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兩……二兩……”


    “……五兩……八兩……”


    “……九兩……十兩……”


    “一文……十文……十一文……十、十二文……十三文……”


    “十三文……十三文……啊啊,為啥是十三文……黑十三,這也太不吉利了啊啊!!”


    開封府三班院內一聲慘叫,直衝雲霄,震得屋頂積雪簌簌落下,直直砸向推門而入的鄭小柳頭頂,隻見鄭小柳身形一換,腳下生風,輕車熟路避過滅頂之災,閃身入門,拍打身上積雪開口向屋內之人抱怨道:


    “……金虔,自從臘月十五發了俸銀,你已經整整數了六日……唉,就算你再數十天半月,那十兩十三文的俸祿也不會多出半文,你又何必如此?”


    隻見屋內之人,身形消瘦,雙臂抱胸,不雅蹲在木凳之上,直直瞪著桌上排列整齊的俸銀,撇嘴嘀咕道:


    “咱和你這古人有雅魯藏布江大峽穀般的千年代溝,無法溝通。”頓了頓,又撓頭道,“莫不是數錯了?再數一遍……一兩……二兩……”


    “唉……”鄭小柳看了一眼眼前人,無奈搖搖頭,不再言語。


    自從七日前拿到俸銀,這金虔就將這近一年的存藏俸祿盡數掏出,一一擺排在桌上整整數了七日,直數得廢寢忘食,夜不能寐,雙眼發紅,臉皮抽搐,口中說辭更是換了數套:


    先是“這麽少、怎麽這麽少……”之類;


    然後是“出生入死,前仆後繼,不劃算啊不劃算……”之流;


    之後又是“挑草、一定要挑草……”什麽的;


    (友情翻譯:乃是“跳槽”)


    最後昨日又改為“十三,黑十三……不吉利”如此等等……


    且不分晝夜,不分時辰,次次都會以慘叫結尾——不過幾日,三班院內便傳出“金捕快中邪”、“此屋鬧鬼”、“金捕快夢中力戰群魔”等數種說法,花樣繁多,精彩程度直逼街頭瓦肆內一文錢兩場的說書段子。


    “啊啊,十三文,果然是十三文,不吉利啊,忒不吉利啊啊——”


    慘叫聲再次響起。


    鄭小柳歎了口氣,轉身走到牆角拿起掃帚。


    看來屋頂的積雪定又被震落不少,還是盡早清掃,免得又像前幾日那樣,連大門都被堵住。


    可剛一拉開門板,鄭小柳先是一愣,一雙豹子眼頓時瞪得滴溜圓,口中不由驚唿:“四、四位大人,怎、怎麽……”


    隻見門外齊齊站有四人,皆身著六品校尉服,腰胯闊葉長刀,本應是一派威武風範——隻是,四人頭頂卻皆頂著四塊積雪,雪塊正順著額角鼻梁緩緩下滑。


    正中王朝王校尉半舉手臂還僵在半空,貌似準備敲門之狀。


    五人就此般模樣站在門口對望半晌,最後還是鄭小柳率先迴過神來,將手中掃帚一拋,垂首抱拳道:“四、四位大人,不、不知有、有何吩咐?”


    門外四位校尉大人不愧是共事多年,心有靈犀,默契非常。隻見四人皆是趁鄭小柳低頭之際,同時以不可目測的速度將頭頂掃落積雪,擠身入屋,合緊屋門,動作幹淨利落,整齊劃一。


    待四人站穩腳跟,王朝這才有條不紊開口道:“鄭捕快不必拘謹,我四人隻是有事和金捕快相商。”


    話音未落,就見原本蹲坐在木凳之上那人“嗖”得一下衝進內屋,再看原本被排滿俸銀的木桌之上早已空無一物。


    “啊呀,四位大人大駕光臨,真是令咱這小小的三班院蓬蓽生輝啊,哈哈哈哈——”


