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虞極力掙脫小滿黏過來的紅掌心,收迴已然焦黑的手掌。


    一股洶湧激蕩的熱流從康虞掌心迅速流竄向她的五髒六腑,她的身體往一側重重傾覆,隨輪椅一齊倒在地上。


    楚遊園的琴音戛然而止。


    庭司辰因失血過多,雙目暈眩。


    汝安王撐起上身,喘著粗氣掙紮著想要爬起身。


    靠倒在角落裏的棠西眯開眼,顫動的眼睫下,她看見康虞倒在地上,一副被打敗了的模樣。


    棠西撲下身子,用盡全力朝康虞那頭爬。


    小滿狂傲一笑,一隻腳踏上康虞肚皮,將康虞踩在腳底下狠狠蹂躪。小滿一麵笑,一麵用欣賞寶貴藝術品的眼光反反複複瞧看自己的兩隻手掌,他那得意的神情好似攀登上了人世間最高的險峰。


    “別!”汝安王阻止道。


    小滿不管不顧,對著康虞的前胸一連打出兩掌。


    棠西看見小滿的掌風在康虞身上擊起一層火星子,火星子張牙咧嘴長成火苗,火苗一眨眼遊滿康虞全身,燒出火光,火光刺眼。


    棠西握緊拳頭怒捶地麵,猛得爬起來,彎著腰趔趔趄趄跑向康虞,她的左腳腳尖絆上右腳腳跟,摔在離康虞五步以外的地上,嗚嗚咽咽叫:“不要!不要!不要......”


    浴火的康虞睜大眼睛,她知道自己的生命這就到頭了,這一點自她從墓穴後跳下來那一刻她便意識到了。康虞注視著趴在地上為她哭泣的棠西,她的眼底沒有絲毫痛苦,反而充滿慰藉和欣然,仿佛看到了此生歸宿。


    兩人注目凝視的目光之間隻相隔了區區五步,竟像是相隔了無數的山川河流那樣遙遠。


    康虞無法忍受這種遙遠,她拚盡全力向棠西伸出一隻唯一完好的手,臉頰上露出一個笑容,她的笑容總能那樣溫柔。


    棠西拚命蹬腳,挪近一些,握住康虞伸過來的手,緊緊握住,她的腦袋空空蕩蕩,她無法思考,無法出聲,僅有一股莫大的悲傷蠻不講理地衝撞她心田,衝得稀碎,碎成血水。


    康虞心滿意足地撤迴凝視棠西的眼光,幽幽的,看向墓頂,她的眼光沒有被墓頂阻隔,她望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她的嘴唇開開合合,發不出聲音,她在說:“阿吉拉,阿姐,康虞無能,沒能帶你迴六穀部,沒能帶你迴到家鄉,沒能帶你迴到族中,你等等康虞,我這就來找你了,你迴不去,康虞也不迴去!我來找你了......”


    一個人被燒成灰燼要多久?久到受傷的人都堅持不住盡數沉睡過去,久到走火入魔的人急火攻心陷入昏迷,久到周瑜終於心安理得的閉上他早已支撐不住的眼皮,再也沒睜開。


    墓中隻剩下楚遊園一個清醒的,此時此刻,他寧願自己不是那個清醒的,他的眼眸顯得很倦怠,似乎他已經看得太多,不想再看什麽了。


    楚遊園走出墓道,外頭已是另外一天。天光乍起,霧水撲麵而來,清涼濕氣澆的人愈發清醒。


    昨夜的狂風將士兵和草木通通吹得淩亂不堪,多麽混亂潦倒的世間,人們卻仍舊頑固地站在土壤之上,仿佛紮根於此,風吹不走、雨擊不跨。


    汝安王帶來的官兵團團將康虞的人圍住,康虞的人已所剩不多,隻剩下十幾個,這十幾個人中就有普桑。


    “神女呢!”普桑吼道。


    楚遊園輕飄飄瞥一眼普桑,無比冷靜道:“她死了。”


    “不!神女!”普桑這個大塊頭痛哭出聲,“棠西呢!”


    楚遊園抬起眼眸道:“她還活著。”


    普桑和他的十幾個同袍們抱成一團,哭了好一陣,一時間停不下來,無法抑製地像孩童那般抽抽搭搭。


    神女死了,六穀部族的希望又在哪裏!指望因受到驚嚇、一刻也不願逗留的、那個早已馬不停蹄趕迴賀蘭山的茂藏大人嗎?


