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盛獨峰準時站在了與鳳樓外。盡管他已不是第一次來了,但這滿是素白的與鳳樓,他倒還真是第一次見。


    聽聞奪劍場混戰之際,青龍劍使吾辛身先士卒、英勇的站在了最前麵。即使在身負重傷的情況下,仍死戰不退。最終被魔教護法陽莫承給殘忍的震斷了心脈,當場暴斃而亡。


    對這位性情灑脫不凡的青龍劍使,盛獨峰是有一定的好感的。所以當他得知吾辛戰死的消息後,著實傷心了好久。現在塵埃落定,重迴故地,故人卻早已不在。僅剩下這一片白色的海洋聊以追悼,實在是令人扼腕歎息啊。


    迎接盛獨峰的,依舊是老熟人林石。穿過前院、一腳剛邁進樓中,盛獨峰就明顯感受到了些許不對勁。與樓外不同,與鳳樓中的懸劍閣弟子們雖然也是俱披素縞,但空氣中除了濃濃的哀悼之息外,還有一絲絲刻意壓抑住的戾氣。行走其中,若非盛獨峰這般感知敏銳之人,還真不容易發現這一細節。


    一路無話,跟著林石來在頂樓,盛獨峰才發現,自己是最後一個到的。此時的房間裏,除了韓公望與朱雀劍使姚瞳、白虎劍使昆棘等一眾懸劍閣中人外,其餘受邀的老爹、奉明大師、元城主以及麵色憔悴無比的雲前輩俱已就位,再加上盛獨峰他自己,主要人物恰好是八個。


    “獨峰來啦,”等盛獨峰在盛開平身邊站好後,韓公望才緩緩睜開雙眼、對他輕輕點了點頭。隨即抬手往下一揮,沉聲喝道,“既然人都到齊了,那咱們就開始吧。來啊,帶伏琅。”


    很快,在一連串嘩啦啦的鐵鏈碰撞聲中,身帶重枷、披頭散發的伏琅就這麽踉踉蹌蹌的被人從外麵給推了進來。抬眼掃了一圈屋內眾人,伏琅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冷笑。正欲挺直腰板、堂堂正正的朝前走時,屁股後麵又猛地挨了一腳!十分狼狽的跪在了眾人麵前。


    “咳……嗬嗬嗬嗬,好大的陣仗啊,”伏琅蜷縮著身子、重重的咳了好幾聲,才勉強緩過一口氣來,“真不知道你們是怎麽想的……一群偽君子,抓了我一個真小人,還有什麽好審的?速速殺我不就行了?”


    “伏琅!!”雲其疏低吼一聲,三步並兩步的衝上前去,一把抓住伏琅的散發、怒不可遏的猶如一頭發狂的野獸,“快說!拓跋城從何路走了?”


    “你們不是都知道嗎?他們去成都府了!”


    “去成都府的路千千萬萬,我怎麽知道他走哪條?!”雲其疏氣的手都哆嗦了,“伏琅,我沒有對不起你過吧?我的女兒沒有對不起你過吧?如果你還有哪怕一點點良心的話,你就如實告訴我,那拓跋城究竟是從何處走了?!”


    看著眼前雲其疏猙獰而又痛苦的麵龐,伏琅突然沉默了。良久,他才輕輕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


    “你!”


    “雲伯父!雲伯父請息怒!”昆棘急忙上前拉開了雲其疏,不斷地好言安慰著,“您放心,我們既然將他押來,就一定會讓他說出拓跋城的去向的!但前提是您得先冷靜啊,不能被這個小人激的自亂陣腳!”


    “哈哈哈哈!是是是,我是小人,我當然是小人!因為我輸了,輸了的人,就該承擔一切罪名!”伏琅聽了,頓時仰天大笑了起來。笑了好一會兒,他才將目光越過昆棘、投向在主位上一直沒說話的韓公望,“韓公望,我伏琅,給你做了好多好多年的玄武劍使了啊,我對懸劍閣的功勞與苦勞,你當真就沒看在眼裏嗎?”


    “老夫當然看在了眼裏,而且也記在了心裏,”韓公望淡淡的迴道,“可這些,不能成為你勾結魔教、殘害同門的解釋。”


    “但它們卻是我的動機!”伏琅激動的大吼道,“看在眼裏?記在心裏?說得好聽!你要真的記在了心裏,就該把懸劍閣閣主的位置傳給我!而不是傳給外人!我為懸劍閣殫精竭慮,為你韓公望東奔西走、鞠躬盡瘁,我他媽的就是為了更高的位置!我有什麽錯?!”