    一聲高笑傳出,隻見金虔滿麵笑意,從內屋之中緩緩步出,抱拳作揖,一派悠然,好似剛才從外屋衝進內屋之人和自己毫不相幹。


    四位校尉也同時頷首迴禮道:“金捕快言重了——”


    “哈哈哈……哪裏,哪裏,四位能屈尊大駕,屬下擔待不起啊……哈哈……”


    “金捕快何出此言,我等不過是在年前來看望老友,哪裏稱得上屈尊大駕……”


    “哈哈,太客氣了吧,擔待不起啊……”


    “金捕快客氣了……”


    鄭小柳在一旁瞪著一雙大眼看著這五人直直站在屋內,又是抱拳,又是作揖,雖然五人皆是滿麵笑顏,可不知為何,卻總感脊背陣陣發涼,不由一個激靈,趕忙拾起剛剛被拋到一邊的掃帚奪門而出道:“俺、俺先去打掃積雪……”


    磅!


    屋門一合,屋內屋外頓時一片沉寂。


    金虔依然是臉上掛笑,可若細細望去,卻不難發覺嘴角有些隱隱抽搐。


    四大校尉也是笑意滿麵,但四雙眼眸卻是有些飄忽不定。


    “四位大人請坐……”


    “金捕快也坐……”


    五人圍桌而坐,皆是沉默不語。


    隻見王朝、馬漢、張龍、趙虎四人,麵色尷尬,相互之間眼色飄忽,欲言又止。


    看得金虔心頭直跳,冷汗隱冒,卻又不好開口趕人,隻得遵循“敵不動,咱不動”的作戰方針,定定盯著四人。


    半晌,最終還是張龍性子急沉不住氣,猛一挺身開口道:“金虔,咱們共事將近一年,說句不見外的話,咱兄弟幾個也從來沒把你當過外人,張龍是個急性子,說話也懂得拐彎抹角,咱就直說了——金虔,你看這眼瞅就到年關……”


    “張大哥——”金虔這一嗓子,堪比世界三大男高音,直把對麵四人驚呆當場。


    隻見金虔雙掌猛一拍桌麵,唿天搶地高聲道:“四位大哥啊,行行好啊,小弟咱自小孤苦無依、命煞孤星、六親不認、五畜不跟,如今費勁心力、披星戴月、出生入死、命懸一線、好不容易才掙得這幾文糊口錢,不是小弟心狠,幾位大哥之難,小弟感同身受,痛徹心扉,隻是小弟心有餘而力不足,愛莫能助啊啊啊啊……”


    說罷,雙眸含淚,痛哭不已。


    對麵四位麵麵相覷,半晌才反應過來。


    “金、金虔,你、你在說什麽啊?”趙虎躊躇問道。


    金虔一抹淚,猛然挺直身形,細目一瞪,目光凜然道:“頭可斷,血可流,俸祿不能丟!四位大人,今日屬下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絕不向惡勢力低頭,四位大人若想從屬下這裏借出半文錢,莫怪屬下翻臉無情,割袍段義!”頓了頓,又突然咧嘴哭道,“屬下實在一窮二白,無力幫襯幾位大人啊啊啊……“


    …………


    ……


    “咳咳,金捕快,我們何時說過是來向金捕快借錢的?”


    王朝果然不愧為四大校尉之首,雖然麵容扭曲,但依然能保持三分鎮定。


    金虔細目一眯,又抹淚淒然道:“這還用明說?!今日乃是臘月二六,年關將至,此時登門拜訪,不是討債便是借款,屬下自問從未欠人錢債,所以定是後者……四位大人從進門之後,顧左右而言他,麵色尷尬,眼神飄忽,自是借錢先兆……加之張大人一席話,先稱兄道弟,拉關係、套近乎,再提年關,屬下推測幾位大人來此乃是向屬下借錢,有何不對……嗚嗚……”


    說罷又悶頭痛哭不止。


    對麵四人頓時黑線滿頭。


    “金、金捕快,你先莫哭,我四人並非來借錢的,隻是有事相求。”最終還是馬漢好脾氣,拉下長臉緩聲安慰金虔道。


    “不借錢?!有事相求?!”


