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吵我徒弟,還不滾過來吃飯!”


    絕塵穀最不能得罪的無葉一發話,沒有敢不聽的,大家夥齊齊整整坐在飯桌上,笑嗬嗬的,風卷殘雲般進食。


    此時於無木屋裏坐著的,不僅有人,還有三匹狼,若是站在槐樹底下望向飯桌,那一圈人看上去便全不像人了,倒像是一圈猙獰的動物,或是一圈妖魔鬼怪。


    秦戰和秦禦曆經沙場磨礪,雖看起來靠譜了不少,可他倆天性頑劣,怎麽都做不到成熟穩重,飯桌上,數他倆吃相最不雅,秦憐心常說他倆吃起飯來就跟豬圈裏頭搶食的母豬似的,哪裏有個人樣!


    因為有蘇三在,原本放縱的公輸梧規矩不少。


    軍隊裏吃慣了糠咽菜的人,忽而嚐到秦憐心的手藝,就跟吃屎的狗吃上肉一樣,那滋味美得能搖起尾巴。


    秦憐心看他們吃成這樣,不忍責備,用她特有的方式關懷道:“還要不要上西北吃沙子去!”


    秦戰搖頭:“西北的戰事告一段落,奇將軍要在京城待一段時間,咱們就是想去也去不成!又沒有別的將軍肯收留咱。”


    “什麽!還想去!”秦憐心轉念問道,“你們不好?為什麽別的將軍不肯收你們?”


    “我們屢次犯軍規,要不是奇將軍保著,數不清要被軍法處置多少次!也不能說咱不好吧!咱至少比無極峰那些個妖魔鬼怪老實多了!”秦禦揚了揚下巴。


    蘇三用眼神狠狠警告了秦禦一迴。


    秦禦瑟縮一下,接著道:“我們幾個,還有蘇千,都感到能跟著奇將軍打仗,為奇將軍鞍前馬後,實在是畢生榮幸!二月那天,我軍中敵軍埋伏,被敵軍圍殲,我那時就在想,拚我一命也要護奇將軍活著走出敵軍包圍圈,最後,讓無極峰的雕兄搶了先,他用身體為奇將軍擋下一支毒箭,當場咽氣......”


    秦憐心唿出一口僥幸的氣息,幸虧自家沒長腦門的兒子沒趕得上去送死。


    秦禦往地麵傾下一杯酒,落寞道:“雕兄啊雕兄,我氣你,也敬你,你在地底下可要吃好喝好!”


    秦戰受到感染,也往地麵傾下一杯酒,流下兩行清淚道:“兄弟們!我還活著,還能吃上熱騰騰的飯菜,你們卻再也迴不到家,我秦戰敬你們,望蒼天有眼,保你們來世再不必受戰亂之苦。”


    公輸梧給蘇三夾了一筷子菜,和蘇三相視一笑,眼睛一眨不眨問道:“司辰,我聽說,北遼陳兵於遼夏邊境,故而我軍與夏的戰事草草了事,怎麽?你可是收到我的信?這事你幹的?”


    “接到你的信後,野原立馬北上遼國,至今沒收到他的消息,具體怎麽樣,等他迴來,一問便知。”


    飯桌上的氛圍由喜慶轉至哀傷,戰爭具有任何人都承受不起的重量。


    無葉清了清嗓子道:“我聽說,過幾日,穀中有喜事?”


    所有人俱是一愣。


    趙忠心知肚明,清楚方才山腰上他老婆和公輸前輩的對話定是讓無葉聽去了。


    “指望秦家兩個小子呢,是指望不上了,公輸成親,我也想討杯喜酒喝喝。”無葉笑得冷豔,她渾身自帶高深莫測和不近人情的氣場,饒是喜事,從她口中道出來,也有令在場之人心下一凜的魔力。


    公輸梧指向自己問:“我?”


    無葉自顧自說道:“上一迴穀中掛紅綢,已是十餘年前的事了,因趙忠和秦憐心不願麻煩,喜事操辦得過於簡單,依我看,這迴,咱們好好熱熱鬧鬧,有喜宴的家、才算家嘛!”


    秦憐心正有此意,連忙附和道:“我和老爺子早已商量過了,也正是這個意思,兩個孩子歲數不小,得抓緊些才是,趕緊給小魚兒添個小娃娃玩才是極好!”


    公輸樗的眼神跳過他家孫子,很是忐忑地直直朝蘇三道:“小梧他雖稱不上什麽人中龍鳳,也並非什麽誌在四方的好男兒,看起來,他也沒什麽能力足以保護你,但我看著這孩子長大,他心裏想什麽,我比誰都清楚,我看得出來,他是真心在意你,你好好考慮考慮,嫁到公輸家來,如何?”