    “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一輩子做個什麽狗屁劍使,既然你不願意成全我,那我當然得另找依靠了!拓跋城雖是魔教,但他卻是個務實的人。有功必賞、有罪必罰,我在他手下,比在你手下幹白活兒舒服多了!可笑我竟在這懸劍閣浪費了如此多的光陰,我恨不得當初就投身……”


    “放肆!”伏琅一口一個“韓公望”的直唿其名,早就已經惹怒了眾人。隻不過礙於此間主人是韓公望,而後者又一直沒有說話,所以才不便發作罷了。現在見伏琅還在喋喋不休、大放厥詞,身為韓公望義女的姚瞳終於忍不住了,當下猛地一揮手中拐杖、狠狠地砸在了伏琅的嘴上!


    “無恥小人!”姚瞳厭惡的朝滿嘴鮮血的伏琅啐了一口,“主人名諱,就是當今天家,也無人敢仰麵直唿!你算個什麽東西?背主之賊,低賤至極!還敢大言不慚的在這兒為自己辯解?要我說,哪來那麽多的強詞奪理?一個‘貪婪’,便足以詮釋你的所有惡行了!”


    “我貪婪?那你呢姚瞳,你就不貪婪了?”伏琅吐出一口血痰,咬牙切齒的盯著姚瞳說道,“現在你可得意了,一個尊貴無比的小濮王滿心念著你、想要娶你做王妃。我就奇怪了,你當真不知道你和他之間的年齡差距嗎?覥著臉去跟著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你圖的是什麽?不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嗎?!”


    這一番夾槍帶棒的譏諷之言,說的姚瞳是義憤填膺、怒火中燒!要不是昆棘眼疾手快攔在了她的麵前,隻怕她也要忍不住衝上去狠狠修理一頓伏琅了。


    “伏琅,你說我可以,但別禍及他人!我與宗睿共患難之情,豈是你那齷齪思想可以褻瀆的?”


    “哼,什麽狗屁共患難!”伏琅不屑的冷哼一聲,“若那趙宗睿不是小濮王,隻是一介尋常孩童的話,你還願意舍身予他嗎?虛偽!”


    “你他媽找死!!”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終於是耗盡了姚瞳所有的理智!就在她即將暴走之際,韓公望突然從她身後閃出,及時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姚瞳,你的傷還沒好透,不可動怒。”


    “主人!可這廝實在是……”


    “無妨,”韓公望輕輕地摸了摸姚瞳的腦袋,打斷了她的話,“好孩子,感謝你為義父挺身而出。但義父並非遲暮老朽,還不需要自己的女兒站出來保護自己。你且退到旁邊去吧,對這孽徒,義父自有決斷。”


    “主人……好吧,既然主人發話,那女兒遵命便是。”對義父的命令,姚瞳是絕對尊重與服從的。所以縱使她現在心中怒火再旺,也隻能強行壓了下去。狠狠地瞪了伏琅一眼後,姚瞳便一言不發的拄著拐杖退到了旁邊。


    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伏琅,韓公望麵色平靜的問道:“伏琅,事到如今,你真的連半點悔意也沒有嗎?”


    “我從不認為我有錯。無錯,又何來的悔?”伏琅也同樣昂首傲視著韓公望,臉上毫無半點愧色,“我隻是輸了而已。沒關係,我賭得起,自然也輸得起。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師徒二人就這麽一高一低的望著彼此。良久,韓公望才重重的歎了口氣,別過臉去、神色複雜的向昆棘下令道:“昆棘,去,將老夫的刺王劍請過來。”


    聽到“刺王劍”這三個字,昆棘心神一凜,下意識的想說些什麽。但看韓公望的臉色,他最終還是將快要到嘴邊的話又給咽迴了肚子裏。


    “遵命……”


    “老爹,刺王劍是什麽?”盛獨峰有些好奇的低聲問向身邊的盛開平,還沒等盛開平迴答,韓公望便已經主動為其解釋了起來:“獨峰,刺王劍乃是我祖上韓龍所用之兵刃。此劍本不叫‘刺王’,但自從老夫先祖以此劍成功刺殺了軻比能後,這把劍,便被他的後人、也就是老夫的韓家,尊名為刺王劍。並作為傳家之寶代代相傳,直到老夫這一代。”


    “韓龍?軻比能?”元秋錦驚訝道,“莫不是……昔年曹魏一朝,幽州刺史王雄所遣的那位勇士韓龍?”