    金虔聽言,猛然抬頭,兩把抹去眼淚,一雙細目灼灼生華、耀耀生輝,直直掃視對麵四人一圈,突然麵露難色道:“四位大人有事吩咐,屬下自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隻是——幾位大人也知,屬下也要過年,可這眼看臨近年關,屬下的年貨還未有著落,也不知幾位大人要屬下幫的這個忙要幫幾日,萬一誤了購買年貨的日子,年貨價漲,屬下的手頭又有些緊——”


    說到一半,金虔又抬眼望望幾人,雙眸瀅瀅含水,麵帶三分淒然,又含七分期許。


    對麵四人不由同時一個寒戰。


    “啊呀,金虔,你又何必如此!我兄弟四人既然來求你幫忙,自然不會空手而來。”張龍一拍胸脯,提聲道,“若這個忙幫成了,我兄弟四人就一人送你十兩白銀助你過年!”


    “一人十兩?!”金虔險些一個猛子蹦到桌上。


    對麵四人同時點頭。


    嗯?


    嗯!


    嗯~~


    金虔雙目微眯,靜靜打量對麵四人,壓下心頭興奮叫囂,心中暗道:這四人雖不不比公孫竹子狡詐,但合在一處也絕對可躋身人精一族,今日竟願出此高價請咱出山,這其中定有貓膩,咱還是問仔細,莫要被這幾人陷害了才好。


    想到這,金虔又細細打量對麵幾人臉色半晌,才謹慎抱拳道:“屬下鬥膽,請問四位大人到底要屬下做何事?”


    此言一出,就見對麵四人皆是麵露尷尬,臉色隱隱泛紅,猛一看去竟有幾分小媳婦之狀。


    嘖嘖……


    金虔見狀,不由皮下血管隱隱抽搐,心裏已是了然幾分。


    許久,王朝才在其餘三人目光頻頻示意之下,開口小聲道:“我兄弟四人隻是想和展大人一起吃頓年夜飯……”


    一滴冷汗從金虔額角滑下。


    “僅是如此?!”金虔有些難以置信。


    貓兒的一頓的年夜飯坐陪就值四十兩雪花白銀?!難道就不用簽個名、寫幅對聯、擁個抱、獻個吻什麽的?


    四人同時點頭,酌定道:“僅是如此!”


    “先付五成定金!”


    “好!”二十兩白銀立即被拍在桌上。


    “成交!”金虔一把奪過銀子,拍案凜然道。


    *


    此日正是臘月二七,東華門外,市井繁盛,飲□□果,布昂衣著,金玉珍玩,各色貨物,擠滿道側,店鋪商販加之前來購年貨的汴京百姓,市井之中可謂是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寸步難行。


    可就在如此擁擠市井之中,卻有一抹黑紅相間身影在人群中急竄而行,身形飄渺,仿若行在無人之境。


    突然,隻見此人一個縱身,身形憑空拔地而起,直直朝一名正費力撥開人群前行的男子後背踏去。


    咚!


    那男子應聲被踏倒在地,手中一隻老母雞也被那人一把奪走。


    “想從咱的眼皮下偷雞,哼哼,你還少了上百年的功力!”定眼一看,隻見踏在男子身上那人,身穿黑紅相間差役服,正是開封府衙差役裝扮,但見這名差役,雖然身形瘦小,可一身怒氣,一臉憤然,竟襯得此人單薄身形堪比八尺金剛。


    “金、金虔,你也跑得太快了……”


    身後另一名差役急急擠進人群,接過金虔手中的母雞氣喘籲籲道。


    “哎呀,是開封府的小差役啊,今個兒又抓了幾個小賊啊?”


    一旁賣布匹絲緞的小商販一臉熟絡的向站在偷雞賊背上金虔招唿道。


    金虔雙手卡腰,唿唿喘了兩口氣,皺眉道:“抓了幾個小賊?不記得了……”


    鄭小柳站在一側,滿麵自豪道:“今日俺們已經抓了十八個小賊了!”