    蘇三的臉蛋彤紅彤紅,絲毫不忸怩作態,隻害羞的垂下頭道:“蘇三還有兄長,還得看兄長的意思。”


    這話,誰都聽得明明白白,蘇三說看兄長的意思,就是說她本人是沒有意見的!沒有意見的含義就是說她是百般樂意的。


    公輸樗咧開嘴笑出聲,興奮地拍自個的大腿。


    “好!那這事就這麽說定了!”無葉肅然道,“你兄長在哪?我親自去將他請來。”


    “其實我......”公輸梧吞吞吐吐舉手想發言。


    “你小子閉嘴!”公輸樗嗬斥道。


    公輸梧立即縮起頭,乖乖巧巧作罷,偷偷摸摸躲在桌子底下笑了一陣。他其實完全沒意見,求親這迴事是門技術活,他自認辦不到,巴不得他們能幫他說出口呢!隻不過見大家都沒有要征求他意見的意思,急切想彰顯自己的存在罷了,畢竟他還是準新郎不是!


    有些人的存在感是不用彰顯就特別突出的,無論何時何地,無葉總能散發出引人側目的強大氣場,蘇三第一眼見到無葉便知她尤其不簡單,聽無葉說要親自去請蘇千,受寵若驚道:“哥哥帶人迴無極峰了,離此處不遠,不勞煩前輩,我去,不出十日便能迴來。”


    “你不能去,你一離開絕塵穀,大夥兒都不安心,生怕你跑走便再也不迴來,別爭了,告訴我地方,我去!”無葉的語氣不容反駁。


    秦禦聽絕塵穀又要熱鬧了,摩拳擦掌道:“那明日一早便趕緊準備起來!娘,快說!我能做什麽!”


    秦戰也躍躍欲試道:“還有我!娘!快說!我保證給你辦得漂漂亮亮!”


    “你兩個!好好呆屋裏,別出門給我添火搗亂,就是幫我最大的忙啦!”秦憐心哼笑道。


    飯桌上哄笑一片,庭司辰偷偷拿眼瞟無葉,總覺得有哪兒不對勁。


    秦戰和秦禦笑著笑著,眼角竟有些感傷起來,庭司辰眼毒,知道他這兩個師兄在想什麽,不慌不忙提議道:“秦姨這兒,我們都可以幫忙,這麽好的事,我也想請幾個朋友到穀中來湊湊熱鬧,煩請兩位秦師兄跑趟腿,如何?”


    秦禦眼前一亮:“師弟有話,你就是要咱們兩個做師兄的去請皇帝老子來,咱們絕無二話,一定照辦!”


    秦戰擺起架勢:“說吧!請誰!”


    “請兩位師兄到楚遊園的竹屋去一趟,請他來,還有,若是連橫和野原在,能一同來再好不過!”庭司辰燦爛笑道。


    “好!綁也要給你把人給綁迴來!”


    “包在我們身上!”


    ......


    第二日,秦戰和秦禦老實巴交跟在無葉身後出穀,兩兄弟不老實點不行啊,無葉的手段五花八門的,一旦惹得她煩,他倆才是真正的吃不了兜著走。


    庭司辰清早起來捯飭出一口大鍋,賣力刷洗,他打算用這口十餘年前無木用來煮過棠西的鍋再煮一次棠西。


    庭司辰將這口被秦憐心用來當米缸的大鍋刷洗得鋥光瓦亮,然而,無論他刷得多幹淨,仍是無法改變它原來是一口用來煮牲口的鍋的事實。


    庭司辰一麵刷鍋,一麵梳理無葉昨晚與他說的迷魂針一事。


    龜茲那位招搖撞騙的高僧可沒功夫在每個龜茲子民腦後釘入一根長針,迷魂針完完全全是唐家先輩發明出來的。迷魂針巧妙地壓迫住棠西的腦神經,是為保持住迷魂術的效用,無葉萬般叮囑說此針萬不可輕易鬆動,更不可輕易拔出來。


    無葉說能不能取出棠西腦後的長針全看天意。


    庭司辰挖了一口大坑,坑底燒火,火上置鍋,鍋裏放水,待水冷卻後,他往滿鍋水裏倒入一袋石灰。


    庭司辰抱著棠西站在鍋邊,就是不舍得放她下去,他甚至開始有些懷疑龜茲那位國師,懷疑國師在胡說八道——這樣煮人,要是把人給煮壞了可咋辦!


    公輸梧催促道:“司辰!你再不放棠西下去,難不成還要等水被太陽烤幹了再放她下去?”


