在旁邊,又拎過食盒放在墓碑前,取出數個碟子外加一壺清酒和兩個酒杯,在冰姬墓前擺了一長溜:燉鴨、烤雞、紅燒魚、紅燒肉、排骨一應俱全,香氣撲鼻。


    “金校尉,你這是?”展昭微顯詫異。


    “展大人,甭客氣,吃吃吃!”金虔扯下一個雞腿塞到展昭手裏,另一手拿著筷子夾起一塊紅燒肉塞到嘴裏,將兩個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一邊吃一邊夾起菜肉,放到墓碑前,絮絮叨叨嘟囔道:


    “冰姬姑娘,這幾道菜都是丁小姐特別推薦的,味道那是一頂一的好,你都嚐嚐。”


    展昭拿著雞腿的手微微一頓。


    “展大人你怎麽不吃啊?”金虔扭頭望著展昭,一臉納悶,又塞給展昭一雙筷子,“今天展大人能來,冰姬姑娘一定是打心眼兒裏高興,咱們就熱熱鬧鬧陪冰姬姑娘好好吃一頓。”


    展昭喉結動了動:“好。”拿起筷子揀起一塊紅燒肉放在口中,又夾起一塊排骨放到冰姬墓碑前,展顏一笑,“冰姬姑娘,請。”


    金虔咧嘴一笑,把兩個酒杯分別遞給展昭、放到冰姬墓前,一一斟滿,自己則舉起酒壺,朝冰姬墓碑一碰:“冰姬姑娘,幹了!”


    “幹了。”展昭也舉杯一笑。


    二人同時一飲而盡。


    “冰姬姑娘,咱跟你說,一直黴這個家夥這幾天可慘了,丁家小姐好像盯上他了,天天都去找他的麻煩……”


    金虔嚼著紅燒肉,喝著美酒,手舞足蹈對著冰姬的墓碑說個不停,身邊的展昭一臉淡淡笑意,默默望著金虔,偶爾插上兩句。一時間,靜寂山丘之上,笑聲陣陣,菜香飄飄,蟬鳴風影笑聲交響,好不熱鬧。


    此正是:星明銀洗山河耀,秋蟬永夜清唱鳴,遙遙三影談天下,對酒當歌醉今朝。


    二人足足吃了一炷香時間,才勉強將金虔帶來的菜品吃得七七八八,展昭都覺胃部隱隱發漲,金虔直接仰麵躺在地上,飽嗝一串接一串。


    “嗝、冰姬姑娘,今天咱可是舍命陪君子了。”金虔費力撐起身形,對著冰姬墓碑煞有介事道。


    展昭一手扶肚,淡笑搖頭。


    “啊!對了,差點忘了大事!”金虔猛一起身,埋頭從包裹裏提出三大串金紙元寶,每一串鋪開都有六尺多長,放到冰姬墓前,招唿展昭道,“展大人,趕緊過來給冰姬姑娘送點金元寶。”


    展昭望著那三大串數量不菲的元寶,今晚第二次出現詫異之色:“這麽……多?”


    “有錢能使鬼推磨啊!”金虔點亮火折子,開始燒第一串元寶,一邊燒一邊嘴裏還叨叨不停,“冰姬姑娘,這些都是咱給你的過路費,俗話說閻王好過小鬼難纏,黃泉路上,這用錢的地方可多著呢!若是在那邊遇到不好說話的鬼差,該用金子的時候可千萬別心疼,金子就要用在刀刃上,若這些還不夠,你就托夢給咱,咱再給你燒,要多少有多少!等到閻王判你投胎的時候,咱再多燒些給你,好好打點打點閻王老爺……”


    展昭接過一串金紙元寶,一邊燒一邊無奈搖頭。


    這人,莫不是連鬼都想用金子賄賂……


    “來世冰姬姑娘一定要投胎一戶好人家,健健康康長大,平平安安變老,能壽終正寢那是最好不過了……”


    展昭動作一頓,微微抬眼,隻見熒熒火光下,金虔細眼閃爍,神色凝重,竟是難得的認真。


    心口湧上酸意,黑爍眸子又望向漆黑冰冷的墓碑。


    “來世……若有緣……展某……願再與冰姬姑娘一聚。”


    “冰姬姑娘你聽到了吧,展大人那絕對是一諾千金一言九鼎!”旁邊的金虔聞言頓時精神一振,猛一起身,叉腰笑道,“到時候,冰姬姑娘和展大人的媒人一定要請咱,這媒人紅包咱可預訂好了啊!”


    展昭隻覺頭頂青筋隱隱抽跳,無奈瞪了金虔一眼。


    這一眼,便再也移不開目光。


    濃濃夜色下,消瘦身形孤立,背後山下萬家燈火璀璨,如繁星爍爍,熒熒耀眼,黑發隨風舞動,短靠衣衫飄忽,細眼中瑩瑩閃動,晶亮光芒繞著眼圈溜溜打轉,溢彩流光。


    展昭心口一緊:“金……”


    金虔一抹臉皮,吸了吸鼻子,突然換上一臉正色,朝展昭一抱拳:“展大人,屬下自此一役,自知武功低劣,實在是有愧開封府從六品校尉之名,請展大人迴府衙之後對屬下多加指點,還望大人肯準!”


    展昭靜靜望著金虔半晌,才慢慢點了點頭:“好。”


    “多謝展大人!”


    “以後每日蹲馬步半個時辰。”


    “咦?以前不是每天一個半時辰?”


    “餘下的一個時辰改蹲梅花樁!”


    “誒?!”


    “再加一個時辰拳腳功夫。”


    “誒?誒?!”


    “還有一個時辰刀劍。”


    “嗝!!”


    “晚上再練兩個時辰內功。”


    “……展、展大人,其實屬下覺得屬下的武功並非如此不濟……”


    “金校尉剛剛不是還請展某多加指點嗎?”


    “是‘多’加指點,不是‘嚴’加指點啊……”


    “嗯——?!”


    “是是是!屬下謹遵展大人命令!”


    “嗯。”


    遙遙星空下,一個細瘦身影塌腰弓背,好不萎靡,另一個筆直藍影卻是意氣風發。


    銀光透過葉隙,斑駁灑在冰姬墓碑之上,點染隱隱暖意,夜風吹過,樹稍輕拂墓碑頂端,婆娑作響,好似冰姬柔美聲線:


    “金校尉,要多加努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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