    “正是。”


    “想不到韓老前輩的家世竟是如此顯赫!”得知韓公望的先祖就是那位以一己之力、保北方百姓免受刀兵之災的勇士韓龍後,盛獨峰頓時對其肅然起敬。同時,他也對那柄從曹魏一朝就流傳至今的神秘刺王劍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恨不得立刻一睹為快。


    不一會兒,昆棘就畢恭畢敬的捧著一個做工考究、但卻明顯已經上了年紀的長木匣迴來了。就在他經過伏琅身邊的時候,盛獨峰突然注意到了一個奇怪的細節——那先前還囂張無比的伏琅,此時竟在這個尚未開啟的木匣麵前猛地打了個寒顫!臉上還十分罕見的露出了絲絲驚恐之色!


    有趣,有趣,這刺王劍究竟有什麽魔力,能把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徒嚇成這副模樣?一時間,盛獨峰心中的好奇愈來愈濃了。


    在一眾或是炙熱、或是好奇、或是敬畏的目光中,韓公望緩緩打開木匣,神色恭敬的從中取出一柄通體用白布嚴實包裹起來的長劍。隨著一圈又一圈的白布脫落,那歲月悠久、神秘無比的刺王劍,終於是露出了它的廬山真麵目來。


    除懸劍閣一眾人等與雲其疏外,其他所有初見此劍的人無一例外的傻眼了。原因無他,這柄被勇士韓龍用來刺死軻比能、換取北方太平的傳奇之劍……竟然是一柄竹劍?!


    “韓公,您……拿錯了吧?”盛開平有些語無倫次的問道。顯然,眼前這柄樸實無華、甚至還有些破敗的竹劍,和他心裏所想的實在是相差甚遠。


    韓公望先是小心翼翼的將刺王劍請到上首處,然後才轉過身來、耐心的向眾人解釋道:“盛堡主,老夫沒拿錯,您也沒看錯。先祖韓龍刺軻比能之劍,便是這柄竹劍。想當年,軻比能也是一代梟雄,實力鼎盛時,麾下控弦十萬騎,風頭一時無二。而相應的,身為鮮卑的首領,他的身邊自有大批悍勇之士護衛。在這種情況下,別說刺殺了,就是帶著兵刃靠近,也是萬難之難。”


    “先祖深知,若以尋常兵刃刺之,必不可行。唯有出奇製勝,方有成功的可能。於是,先祖他老人家突發奇想,毅然決然的舍棄了跟隨自己大半輩子的佩劍與短刀,改而鑄造了一車看似毫無殺傷力的竹劍。竹劍鑄造完畢後,先祖便日日於家中演練劍法、鑽研以竹為劍之精髓。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先祖的不懈努力下,那些看似毫無殺傷力的竹劍,最終成功變成了可在彈指間取人性命的神兵利器!”


    “劍法大成後,先祖立刻收拾行囊,準備北上。為防自己一去不返,先祖在即將啟程前,將一身武學著入書冊,包括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竹劍劍法,一並留給了自己的子孫後輩。再然後,先祖以雜耍為名,在鮮卑宴席上以竹劍向軻比能獻舞。待其鬆懈不備之時,先祖突以竹劍瞬殺軻比能!然後趁著席間混亂,攜其首級、瀟灑而歸。”


    在韓公望富有感染力的講解下,眾人無不紛紛動容,就連看向那柄刺王劍的目光,也從疑惑、漸漸變成了敬畏。這時,昆棘又從外捧來了一個盛滿清水的小鼎,在韓公望的點頭授意下,慢慢地從伏琅頭頂盡數澆下。


    “不!不!”伏琅怪叫一聲,掙紮著想要躲開這些清水,但很快就被身後的兩名懸劍閣弟子給重新摁了迴去。感受著頭頂那源源不斷的清涼,伏琅開始無力的嘶吼著,“韓公望!你殺了我!你有本事就直接殺了我!老子不怕死!我他媽的不怕死啊!!”


    “可以啊,”等昆棘倒完小鼎中的清水後,韓公望才慢條斯理的說道,“先告訴老夫,拓跋城從何處走了?”


    “我……我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撤退的時候,我跟拓跋城意見起了分歧,拓跋城想要退迴成都府休養,我……我卻想讓他就近休整,趁著夜色再次突襲汴京城!我沒想到……沒想到小毒狗會突然從後麵襲擊我,將我打成了重傷!而拓跋城……拓跋城他從始至終也沒有說什麽,就那麽看也不看我的徑直離開了!我說的是實話,我說的全是實話啊!”