    楚遊園差幾個身手好些的去墓下把人都搬上來。


    月琴她們迎上來,楚遊園吩咐道:“你們先迴城裏,找幾個最好的大夫,在金點王家等著。”


    “是!”月琴答道,她踮起腳尖,往楚遊園背後望了幾眼,緊張問道,“師父,燕二呢?”


    燕二依汝安王的安排,爬進金點王的棺材裏,拆掉棺材板下的機關,正舉著一顆夜明珠在棺材板下的暗道裏穿梭行進。燕二走了整整一夜,卻仍看不到暗道的盡頭,正當他準備放棄返迴的時候,他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


    燕二將耳朵貼附於泥牆上,仔細辨認話音,是柳絮姑娘和金宅管家的對話聲。


    “管家,你快告訴我,堂主究竟去哪兒了!是不是你們把他帶走了!”柳絮姑娘的聲音很焦急。


    “姑娘,我真是不知道啊!要不迴頭等王爺迴來了,你問問王爺?”


    燕二伸出一隻手,在泥牆上不斷摸索來摸索去,忽地摸到一道細小的縫隙,他使勁抵按縫隙,驟然,一道暗門洞開。


    柳絮和管家齊刷刷看向燕二,滿臉呆滯。


    金點王像死了一樣躺在床上。


    燕二暗想:這金老板可真夠變態的啊!自己的臥房竟然通往自己的棺材!他這腦袋咋想的!是怕死後嫌棺材板太涼不好睡,打算要爬迴來睡會子軟塌嘛!


    七日後,庭司辰睜開惺忪的眼皮,適應了一陣房中的光亮,眼前的一切恍如隔世。


    燕二恰巧推門進來,見庭司辰睜著眼睛,像猴子一樣一下跳起老高,風風火火大聲吼道:“他醒啦!他醒啦!醒啦......”


    楚遊園和汝安王相繼跨入庭司辰的房門,像迎接新生兒那般朝司辰笑,樂嗬嗬走近。


    楚遊園感慨道:“棠西刺你那一劍可真狠,插得極深,大夫說,再晚一小會,你就沒命活了,好在你小子求生意誌頑強,血流幹了還不肯咽氣,命可真硬。”


    燕二好奇打聽:“你昏迷的時候都在想什麽呢!嘴裏嘀嘀咕咕的,也不曉得在念叨啥!”


    庭司辰澀澀一笑,昏迷的時候嗎?他記得自己一直在一片荒漠中走著,沙丘層層疊疊,望不見盡頭,他一直朝一個方向,並不清楚那個方向的盡頭會有什麽,他走了好久好久,似有天荒地老那麽久,他那時候才意識到,原來所謂的天荒地老,其實就是一念之間。


    於沙漠中踽踽獨行的庭司辰告訴自己:不能死!不能死!倘若我死了,棠西還活在世上,萬一她想起來,是她親手殺的我,定會愧疚傷心,我不要她因為我而愧疚傷心,我要活下去,活下去!我要陪在她身邊,不管怎麽樣,我要陪在她身邊!


    “棠西呢?”庭司辰的笑容有氣無力。


    燕二麵色一沉。


    “她在哪!”庭司辰急急問出聲,真是看不得燕二那滿臉不對勁的神色,半個身子已從榻上爬起來。


    楚遊園連忙上前扶住庭司辰道:“你別急,放心,她還好好的!”


    庭司辰怎麽能放心?


    待吃完藥,楚遊園他們都離開後,庭司辰套上鞋,步履沉重地踱出房門,揮手招來一名士兵問道:“棠西在哪間房?”


    士兵攙扶庭司辰往東走了一扇門,原來庭司辰的隔壁便是棠西。


    士兵沒敲門,徑自推開棠西的房門,庭司辰對此感到尤其詫異。


    但當庭司辰看到房中的景象,他便理解了。


    小滿已將自己收拾了一番,收拾成一個正常人,他坐在棠西床畔,就那麽默默坐著,盯著棠西的臉看,似要將她盯穿。


    士兵鎮定自若地抱歉道:“不知堂主在,打擾打擾。”


    棠西側躺在床榻上,神情極其平靜,甚至安詳,她頭下的軟枕已陷進去好深好深,看起來,她已是有好久好久沒起過身子。


    “她怎麽了?”庭司辰的舌頭在嘴裏徒勞拍打,發出虛弱的聲音。


    小滿狠狠剜了庭司辰一眼,沒好氣道:“大夫說她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


    “為什麽?”


    “全是被你害的!”小滿迫不及待想看看庭司辰痛苦後悔的模樣。


    “是因為她後腦的針?”