    “要得、要得,二位小差哥,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另一側珍玉商鋪的掌櫃也探出頭讚道。


    周圍商販百姓也接口附和道。


    一時間,本就熱鬧非凡的街市之內又添幾分火熱。


    “諸位客氣了。此乃開封府當差的分內之事。”


    金虔抱拳迴道,可緊皺眉頭卻是未鬆半分,一把揪起趴在地上的偷雞小賊,塞給身後鄭小柳道,“迴府!”


    說罷拱手作揖,轉身向開封府方向走去。


    鄭小柳不敢怠慢,一手拎著老母雞,一手抓著小賊衣領,緊緊跟在金虔身後。


    周圍商販百姓也不覺讓出一條路讓兩人前行,身後留下一眾愛看熱鬧的百姓竊竊私語。


    “這小差役功夫可真不得了,每迴看他抓賊,都隻見嗖得一下,就把賊抓住了……”


    “是啊,是啊,尤其是這幾日,幾乎天天能在街上見到這小差役。”


    “別看這小差役年紀不大,手下功夫可絕不含糊,小賊落到他的手裏,可絕對討不了半分便宜。”


    “就該這樣!這每年一到年關,這些小賊就特別猖狂,也該好好治治他們了。”


    身後百姓小聲議論,金虔和鄭小柳句句都聽得清楚,可兩人心境卻是大相徑庭。


    鄭小柳自是自豪萬分,恨不得把手中的老母雞都舉到頭頂以示榮耀。


    而金虔卻是越聽眉頭越緊,直至押著賊犯抵達開封府大牢之時,眉頭已經皺出了十八了褶。


    “啊呀,是金捕快和鄭捕快啊,又抓了個小賊啊——”


    一入開封府大牢,就聽一聲爽朗聲線高聲唿道。


    隻見一名身形微胖,年逾半百,發須花白的衙役上前招唿金、鄭二人,正是開封府大牢的牢頭孟樂。


    孟牢頭一見金虔和鄭小柳,頓時滿麵笑紋,急忙吩咐獄卒將鄭小柳押來的偷雞賊帶入牢房,又順手提起毛筆在牢薄上記錄道:


    “金虔、鄭小柳,臘月二七,共抓小賊一十八名。”


    記錄完畢,抬頭看看二人,孟牢頭又笑道:“才不過兩日,二位就擒住近四十名肖小,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看來我不服老是不行了!”


    鄭小柳一聽,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一個勁兒的撓頭皮:“孟牢,你說笑了,俺、俺們要學得還多著呢!”


    “哈哈,好好好,學、學。隻怕我是沒什麽可教得了。”


    金虔卻是皺眉沉思,半晌才緩緩道:“孟牢,今日展大人抓了幾名犯人入牢?”


    孟牢頭聽言不由一愣,打量金虔半晌,又了然笑道:“啊呀,金捕快,雖然你和鄭捕快功績不小,但比起展大人來自然還是差得遠了,算上今日,展大人已經擒住近百名竊賊盜犯了。”


    金虔繼續皺眉:“這幾日牢內共關進多少賊犯?”


    孟牢頭想了想道:“粗略算算,也過兩百名了——”


    “平日可有如此眾多的盜賊肖小?”


    “這……”孟牢頭也不由皺眉道,“平日倒沒有——說也怪了,每年這一到年關,出來偷盜的小賊就特別多,而且大多都是犯些小偷小摸之罪,無需升堂問案,隻需關個三五日略施罰懲便可。隻是這小賊數量眾多,不甚擾人,若是放任不管,恐也會影響京師治安。唉,隻是這臨近年關,告假捕快衙役增多,恐怕今年又要勞煩展大人,但願今年的小賊能少幾個出來鬧事,否則展大人又要忙得連年夜飯都沒空吃了……”


    金虔聽言眉頭更緊,沉下臉色又問道:“孟牢,依往年經驗,這些在年關出來犯案肖小盜賊會有多少?”