    盛獨峰心中一驚,冷汗瞬間就下來了。暗道萬幸萬幸,若拓跋城真的按照伏琅所說、趁著汴京城還沒緩過勁來的時候殺個迴馬槍,那後果……將不堪設想啊!


    韓公望和雲其疏對視了一眼,見後者向自己微微搖了搖頭後,韓公望才接著說道:“好吧,老夫姑且再信你一次。伏琅啊伏琅,到了這會兒,你才知道什麽叫害怕嗎?老夫很奇怪,你在做出那些人神共憤的惡事前,怎麽沒有想到……這個世上有種東西,叫‘因果報應’呢?”


    “因為那時的你,已經被自己的欲望所驅使,你已經迷失了,”不等伏琅開口,韓公望就已經自顧自的替他迴答了,“知道嗎,老夫其實並不想處罰你,哪怕你是如此的恨老夫、怨老夫,老夫也可以無限的原諒你、寬容你,因為老夫真的視你如己出啊。可是,每個人的寬容都是有限的,即使是老夫也不例外。你不該……觸犯這條底線。”


    “伏琅,你不是時常抱怨,為何我懸劍閣有足以縱橫武林的實力,卻一直要隱世不出嗎?老夫今天給你這個答案。因為老夫舍不得你們、舍不得你們任何一個人受到危險。江湖之兇惡,人心之歹毒,遠遠超出你的想象。在那權力與風光的背後,是無盡的殺伐和陰暗。你所向往的巔峰,往往都是建在累累白骨之上的,根本沒你想得那麽美好。”


    “還記得,老夫那唯一的兒子嗎?他當初吵著鬧著想要去戍邊、想要感受感受雁門之外的異域風情。結果呢,他入了塵世,卻還是自命清高、不願遵守塵世的黑暗規則,終,被塵世所噬。最後,還是老夫向劉太後請了懿旨,親自走了一趟雁門,才將那四百多名貪贓枉法、為禍一方的兵匪斬盡殺絕,了了我兒那段可悲的因果。”


    “伏琅啊,老夫實在是不願意再讓你們去冒這個險了,所以老夫情願讓懸劍閣隱世,情願做個閑雲野鶴,就連懸劍閣的傳統——品劍大會,老夫也決定再辦這最後一次了。你罵老夫裹足不前、昏庸老邁,根本給不了你想要的東西,那你可曾迴頭看看過?老夫耗費了幾乎畢生的心血,才給了你們這世界上最最珍貴的東西——平、安!”


    長歎一口氣,韓公望仿佛瞬間蒼老了數十歲。而屋中如姚瞳、昆棘等懸劍閣弟子,早已是淚流滿麵、泣不成聲。盛獨峰等人雖然還不至於哭成這樣,但同樣也是對韓公望的護子心切而感慨不已。至於伏琅,從韓公望開始說自己那唯一一個兒子的時候起,他就已經陷入了深深的呆滯之中,直到現在還沒迴過神來。顯然是沒有想到韓公望會給自己這樣一個答複。


    “那你為什麽不願意把閣主的位置傳給我?”良久,伏琅才喃喃問道,“你把位置傳給我,我不就能代替你、繼續保護大家了嗎?”


    “因為你沒有那個實力,就算傳給了你,你也坐不穩。別急著反駁,老夫是看著你長大的,對你、還有姚瞳他們,都了如指掌。所以,老夫才沒有選擇把閣主的位置傳給你。”扔下這一句話後,韓公望便不再去看伏琅,而是徑直轉過身去,神色恭敬的請起刺王劍,高舉過頂、跪於地上,同時口中念念有詞:


    “韓家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韓公望,遙拜請罪。先祖有遺訓:韓氏子孫,當以天下事為己任,不管身處何地、何境,皆當以百姓安危為先!今,有不肖子孫韓公望,罪孽深重,收伏琅為徒卻未明確規正其心,使其最終步入歧途、犯下大罪,牽連無數無辜百姓慘遭屠戮、流離失所。此皆為吾之過也!於此日此時,不肖子孫韓公望願遵祖訓,親自施行‘問七罪’,以平息列祖列宗之怒火、撫慰汴京百姓之冤魂;並自領連帶之罰,以懲不肖子孫韓公望授業有誤之過!”


    話音落下,韓公望顫抖著從地上站了起來。顛了顛手中的刺王劍,韓公望低低的歎了口氣,隨即、猛地將刺王劍送進了自己的左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劍獨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落蕭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落蕭客並收藏一劍獨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