    “並不全是,大夫說,是六穀自己不願醒,她的後半輩子怕是要這麽一直睡下去。”


    “我不信。”庭司辰無比堅定。


    “哦?你有法子喚醒她!她變成這樣,全是被你害的!你走!她有我來照顧,不需要你在這假惺惺的裝模作樣!”


    小滿不由分說地趕庭司辰退出棠西的房間。


    庭司辰在房門外佇立良久,直到再一次暈厥過去。


    三日後,金點王歿,汝安王如金點王所願,把他葬入升月山下的墓中,隻不過,墓中早已空空如也,金點王獨自長眠於空曠的墓下,無親人為他守孝,無人供奉他的牌位,往後年裏節裏也無人會為他燒一炷香。


    一代富商,什麽也沒留下。


    楚遊園告訴庭司辰,說北遼陳兵於遼夏邊境,契丹皇帝決意親率十萬大兵征夏,夏兵兩頭焦灼,現已撤出中原,戰事暫休。


    “野原辦成了?”庭司辰問。


    “沒他的消息,具體情況怎樣,咱們都不知。”楚遊園道。


    金點王殯葬的這日,庭司辰趁小滿沒守著,偷走了棠西。


    棠西睡在馬車車廂裏,庭司辰駕車,打算迴絕塵穀去,不管怎樣,先迴絕塵穀。


    庭司辰在駕車過官道時,經過一隊囚車,囚車裏頭鎖著的皆是敵國俘虜,普桑也在其中。


    庭司辰打點好押解俘虜的官兵,扒住普桑的囚車,問道:“他們押你去哪兒?”


    “去黃河岸挖河道。”普桑應道。


    司辰輕聲道:“我救你出來。”


    普桑搖頭:“我的族人們都在這兒,眼下神女不在了,換我來守護他們,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帶著他們逃迴家鄉......你是中原王朝的人,要是從朝廷手中救走我們這些敵國的人,你的國家豈會放過你?”


    庭司辰點點頭。


    “棠西還好嗎?”普桑的一顆心提至嗓子眼。


    “她就在馬車裏,至今昏迷不醒。”庭司辰顯得有些低落,“沒法出來送你了。”


    “無妨無妨,隻要她還好好的。”普桑鬆下一口氣,“她是個好姑娘,我看著她長大的,最知道她了,等她醒來,不要告訴他我被抓,就說我迴涼州了,否則啊,她就是跟朝廷造反,也要來救我。”


    “多謝!”庭司辰誠心道,“你多多保重。”


    押解俘虜的官兵厲聲催促道:“時間到了!說完沒有!”


    囚車複又緩緩行進,司辰立於路旁目送漸行漸遠的普桑。


    普桑咬咬牙,銅鈴般的眼睛裏流下淚水,大聲吼道:“告訴棠西,庭家一家不是她害的,是我!是我偷偷在酒裏下了毒!她什麽都沒做過!她真的從未做過對不起你的事!這件心事我藏了這麽多年,終於能說出來,神女在天之靈,一定不會怪罪我的!告訴棠西,讓她不必自責!是我對不起你!當年是我害了你們一家,你要來殺我,我等你來!悉聽尊便!絕不還手!你要是不殺我,來世當牛做馬,一定......”


    庭司辰長長歎一口氣,紅了眼眶。


    十餘年前庭家遭逢大難,豈能算到普桑一人頭上?往事塵煙,庭司辰已經不想再去追究了,當年的罪人,死的死、走的走,再去追究又有何意義?那是一場因情而生的災禍,人不在,情已滅,如何追溯?


    “嗯......”


    耳尖的庭司辰分明聽見馬車裏頭的棠西微微吭了一聲,庭司辰激動不已——難道說,她其實能聽到?


    庭司辰擠進馬車,握起棠西的手,柔聲問:“棠西,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棠西一動不能動,但庭司辰確信,棠西是真的聽到他的聲音了,他能從棠西的脈搏感知到。


    於是,庭司辰一邊駕馬車,一邊麵朝前路自說自話。


    庭司辰將他在馬車外頭見到的景致、路人說給馬車車廂裏躺著的棠西聽,還說起新的鬼怪異聞,這是棠西愛聽的,說他去西域時一路的見聞,棠西肯定想聽這個,說一些蹩腳的笑話,棠西一定忍不住在笑吧?


    路邊的人皆用看瘋子的眼神打量庭司辰——這人可真怪!沒人和這人說話,這人怎麽自己一個人有說有笑的!


    庭司辰的心情許久沒這麽暢快過,仿佛天也高了,地也寬廣了,大道朝上,隻要人還在,便沒什麽可懼怕的,來日,來日方長,山川湖海皆在腳下,而人,人在心上、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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