    “以前不過五六十——後來包大人上任開封府尹之後,就增到了上百人——等展大人上任,又多了不少,去年已近三百……”說到這,孟牢頭不由頻頻點頭,麵帶讚色道,“展大人果然是武功蓋世,輕功卓絕,捉拿賊犯也是效率驚人。”


    聽到這,金虔不由臉皮微抽,暗歎一口氣又道:“孟牢,那些被展大人擒來的犯人可有外傷?”


    聽到此問,孟牢頭臉上讚色總算消去幾分,有些不平道:“唉,展大人什麽都好,就是心腸太軟。那些小賊雖身無大案,但總歸是犯了錯,受些懲罰也好,可展大人抓賊,隻是點穴擒賊,送牢解穴,莫說外傷,那些小賊連根汗毛都不會少半根——”


    說到這,孟牢頭將目光又不由移向金虔,眼中帶笑道,“說到這裏,我老頭子可要誇誇金捕快了,每次金捕快抓來的賊犯,不是鼻青就是臉腫。依我看,本就該如此,若不給這些小賊們厲害嚐嚐,日後他們還不翻上天去!”


    說罷,還使勁兒拍了拍金虔肩膀,朗聲笑道:“素聞金捕快和展大人私下關係不錯,有空也替俺們勸勸展大人才好啊。”


    金虔被拍得臉皮僵硬,半晌才費力擠出一個難看萬分的笑臉道:“孟牢說笑了,金虔何德何能,能和展大人相提並論。”


    “哈哈,好好,說笑說笑——”孟牢頭又使勁兒拍了兩下金虔後背笑道。


    金虔滿臉黑線,趕忙拱手作揖告辭,與鄭小柳一起離開大牢。


    隻是在離開之前,恰巧聽見一名獄卒向孟牢頭請示。


    “孟牢,膳房剛剛來問話,今年年夜飯牢房要備幾份?”


    “這……先備上三百份吧……唉,也不知夠不夠……”


    金虔聽言身形不由一滯,半邊臉皮猛然一抽。


    一側鄭小柳見到金虔臉色不由納悶,小心問道:“金、金虔,你可是有心事?”


    “小六哥,你可知這‘便宜沒好貨’的反義詞是是什麽?”


    “啊?”


    “就是‘一分價錢一分貨’!”


    “金虔……俺怎麽聽不懂?”


    “咱隻是在感慨,咱一個堂堂現代人,居然被那四大門柱給陰了——可惡啊啊!!”


    側目望了一眼正在身側仰首長嘯的金虔,鄭小柳莫名撓撓了頭皮。


    *


    入夜,守備森嚴開封府大牢之內,一眾牢犯本就閑來無事,又正好皆是同行,正好圍坐一處互相吹捧自身曆史罪績。


    “兄弟,你是犯啥案子被抓進來的?”


    “簡單,就搶了兩匹布而已。兄弟你呢?”


    “俺更容易,偷了兩隻鴨子罷了。”


    “看兄弟毫發無傷,定是被展大人抓進來的吧?”


    “沒錯,今年咱的運氣不錯,剛好遇到的是展大人。前幾年展大人沒來之前,兄弟們若不受點皮肉之苦,哪能混進開封府大牢啊?”


    “沒錯沒錯,隻是今年兄弟我運氣不濟,竟栽到了李捕頭手裏,臉皮被劃破了好幾處,也不知俺那相好的小寡婦會不會嫌棄。”


    “我說兄弟你就知足吧,幸好是栽在了李捕頭手裏。看著那幾個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兄弟沒有,聽說都是被一個姓金的捕快抓進來的,咱看不休息個十天半月是緩不過來了。”


    “唉,時運不濟啊——兄弟,你說今年開封府大牢的年夜飯會如何配菜?”


