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滿置身於冰寒的河水之下,飄遊一夜,從河流中段飄至河流下遊,從渾身冒火到被凍成一坨堅硬的冰塊。


    一位紮著羊角辮在河邊柳樹下浣衣的小姑娘眼瞅著一具水牛那麽大的冰塊隨水波衝下來,她心跳漏拍地扯著嗓子喊:“哥!哥!”


    “怎麽啦!”比小姑娘略大些的小夥子牽緊水牛,慌忙拔步跑向她妹子。


    “你看!那是什麽!”小姑娘滿臉驚恐地指向河水中央一塊大冰。


    小夥子也是一驚,他仰頭看看太陽,確認時辰已是正午。


    河麵的霜冰早已消融,哪來的這麽大一塊冰!


    到底是做哥哥的,他想給妹子安全感,不讓她害怕,壯著膽子拍胸脯道:“妹子,別怕,有哥在!”


    小夥子氣定神閑撿來一根長樹杈,一下一下將河中央的大冰塊勾到岸邊來。


    小姑娘借了股哥哥的勇氣,伸長優美的脖子往冰塊裏頭瞧,大叫道:“呀!是個人!”


    小夥子搬來石頭,小心翼翼砸碎冰塊,扒出冰塊裏頭藏的人,摸上這人心口下五寸處的豁口,詫異道:“咦!你瞧,他還有唿吸,還在動,不過這兒有個洞,石榴,你說,這是什麽洞?怎麽不流血呢?”


    這位叫石榴的姑娘瞪大一雙杏眼,也隨他哥哥一齊摸上冰裏挖出的這人的傷口,鄭重其事道:“是不是樹杈子捅的?”


    小夥子對他妹子的純真無言以對,提議道:“咱們把這個人帶迴去吧!”


    被捂緊進棉被裏整整一夜後的周小滿感覺到有人在用溫熱的毛巾擦他的臉,手勁輕輕巧巧,熨帖、綿軟,太舒服了,像是有毛茸茸的小動物正依偎著舔舐他。


    周小滿心滿意足地沉吟一聲,徐徐睜開眼來。


    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瞪睜大大的眼睛看進小滿眼裏,訝然道:“咦!你醒了?”


    “醒了?”一個小夥子風風火火從外頭跑進來。


    “你們是?”周小滿略微撐起身子。


    “你漂在河裏,我哥背你迴來的!”小姑娘的笑臉無比燦爛,像初升的太陽那般,能將黑暗的心門也照得個五彩斑斕。


    “你哥?”


    小姑娘拉起他哥的手介紹道:“這就是我哥,他叫江河,我叫江石榴。”


    “你們倆,是兄妹?”


    小姑娘這下感到有些奇怪了——不都說了是哥哥,怎麽還問是不是兄妹!


    小姑娘略一抬眼,忽朝小滿投以憐憫的眼神,她以為小滿腦子不好使、是個傻子,沉下心、極有耐心地道:“對呀,我倆是兄妹,他是我哥哥,我是他妹子,你呢,你叫什麽名字,從哪兒來?”


    “我叫周小滿,從河流上遊來。”小滿瞥開眼神,不忍再看這對善良的兄妹。


    小滿突然之間想起很久以前,他也遇到過這麽一對兄妹。那對兄妹住在河邊一棵高大的榕樹下,他們倆叫什麽名字來著?令小滿記憶猶新的是,他曾親眼看著那對兄妹倆的屍體被河水衝走。


    “小滿哥,你餓了麽?我做燒餅給你吃,我做的燒餅可好吃啦!”石榴小姑娘熱情洋溢。


    小滿露出笑意,點點頭道:“好。”


    石榴樂嗬嗬跑出去,一麵跑一麵急急挽袖子,顯然是準備要大顯身手。


    江河臉上充滿迎接小滿蘇醒的喜悅,他快步走到桌旁,倒一碗熱茶,遞至小滿嘴邊。


    小滿接過茶碗,抿了一口,問道:“你們的爹娘呢?”


    江河麵色一沉,返身在床邊的矮凳上坐下,目色淒涼道:“爹上戰場,戰死了,娘去年,跟著病死,家裏就剩下我們兩兄妹。”


    小滿不禁吸一口氣,大大飲了一口茶,無聲沉默。


    沒多久,石榴端著熱騰騰的燒餅闖進屋,自信滿滿道:“天底下最好吃的燒餅來了!”


    石榴左右手交叉地抓起第一塊滾燙滾燙的燒餅遞給小滿,小滿接了,大大咬了一口,讚歎道:“嗯!果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燒餅!”


    石榴心滿意足,笑得明媚。


    吃過燒餅,小滿不由自主地摸向自個衣襟,微微拉開一點,湊眼看,發現陳圖南刺的劍傷口子被這兩兄妹用一塊布滿滿當當給堵住了......