    庭司辰把心一橫,祈禱棠西嘴裏含的那塊昆侖玉能保她好受些。


    一圈人蹲守在鍋邊,等候鍋裏的石灰水開始冒煙、漸漸沸騰。


    棠西也隨著沸騰的石灰水高高低低的輕微沉浮。


    一日一夜以後,棠西那蒼白的臉色隱隱泛出喜人的紅暈。


    石灰水愈加兇猛地翻滾起來,棠西竟能在滾燙的水裏寂然躺著,被煙氣縈繞的她,就像快要羽化登仙。


    又一日一夜,守在鍋邊從未離開過半步的庭司辰伸出手指頭探了探石灰水的溫度,確是燙得厲害,他的指頭被燒得火紅,稍微搓一搓,能搓下一層皮。


    庭司辰從鍋裏撈出棠西的手臂,卷起她的衣袖,細細觀察,她的手臂雖已湧起了一層血色,卻仍隻是淡淡的。


    棠西的臉色始終靜若止水,瞧不出半點痛苦,她竟能在這樣熱的溫度下安然長睡。


    絕塵穀中的所有人整日裏一旦沒事就往棠西的鍋邊一坐,連用飯也從無木房中搬到裝有棠西的鍋邊,大家夥兒手裏端著碗,吃著吃著便自然而然朝鍋裏久久盯看。


    “多可憐的孩子,她這樣子,吃也吃不了,誰也睡不好!”秦憐心心疼道。


    公輸梧擦擦鼻頭道:“等棠西醒了,秦姨可要多給她做些她愛吃的!”


    “放心吧!早準備著呢!”


    小陳魚對著鍋裏的棠西大哭了三場,他覺得他娘實在好可憐,其他大人們竟然趁娘睡著了,把她煮來吃,小手指嗚嗚咽咽指著鍋裏的棠西,也不說話,就隻是哭!


    秦憐心哄陳魚道:“小魚兒,你哭什麽呢!你娘最討厭小孩子哭了!小心她醒了不認你!”


    陳魚“哇”一聲撕心裂肺喊:“我不想吃娘......”


    秦憐心撲哧一笑,她算是明白陳魚這娃娃怎麽最近幾日常常自己一個人躲在門後邊扣地了,連她這個做奶奶的要抱他,他都有些不情不願的,往前可沒這樣過啊!


    “小魚兒,煮你娘不是用來吃的,是給她治病呢!”秦憐心無比溫柔地牽起陳魚的手,一齊貼上棠西的臉蛋,“小魚兒摸摸你娘的臉,等她的臉燙得和滾水一樣,她的病呀,就好啦!”


    小陳魚一日要把棠西的臉摸個上百遍,這小家夥每次摸完棠西的臉後走出去幾步又走迴來繼續摸,在他看來,走開幾步便是已經過去好久好久了!


    庭司辰真擔心棠西的臉要被大魚摸壞了!但他也不阻止,兒子有這份記掛娘的心,他這個當爹的怎麽好阻止呢!


    棠西足足被煮了七天七夜。


    第七日,細細密密的雨從絕塵穀上方那片小小的天幕飄灑下來,陳魚撐了把公輸樗特意為他打造的小雨傘,手心裏捉了一隻小雞,屁顛屁顛跑到棠西的鍋邊,他先是摸了摸棠西的臉,小小“嗯”了一聲,隨後,他一下把小雞扔進棠西的鍋裏。


    可憐的小雞搗騰一小下就被燙死了。


    庭司辰愣愣問:“大魚,你這是做什麽呢?”


    陳魚煞有介事答道:“奶奶說小雞病了,我在給它治病呢!爹!怎麽樣!小雞好了嗎?”


    庭司辰異常艱難地開口道:“小雞的病太嚴重,大魚你看,它已經自己先放棄了。”


    “爹,它一動不動的,是不是死了?”


    “大魚知道什麽是死?”


    “小鳥一動不動了,奶奶說它是死了,小雞一動不動,我想,它也是死了,死就是不再動了嗎?娘一動不動的,是不是也死了?”陳魚睜大一雙天真無邪的眼。


    庭司辰倒抽一口涼氣,連忙抹一把陳魚的嘴唇,抹幹淨了,方才說的話就不算數的。


    “死了呢,就再也見不到......你娘沒死,她很快就會活過來!她肯定很想聽陳魚喚她娘呢!”庭司辰柔聲道。


    乍然,大鍋裏猛起一陣“呲呲嚓擦”聲。


    棠西的眉頭深深皺起來,她響亮“啊”出一聲,嚇得鍋邊的人和動物皆呆若木雞看向她。


    棠西的臉終於開始汩汩冒出水珠,水珠一串一串滑下她臉頰。


    沒過多久,陳魚跑去摸棠西的臉,小陳魚“哈”一聲收迴自個被燙出血泡的手,興奮無比地哇哇大叫道:“熟了熟了!熟了熟了!”


    庭司辰目睹這一切,猜測眼下這狀況的急遽好轉全得益於陳魚扔進鍋裏的那隻小雞。


    既然熟了!庭司辰連忙用繩子將棠西從鍋裏拉出來。


    棠西身上的衣裳都被燙得焦黃。


    冬日的雨打在人身上,沁涼透心,棠西像剛出鍋的豆腐一樣,被擱置於細雨中放涼,一幫人眼冒金星地圍在棠西身邊,像等吃豆腐的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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