    “不知道,咱是覺著按照去年標準就成。有雞有鴨,又肉有菜——光想想就直流口水。”


    “話說迴來,這開封府的廚子真不是蓋得,手藝比起那些酒樓的廚子也毫不遜色。”


    “哈哈,你又沒吃過酒樓,怎麽知道?”


    “俺自然知道……”


    “哈哈……”


    …………


    大牢青磚屋頂之上,一個消瘦身影不由一顫,借著月光,不難窺見此人一雙細眼兩側隱隱暴突的條條青筋。


    忽然,此人身形一晃,宛若煙霧一般消散不見,再定眼望去,大牢屋頂哪裏還有人影,之前一幕,好似不過是幻影而已。


    *


    臘月二八,東京汴梁城內人人皆神色激昂,爭相奔走相告一條驚人消息。


    話說昨日半夜三更時分,開封府大牢之內不知為何竟傳出震天笑聲,那笑聲連綿不絕,滔滔不斷,最後連開封府的包大人都驚動了。連夜調查,竟發現那笑聲乃是由大牢內一眾盜竊小賊傳出。怪得是,眾人想盡一切辦法,都無法止住這群賊犯笑意,據說連開封府智囊公孫先生和禦前四品帶刀護衛展昭都束手無策,隻得眼睜睜看著那一眾小賊從半夜捧腹大笑一直笑到淩晨鬼哭狼嚎,最後總算在日上三杆之時自動止笑。


    之後,那眾肖小盜賊竟紛紛自願領罰二十大板,自掏保金脫離開封府大牢,在離府之時還指天立誓,發誓以後定然金盆洗手,絕不再幹偷雞摸狗的勾當。


    更怪的是,自從此消息不脛而走,汴梁城內大小盜賊突然偃旗息鼓,消聲滅跡,開封府捕快差役巡街守城,再未發現半個肖小盜賊。


    汴梁城內治安上升到了一個新的曆史高度,當朝天子龍顏大悅,當下頒下聖旨,賞開封府上下不論官職大小,年關皆可休假三日。


    *


    臘月三十,除夕夜。


    開封府衙內,張燈結彩,挑紅掛綠,一派喜慶景象,除去告假歸家及城內有家事的衙役,留在開封府內守歲度除夕的粗略估算,也有四五十人,三五成群,六七聚隊,個個喜麵笑顏,閑話家常,隻等除夕夜年夜飯上桌。


    “金虔!!”


    一聲巨喝,將剛剛邁進府衙側門的金虔頓時驚在原地,懷中剛剛買迴的一袋糕點也險些被嚇至跌落地麵。


    金虔抬眼一看,隻見四名魁梧漢子齊齊立在府衙側門之內,虎視眈眈瞪著自己。


    “四、四位大人,何時如此匆忙?”


    金虔抬頭直覺堆笑道。


    “金虔,你還有空在這裏閑逛?!”張龍幾步走到金虔麵前,怒目橫視道,“你收了我們兄弟的二十兩定金,卻為何不守信用?!”


    金虔眨眨眼皮,有些莫名奇妙道:


    “張大人,這話該從何說起?如今汴梁城內大小盜賊全都改邪歸正,百姓更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治安一片大好,展大人自是不必像前幾年那般忙得連年夜飯都騰不出時間吃;且又蒙聖上體恤,休假三日,莫說年夜飯,初一飯、初二餐都可與四位大人同享,屬下未收取額外費用已是仁至義盡,為何還誣陷屬下不守信用?!”


    說到這,金虔心思一轉,突然恍然,頓時目露兇光,上前一步,直直瞪著張龍沉聲道,“莫不是四位大人想要賴賬,餘下的二十兩銀子不想付了?!!”


    張龍一聽也惱了,操著大嗓門嚷嚷道:“還說吃什麽年夜飯,展大人都不見了!”


    嘎——


    金虔頓時雙目圓瞪,口齒大開,目光掃向其它三位校尉大人,緩緩問道:“展大人不見了?!”