    小滿大腦一凜——他們兩個看過我的身體了?這麽個可怕的身體,我自己照鏡子都要被嚇一跳,他們看了後還願意對我笑,不會覺得我是個怪物?


    江河和江石榴掀開周小滿的衣裳打算給他包紮時,一看小滿滿身血紋,直接被嚇得雙雙衝出屋門。


    兄妹倆一口氣跑出十丈,又慢騰騰挪迴至屋外,兩人站在屋外摸著自個心口緊張害怕了許久,直到肚子餓得咕咕叫,石榴畏畏縮縮出聲道:“哥,這個人,他是生病了吧?”


    “應該是。”


    “哥,他的這個病,會不會傳染?”


    “哥不知道。”


    “咱倆剛剛都用手碰過他,我的手沒被傳染,你的呢?”


    “我的也沒有。”


    “他全身爬滿這種紅色的東西,會不會是病很重,快要死了?”


    “應該是吧......”


    江河和江石榴以為周小滿是個快死的人了,於是分外照顧他,兄妹倆記得他們的娘說過——要對病人好。


    周小滿在兩兄妹家中足足躺了五日,也不總是躺著的,他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抓緊時間練功療傷。


    小滿每日眼見著兄妹倆腳步輕快地跑來跑去,總是精神滿滿、神采奕奕的,也受感染,心下光明了不少。


    江石榴一有空便挨到床邊陪周小滿說話,她隻顧說,周小滿隻顧聽。


    江石榴嘴上沒說,其實心底是偷偷把周小滿當傻子的。她怕傻子不通世務,一門心思勢要把自己生平所學到的統統教給小滿,從怎樣洗衣洗得幹淨到她學過的幾句詩歌,連淘米這樣簡單的事她都要一本正經、手舞足蹈、無實物演習示範個三遍。


    但江石榴一向是沒空的,她為了賺幾個錢,接了幾戶人家的洗衣活兒,一雙手整日裏泡進冰涼的河水中,泡得紅腫。


    江河則要替別的人家放牛、趕羊,也總是不落家的。


    江石榴和江河不在家,周小滿便使勁嚐試快快恢複起來,他清楚,自個的血脈已被凍僵,要想恢複功力,需得勤加修煉才是,最好能像以前練功時那樣於深夜修煉,但他又擔心自己練功的模樣嚇到兩兄妹。


    屋子統共就這麽點大,若是步子跨得大些,十步就能走完,兩間房之間還沒有門,他睡在江河的床上,江河摟來一些幹秸稈,鋪在床邊的地上睡,周小滿側過身子,便能瞧見另一間房裏睡著的江石榴。


    饒是沒爹沒娘,饒是家徒四壁,兄妹倆依舊積極樂觀,他們的態度令小滿深深動容。小滿對這兩個相依為命的兄妹心生憐惜,也打從心底敬佩他倆。


    兄妹倆起得很早,天還沒亮,雞未打鳴,他倆便早早爬起床跑出去幹活,待到太陽曬到小滿床腳,兄妹倆便急急跑迴來,燒早飯吃。


    從未有人如此牽掛周小滿有沒有吃飽飯。


    江河和江石榴無論在外有多繁忙,總會掐準飯點準時跑迴來,燒出熱氣滾滾的簡單飯菜,端到小滿床邊,三人一齊湊在床邊大口大口吃得香噴噴。


    吃的大都是給兄妹倆放工錢的人家送的剩饃,以及江河放牛時挖的野菜,享用過不少珍饈美味的小滿吃起這些貧苦人家飽腹充饑的食物,卻感到無比香甜可口。


    每迴飯後,兄妹倆都會再三問周小滿吃飽沒有,還要不要再吃點?信誓旦旦說饅頭還有的!


    要是兄妹倆在外頭得了什麽吃食,也總會留下,留迴來分給小滿吃。


    有一日,江石榴洗幹淨滿滿一大盆衣裳,晾到一戶人家的院裏。這戶人家有一個小娃娃,最愛吃糖,他爹每次做工迴來都會給小娃娃帶一塊糖。


    石榴晾完衣裳,領了一文工錢,男人慷慨,居然掰給了石榴半塊糖。


    “謝謝!謝謝叔!謝謝叔!”石榴連連道謝。


    石榴握緊一塊糖,興衝衝跑迴家,她記得從前爹娘還在的時候,也給她買過這種糖,很甜。


    石榴腳步一頓,停在自家屋後頭。她攤開手心裏的半塊糖,抿著嘴使勁一扭,便把半塊糖扭成了兩塊糖。


    石榴謹慎地將兩塊糖推到小手的一邊,吐出舌頭,舔幹淨手上的糖沫。


    江河從石榴背後趕迴來,一麵跑一麵熱切喊:“妹子,站這兒幹嘛呢!”


