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鍾十歲那年,她的門主父親玄天、母親李圓圓和阿姐玄曇皆稱唿她為玄葵,她沒有昵稱,自繈褓時,她隻是玄葵。


    那年,“宿殺門”滿門遭屠,隻剩下編鍾和她阿姐。


    編鍾和玄曇有一個姑姑,是她們父親的表姐,姑姑嫁了個鹽商,看起來日子過得滋潤無比。姐妹倆的爹媽死後,編鍾和她阿姐借住姑姑家,三個月後,姑姑趕玄曇和編鍾出門。


    姐妹倆四處討生活,街市容不下她倆,於是上山,在一口山洞裏住了年餘。


    編鍾遍跡山間,挖野菜、打兔子提到山下去賣,好換來些米糧布匹。


    玄曇日夜習武,拉編鍾對練,她通常不說話,一旦開口,三句不離報仇雪恨。


    編鍾十三歲。一隊自西域遠道而來的獻舞團打山頭過,他們見荒山野嶺上似有人生活的痕跡,他們的舞姬麵戴紅紗,朝洞內望了望。


    玄曇正用枝葉作劍練武,她瞧見逆光的舞姬的臉,跑至牆邊,取下牆上一把殘劍直刺舞姬。


    玄曇的性子自來蠻橫。


    舞姬一袖子甩翻玄曇,嗬嗬笑道:“小姑娘這麽大脾氣?”


    玄曇彈跳起身,瞪向舞姬,不服輸。


    舞姬打量問玄曇為何住在山洞裏,玄曇氣哼哼不答話,像瞄準獵物一樣掃視一圈候在舞姬身後的奇裝異服的人們。


    “你要不要跟我走?你聽我的話,替我辦事,我可以讓你住進華麗的大房子,如何?”


    玄曇仔細凝視舞姬,舞姬的眼睛大大的,眼睫濃黑,好看極了,玄曇不禁暗想紅麵紗下會是怎樣的一張臉?


    “我不要大房子,我要學武功,你全部教給我。”玄曇斬釘截鐵道。


    舞姬蹙眉凝思良久,方答:“好!”


    美麗是天底下最能說服人的特質,而神秘的美人擁有得天獨厚的、最為強大的號召力,玄曇以貌取人,跟舞姬走了。


    那日,編鍾第一迴走遠路去到另一座山頭,捉了兩隻野兔,挖了滿滿一籮筐野菜,因路途稍遠,她迴來得晚些。午後正陽下,編鍾的臉龐因滿載而歸的收獲而洋溢起滿足的笑容。她想,吃完飯拿野兔和野菜到山下去賣,多攢幾文錢,興許能攢夠一床新棉被,明日又明日,沒準能給阿姐攢來一身新衣裳。


    編鍾迴來,可山洞外沒有她阿姐鑿鍋生火的身影,洞內長滿綠葉的合歡樹斷枝倒在中央。


    編鍾獨自在山洞又等了半年,她阿姐再也沒有出現。


    玄曇離開編鍾,一句話也沒留下。


    後來,山上再打不到野兔,編鍾沒再等下去了,她下山,去山下找活幹。


    編鍾空著肚皮混入嘈雜的人群,人們大抵是在歡度什麽節日,熱熱鬧鬧舉行百戲盛會,成群結隊的人們擠在集市、廟會、街頭等處,圍看雜耍表演。


    編鍾早餓昏了頭,她像個木偶一般被街上的人擠來擠去,她趔趄摔倒,站起身時,眼前有一簾藍布。編鍾渾渾噩噩掀開藍布一角晃入一頂帳下,帳下一小盤點心吸引住編鍾的全部目光。編鍾撲向點心,一把抓起點心往嘴裏塞,她嚐不出味道,嚼得喘不過來氣。


    有人身穿戲服,油頭粉麵,揚手拍打編鍾的頭,罵道:“哪裏來的小雜種!狗娘養的沒眼的東西,不看看是什麽就拿來吃!還不快給我滾出去!”