    三位校尉麵色沉重,同時點頭。


    “展大人去了何處?”金虔繼續問道。


    三人同時搖頭。


    “金虔!”張龍一把揪起金虔後領,將金虔扔到側門之外喝道,“有空在這裏問東問西,還不趕緊除去找?!若是找不迴展大人,之前的二十兩定金定要你加倍賠還!”


    說罷,砰得一聲將側門摔閉。


    餘下金虔一人,孤零零立在刺骨寒風之中,呆愣半晌,才覺寒風凜冽,不由有些瑟瑟發抖。


    嘖嘖!


    這唱得是哪一出?!


    眼看就要吃年夜飯了,咱居然先吃閉門羹,再喝西北風……


    蒼天啊……


    厚土啊……


    貓兒啊……


    除夕之夜,你不在老包跟前守著討紅包,到處亂跑個什麽勁兒啊……


    再說這汴梁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若想尋人,也絕非易事,何況尋貓?


    “唉——”


    金虔長歎一口氣,蹲下身形,拾起一根樹枝,邊在雪地上劃,口中邊嘀咕道:


    “假設一,過路采花大盜貪圖貓兒的美色,將貓兒綁走,意圖不軌——可惜南俠武功已屬當世頂尖,能綁架貓兒之人,約等於零。所以,此假設不成立。”


    金虔在第一條旁劃了個叉。


    “假設二,有盜賊出來鬧事,貓兒前去鎮壓——才怪,當時咱下‘三笑毒’之時,就已放出話去,若有哪個不怕死的還敢來挑釁開封府的權威,咱定叫他笑到腸穿肚爛,怎麽可能有人膽敢頂風作案?!所以,此假設同上!”


    第二條旁又劃了個叉。


    “假設三——假設三……”


    金虔長歎一口氣,將手中樹枝撇到一邊,站起身形,抬頭眯眼望向遠處巍峨城門,微微搖頭道:


    “不用假設了,那貓兒天生就是勞碌命——”


    話音未落,身形已若飛絮般飄出百米,隻留點點輕微步跡遺留雪地之上。


    *


    東都外城,方圓四十餘裏。城壕曰護龍河,闊十餘丈,此時正值隆冬,濠之內外,皆已成冰。


    封城丘門皆直門兩重,守備森嚴,皆為禦敵之故。


    城樓高頂浮雲,巍峨雄偉,正是上齊天穹,下鎮魍魎。


    雖是除夕之夜,但守城侍衛卻是不敢半點鬆懈,皆是凝神正氣,神色肅穆。


    詢問守城官後確定展昭的確身在此處,金虔不由有些無奈。


    不過那名今夜值勤的守城官似乎更是無奈,為金虔帶路登樓之時口中一直嘮叨不停。


    “你也勸勸展大人,讓展大人早些迴去吃頓年夜飯,若是今年又讓展大人在城樓守上整夜,我迴去還不被弟兄們念死……再說,不過一晚——”


    聲音啞然而止,麵前守城官身形也猛然停滯。


    金虔正被念叨得昏昏欲睡,此時噪音突然停滯,卻是令金虔猛然警醒,抬眼一望,也不由呆滯當場。


    隻見漫天飛雪之中,一抹筆直紅影立在城樓正中,紅衣翻飛,青絲飄逸,俊逸麵容宛若溫玉,黑長雙睫之上綴點晶瑩雪珠,更顯一雙星眸剔透清澈,沁人心扉。


    金虔隻覺腦海一片恍惚,不知從何處竟飄出幾句詩來:


    楚天碧,


    玉雪紛,


    一枝獨紅,


    一片飛香,


    千山月色令人醉,


    神清遠香入夢來。


    “金捕快?你為何在此?”


    清朗嗓音突然響起,猛然驚醒正在神遊的二人。


    “咳咳,展大人,屬下是來迎展大人迴府的。”金虔趕忙垂下雙眸,定了定心神,抱拳迴道。心中卻暗道:嘖嘖,再來這麽幾次,咱就的文學造詣就可直逼詩仙,超越詩聖!