    石榴一驚,連忙將兩塊糖藏進手心,笑嘻嘻轉身朝他哥道:“哥,你張嘴!”


    江河最聽他妹子的話,憨憨張嘴。


    石榴調皮地往她哥嘴裏扔進一顆糖。


    江河舌尖上的味蕾一激靈,他意外地一下含住糖,抬手蓋住嘴,生怕糖掉了,笑咧咧道:“好甜!叔給的?”


    “嗯!”石榴點頭,她的羊角辮隨著她一齊晃動起來。


    江河含了一塊糖,更有幹勁了,他三兩下劈好一摞柴火,一把抱了柴火衝進廚房生火。


    石榴喂完雞,又到河邊提了水,迫不及待地跑到周小滿床邊,笑嗬嗬道:“小滿哥!你張嘴!”


    周小滿張開嘴。


    江石榴嬉笑一聲,眉開眼笑地往周小滿口中扔了她兜在懷裏的第二顆糖。


    “怎麽樣?甜不甜?”石榴急切地問道。


    “甜!”周小滿從未吃過這麽甜的糖。心道:這個傻姑娘,自己站在窗外舔手心,卻把糖全分給我和她哥哥吃,她怎麽就這麽傻呢!傻得催人淚下。


    “石榴。”周小滿情不自禁低低喚道,“等小滿哥好了,就帶你和哥哥到城裏住去,小滿哥讓你們吃好穿好,送你們去學堂上學,好不好?”


    “哈哈哈......”江石榴笑出聲,她總以為小滿哥是傻的,還是病得不輕、快要死的人,他的話哪裏作數呢?但念在小滿哥一片好心,勉為其難地答應道,“好啊!那小滿哥快快好起來,我和哥哥帶你去河邊玩兒!”


    “好。”周小滿應道。


    第五日的夜晚,三人吃完飯後,周小滿輕聲挑起話茬子:“我在這兒待得太久,恐家裏頭出事,明日一早便要啟程迴去了。”


    周小滿的功力已恢複了五成,身上的劍傷也終於冒出血來,他給自己點穴,不讓血流出來,怕髒了江河的床,迴頭還得煩石榴用她那雙紅腫的手清洗。


    兄妹倆往周小滿傷口裏頭塞的布條仍舊還在,一直沒被扣出來過。


    江石榴的大眼睛裏已急得閃出淚花,誠摯挽留道:“小滿哥!你真的好了嗎?你看你,還全身都是傷......”


    “我身上這不是傷,是練功練的。”小滿笑出聲,他從未想過會有這麽一天,他能坦然地跟人提起他這具令人作嘔的身體。


    “小滿哥不要走。”江石榴握住小滿的手腕道。


    江河也不舍,握住小滿的另一隻手腕道:“小滿哥,你迴了家,得空了,記得來看我們啊!”


    “一定會的!”


    江石榴看了眼她哥,終於無奈道:“小滿哥的家人一定在擔心吧?小滿哥迴家,等你再來時,咱們再去河邊玩。”


    “好。”


    江石榴的眼底忽又湧起滿滿的希望,爽朗道:“冬天一過,春天到了,河邊會開出好多好多小花,花汁是甜的,還有蝴蝶,有蜜蜂,我們去掏蜂窩,裏頭有蜂蜜,蜂蜜可甜了!還有紅色的果子,可以吃的,也是甜的......還有好多好多好玩的,小滿哥記得一定要來啊!”


    第二日淩晨,小滿趕在兄妹倆睡醒之前早早出門。他渾身摸來摸去,沒摸到什麽可以留下來的值錢的東西。小滿直接走了,他想他一定還會再迴來的!


    往洛陽城中趕去的小滿在城門口與寒野原狹路相逢,寒野原與小滿不算熟,因此隻是漠漠點頭,擦身而過。


    擦身而過的瞬間,小滿聽到寒野原同他身邊那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子提起棠西的名字,小滿頓住,站在原地,屏蔽往來人流嘈雜,凝神細聽寒野原的話音。


    寒野原身邊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子便是秦戰和秦禦,他倆興衝衝跑去竹屋找楚遊園他們,可竹屋空空蕩蕩,隻見寒野原一人獨自坐在合歡樹下借酒澆愁。


    三人結伴而行出來尋找楚遊園,找他到絕塵穀喝喜酒去。三人在城中找了一大圈也沒瞧見楚遊園他們的影子,這才往城外找去。


    秦禦笑咧咧道:“這迴公輸和蘇姑娘,下迴便輪到司辰和西妹,絕塵穀可要喜事連連!”


    “還有還有,到時候,穀中再添幾個小娃娃!”秦戰附和。


    寒野原也忍不住笑道:“當務之急,還是先找人!話說那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楚遊園究竟死哪兒去了!”


    小滿的腳尖轉動方向,他不再進城趕迴善施堂,而是悄悄的,遠遠的,跟在寒野原他們三人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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