    編鍾噎住了,大力咳了幾下,咳出淚花,仍不住地往嘴裏塞點心。


    一個滿臉胡須的男人兇狠狠走過來,他一腳踹向編鍾肚子,硬生生踹得編鍾從藍簾下滾出去。


    編鍾趴伏藍簾後,吞進肚的點心盡數嘔出來,她感到嘴裏的味道有些奇怪。編鍾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她看不清方才吃進去的點心其實全是紙糊道具。


    人販子撿起編鍾,賣給康虞,編鍾再度住進山洞裏。隻是這迴,與她作伴的人多了,有許多姑娘,她們一個接一個地來了又不見。


    編鍾再也不用擔心餓肚子的事情,每日都有人給她送吃的,編鍾已經許久沒過過像這樣不用為填飽肚子操心的、安逸的生活。


    隻不過,有一條大蛇,編鍾怕它。大蛇常遊走在編鍾周邊,每當蛇和她擦身而過,編鍾便緊閉雙眼、貼緊牆壁、一動不動。


    有人每隔五日拿金匕首來割編鍾一大碗血,編鍾知道,她和其她姑娘的血都是用來喂大蛇的。


    大蛇不太擅長飲血,它總是一嘴巴進盆,血濺灑出來,滿地都是。大蛇珍惜食物,它總會吐出它的信子舔幹淨盆外的血跡,每一滴都不浪費。大蛇像狗那樣舔血,蛇信子和狗舌頭放在一起,編鍾覺得甚是好笑,但她從不會笑出聲,她會在心裏暗暗笑,有時笑意太濃,牽上嘴角,染上眉梢......別的姑娘們哭來哭去,編鍾卻得強忍笑意。


    就在編鍾已然習慣山洞內的生活,樊驚從天而降,帶她來到一片竹林。竹林有琴聲,編鍾從未聽到過如此好聽的聲音,琴音粼粼,編鍾開始感到有一隻神的手柔柔的、在撫摸她。


    琴師坐在竹林盡頭,沒過問來客過去,隻道:“你就叫編鍾吧。”


    竹林盡頭還有一座規整的竹屋,四位好看的姑娘立於竹屋迴廊下,笑臉溫暖。


    世間最美好的生活大抵如此吧——偕伴微風,月下起舞,無間合奏,蟲鳥共鳴,不必挨餓,夜夜好夢。


    竹屋還有寒野原,編鍾認得他,認得他的聲音,認得他的眉眼,編鍾和百米深陷阱下的寒野原重逢。


    多年以來,編鍾很想跟寒野原說一句:還記得陷阱中那個叫玄葵的女孩嗎?就是我!


    但最終沒有,編鍾什麽也沒跟寒野原說。


    四年前,編鍾隨師父和姐妹們在台上演奏,她一眼認出了站在台下的玄曇,玄曇找她來了。


    玄曇誓將從西域舞姬那學來的武藝和迷幻術傾囊相授,這件事不容編鍾拒絕,長姐為大,長姐的氣性依舊那樣頑固,編鍾沒有說“不”的餘地。


    從那時起,編鍾便多了一層心事,她須聽從玄曇的安排,她得殺人。編鍾將心事深埋心底,沒法同月琴她們講。月琴她們是明亮的,編鍾沉淪進黑暗的漩渦。


    編鍾不知玄曇是怎樣辦到的,她從洛陽城金贇客棧的天字一號房內修了條暗道,以便編鍾往返竹屋。


    玄曇死了,編鍾自楚遊園口中得知這個消息,楚遊園說紅籠女護送完白馬寺僧人返迴後遭人殺害,屍體被送到連橫手上。


    乍一聽聞阿姐死訊,編鍾的內心並無波瀾,她如往常一樣迴房睡覺,夜深忽夢起姑姑把她和阿姐掃地出門那年,姐妹倆身上隻剩下買一個饅頭的錢,玄曇買了一個饅頭,分給了編鍾一大半。


    編鍾穿上紅籠女的衣裳,到連橫處偷得玄曇的屍首,淋灑化骨水。編鍾的阿姐和爹媽一樣,從此一幹二淨地消失在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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