    “這可是大人命令?”展昭問道。


    “……不是。”


    “往年除夕,展某都是徹夜守城,今年也是如此。金捕快請迴吧。”


    “這……”金虔頓時無語。


    守城官一聽可急了,一個勁兒的拉扯金虔衣擺。


    金虔被扯得渾身不舒服,又想起還未到手的二十兩雪花白銀,心中暗道:所謂膽從財中來,財從險中求!為了咱的後半生福利,貓兒,咱今天跟你拚了!


    想到這,金虔一硬頭皮,抱拳朗聲道:“既然展大人要在此徹夜守城,屬下自當奉陪。”


    展昭聽言頓時一愣。


    那名守城官更是傻在當場。


    “金捕快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


    “不反悔?”


    “自然不反悔!”


    “……那展某也隻好成人之美。”


    “……多謝展大人成全……”


    半盞茶之後。


    “阿嚏!”


    “……”


    “阿嚏、阿嚏!!”


    “……”


    “阿嚏!!咳咳!咳咳咳!”


    “……金捕快——”


    “阿嚏阿嚏阿嚏!展大人,不必擔心,屬下說到做到,絕不反——阿嚏!咳咳咳咳——反悔!就算屬下身體孱弱,極易感染風寒,且常常高燒不退,但——阿嚏,咳咳——屬下就算拚了性命不要,也要陪展大人守城——咳咳!”


    “……金捕快,隨展某迴府吧。”


    “阿嚏!屬——咳咳——屬下遵、遵命——咳咳……”


    待那一紅一瘦身形走下城樓半晌,那位守城官才從震驚中迴過神來,口中喃喃道:


    “原來打幾個噴嚏就能讓展大人迴府,早知道咱就讓守城的侍衛都爬到城樓頂上吹風打噴嚏不就成了!”


    *


    正月初一,新年頭日。


    開封府上下皆是一片喜氣盎然。就連包大人的常年黝黑麵孔也掩不住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喜色光華,就更不必細表其餘眾人是何等喜眉笑眼之色了。


    夫子院書房之內,除了四品帶刀護衛奉旨進宮護衛之外,開封府一眾精英皆是齊聚一堂,。


    王朝望著對麵的儒麵師爺,不由麵露敬佩:


    “公孫先生,自從展大人上任以來,昨夜是展大人首次與咱們一同吃年夜飯,公孫先生果然神機妙算。”


    張龍也接口道:“我們四人不過是依照公孫先生所言,去請金捕快幫忙,沒想到還真成了。”


    趙虎隻是在一旁靦腆傻笑,看樣子還未從昨夜的驚喜中迴過神來。


    馬漢想了想,有些不明,問道:“前幾年,我等想盡了辦法想讓展大人在除夕之時能稍事休息,可從未成功,為何今年金捕快卻如此輕易就能馬到成功?”


    公孫先生聽言卻是微微一笑:“輕易?何來輕易!”


    “先生此語何解?”包大人一旁問道。


    公孫先生撚須溫然道:“學生園中的上等藥草被竊去半數,損失不少啊……”


    “啊?”其餘五人麵帶不解。


    “幸好今年牢房的預算省下不少,也算因禍得福……”


    “啊?”其餘五人更是莫名。


    “隻是金捕快傷寒頗重,這醫藥費恐怕也不少啊……”


    “哦……”眾人還是不明。


    “總之,”公孫先生又是挑眉一笑,“除夕這頓團圓年夜飯還真是得來不易啊……”


    “……”


    此時這五人皆是同一心聲:


    公孫先生果然是玲瓏心肝,心思縝密,難窺其解。


    *


    而在三班院內——


    “二、二十兩銀子,四大金剛,你們別、別想賴賬……咳咳……”


    據說此句頗令人費解的話語一直陪伴三班院內的一眾衙役度過了正月十五元宵節。


    皆大歡喜,可喜可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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