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一種人,會因時而需要落腳之處,便在神州各地蓋了自家客棧;會因偶爾喜歡熱鬧,一唿而天下應,輕易宴請到各行各業有頭有臉的人物;隻因想賞一晚上的月亮,而建起亭台樓閣......這種人被稱為富人。“月閣”就是這種富人斥資造的。


    月閣露天,突兀在半山腰上,賓客們可乘升降梯直達。鋪滿胭黃色綢緞的圓形“月台”為演出台,下設宴席,華燈環抱,席上擺滿珍饈,入席的皆是達官貴人或江湖上的大人物,司辰一個都不認識,但觀察各人的裝束、兵器也能辨出幾分其武功路數。


    楚遊園是今晚壓軸,此時正悠閑在特意為他準備的隔間裏喝茶。透過屏風能看見台上開場舞《嫦娥奔月》。因月台特意建得比席宴高些,如此仰望月,月如盤,舞女每迴張手起跳倒真有點奔月的意思。是他的徒弟們為這支舞演奏,天女呢喃,金點王之女金珠兒起舞,水袖流仙。


    寒野原抱了把琴,繞過屏風,踱至楚遊園麵前道:“物歸原主。”


    琴身通體黑色,隱隱蘊崇幽綠,猶如綠色藤蔓纏繞於古木之上,梅花斷紋,鮮見的優美形體。


    楚遊園欣喜起身道:“我的‘綠綺’總算迴來了!”


    原來,三年前,楚遊園和寒野原打賭,輸了,輸掉他最寶貝的琴,後來一直想找機會贏迴來,可寒野原實在不是那麽好忽悠的人。


    燈火搖曳,黑夜花枝招展扮作白晝,公輸梧坐在圍欄上,端著碟吃果子,晃腿看台下一窩蜂人捧金珠兒的場,笑道:“金點王妻妾無數,子嗣卻跟老母雞下金蛋似的,隻得金珠兒這麽一個女兒,誰都知道,誰當上金家女婿,將來是要繼承金家產業的,一夜之間富可敵國,誰不動心?”


    絲竹管弦、宮樂羌舞、梨園戲曲,一方上罷一方登場,不知不覺間,月琴她們已身著月牙煙羅鮫綃衣、伴著泉水奔湧的旋律,滔滔切切地上台了,她們手持樂器即舞即奏,舞姿絢麗曼妙,如星垂平野、驚鴻落影、風雲千檣、遊龍翩躚,曲音不絕如縷,如月湧鍾呂、細水吻劍、烈酒撼鈴、珠落玉盤,水袖擊過編鍾,穿梭激昂熊火,羽化登仙。


    如果說月琴她們的舞樂是仙子們在參加盛宴,那麽,楚遊園的一曲琴音,則似是仙宴過後,杯盤狼藉,悄無一人,隻剩下月盤靜謐懸掛在夜空,一塵不染的曲音飄飄緲緲撫慰過蒼生肌膚血肉,覺露珠之清涼澄澈,幻入悲壯的遠古星空,獨自演繹一場神音仙話。


    月台施九尺屏風,楚遊園坐屏風中彈奏“綠綺”。


    前所未有的靜謐籠罩月閣,沒有人曾聽過這般幽靜聖潔的曲子,眾人心有靈犀紛紛抬頭望月。一曲畢後,琴師已退場,餘音嫋嫋,良久,掌聲才響起。


    不知是何時,寒野原坐在了棠西身旁,他問:“如何?”


    公輸梧搶道:“這琴音一粒一粒抹了油似的,太好聽了,心率也隨著琴音時疾時緩呢!不過,還真是,如此清澈,不像一個粗獷大男人能演奏出來的,再加上他的徒弟一眾皆是美人,也難怪江湖上有傳說他是女子,所以他都是躲在屏風後頭?”


    寒野原笑道:“我問過他這個問題,他說,不是躲,是太出名,走到哪都被人追著趕著可不行。”


    棠西嗤笑道:“唷,豬怕壯。”


    月台中央,走上一穿金戴玉、極盡奢華的胖男人。


    寒野原道:“此人便是金點王,他方才坐的位子左手邊那個拿扇子的是武林盟主周瑜,‘善施堂’堂主,嗯,也是連教右護法,右側大概是朝廷高官。”


    公輸梧問:“區區一右護法,也能當上武林盟主?”


    寒野原道:“其他不會有人知道他還有右護法這個身份。”


    金點王說話了,他喊:“首先,鄙人,非常感謝諸位的到來,都是給我金某麵子!在場諸位啊,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我金某一介商人,粗言粗語的,有幸與大家結識,是我的榮幸啊!如今,鄙人的愛女金珠兒,芳齡待嫁,趁著佳節圓月,天時地利人和,幹脆啊,在這月台之上比武招親!先說好,點到即止!勝者便能與小女啊,喜結良緣!”


    月台下一陣歡唿雀躍,金珠兒由丫鬟攙攜也款款踏上月台,微笑著向大家行了禮,便隨他父親一齊退下了。


    第一個飛上月台那人,一看就是丐幫的,他用棍棒使力震了下地麵,狂笑道:“金小姐如花似月,我正愁討不起老婆,著急著呢!金老板呐,我若抱得金小姐迴家,定然好好疼她!”


    台下有人竊竊私語:“這不是丐幫幫主角己嗎?傳說他的棍下無生靈啊!”


    “哈哈!他若嫁給金家小姐,丐幫幫號怕是要改改了,改成金幫極好!”


    又有一人飛上月台,那人道:“那也得看你抱不抱得到!”


    “這是崆峒派玄空太極門掌門人解酉啊!這下好看了!”


    他們,一個剛猛迅疾、棍如雨下,一個身法詭妙、拳腳翻飛。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一百個迴合下來,決不出一分高低。


    棠西:“喂,司辰,你怎麽看?”


    司辰:“兩人功力相持,防守得當,各有所長,關鍵在於誰能早一步擒住對方弱點。”


    公輸梧:“依你所見,他們的弱點在哪呢?”


    “你既問,我胡亂一說罷。”司辰道,“武功心法且先不論,單看兵器,一個在於棍的長度,一寸長,一寸強,但也因兵器長度,如果對手采取貼身進攻方式,就不好防守了;另一個呢,他的拳腳技藝了得,隻要放慢此人出拳出腳的節奏,看清拳腳的慣性路數,攻下暴**位便可。不過崆峒派,著於奇兵,那位解酉的兵器還未亮相,興許能出奇製勝。”


    “說得倒好聽!打起來準過不了我們幫主一棍!”一坐在地上的丐幫弟子聽過司辰講話後道。


    棠西迴口道:“你就看著你們幫主輸吧你!”


    又是幾十個迴合,月台下的人看得是心驚肉跳。就在大家還以為會無限循環這種險象環生、見招拆招的打法,丐幫幫主角幾突然倒在了地上,破布衣服被分解成幾塊爛布四散飛揚。台下驚異聲連連響徹,議論此起彼伏。


    “咋迴事!怎麽打完了?你看清了嗎?”


    庭司辰:“我看他不僅袖口裏藏著勾刃,足見上也有。”


    “挺妙!”棠西衝地上的丐幫弟子道,“嘿,怎麽樣,說輸就輸,毫無懸念呐!”


    哪知這丐幫弟子是個十足烈性莽撞的性子,哪裏受得了這般言辭激損,他拿起棍子,衝著棠西就要揮打,隻是棍棒剛舉到空中,就被什麽瞬間定格住動不了了。


    俄頃,他大喊:“辣!辣!辣死了!”像狗那般伸出舌頭,用巴掌使勁煽,彈跳不止。


    棠西:“性子這樣烈,不識好歹,淬了‘雪見梅’的銀針,就當我教教你,以後可要看清,什麽人你惹不起。”


    雪見梅不過是提取了些尖椒、胡椒、花椒、生薑等成分用來戲弄人的小玩意兒,棠西有事沒事就愛折騰這些。


    原以為丐幫弟子獨自叫鬧忍受一陣也就完了,可他倒撒潑跑起來,引得圍觀者越發多,人群擁堵,丐幫弟子無處躥騰,一急之下跳到了月台上。台上的解酉以為是上台找他比試的,做好了出拳準備,對手卻一直瘋跑囔囔,解酉皺起眉頭考量:這是什麽招數?


    庭司辰:“多久能停下來?”


    棠西:“效力隻一個時辰。”


    庭司辰攤攤手道:“那我們隻好當不知情了。”


    角幾光著膀子在眾人目光注視下又上台把弟子打暈,扛下台。月閣上也就這倆丐幫的,今兒個算是一鼓作氣把臉丟出神州大地了。


    寒野原領司辰他們三人來到楚遊園的隔間內,楚遊園正靜坐喝茶,茶具是他自己在竹屋那套,月琴她們六人在一旁立著。


    棠西進門就道:“如此美人是你徒弟又不是下人,你還懂不懂憐香惜玉?”


    楚遊園:“什麽叫憐香惜玉?”


    她們六人,月琴大氣脫俗,竹笛清麗幽靜,玉簫曠麗真率,琵琶高貴典雅,陶塤機靈可愛,編鍾聰慧神秘,各人氣質不同,各個美妙得不可方物。


    月琴笑道:“我們也非什麽香玉,能伴師父左右已是心滿意足。”


    “楚遊園你福氣不淺呐!”棠西歎道。


    庭司辰透過屏風留意月台上的情況,現正有一八尺高巨人與一三尺高矮人對武。巨人使兩把大錘,矮人使葫蘆杖,矮人雖矮,力量卻足以與巨人抗衡,他倆都快把月台給拆了。


    司辰道:“人的蠻力真是沒有極限。”


    公輸梧:“畢竟還是招親,這模樣的金珠兒會要嗎?”


    瞬時,天空射下一道紫綾,踩著紫綾飛掠過來的是一紫衣女子,她銀發墨眼,膚如凝雪,赤練紅唇,自顧自落在月台中央。大錘與葫蘆絲早已訝異地停止打鬥,怵在角落。


    之後,四名裝在黑衣套子裏的黑衣人擁著一架紅紗步輦也隨之降落在月台上。


    司辰記起和棠西在鄧州城外的林子裏也遇過一位紫衣銀發女子,當時她和另一名男子皆戴麵具,不過,看身形像極,應是同一人。


    棠西:“什麽人,那些人臉色怎都變這樣難看?”


    “我聽說無極峰妖女蘇三是銀發,如果沒錯,轎裏的估計是無極鬼魅梅無極,我雖從未見過梅無極,可算來,他也應當年過花甲了,還要娶妻?”公輸梧顯得難以置信。


    司辰:“無極峰?”


    寒野原道:“無極眾人修煉邪功,陰毒殘忍,自去年出沒江湖掀起一陣腥風血雨,無人不忌憚。”


    棠西:“怎麽個腥風血雨?”


    “據說是無極峰蘇三和蘇千四處挑戰武林各派,幾乎無人能敵,各派死傷無數。”寒野原道。


    月台上,蘇三輕啟朱唇,聲音卻響亮傳到每人耳朵裏,她道:“主人特來告知各位,下屆的武林盟主他要了。”


    “大膽妖女,堂堂武林盟主的位子豈是你們說要就要的?”


    蘇三:“說了要,自然就能要到,大家習武之人,不耍陰招,堂堂正正比試一番就是,不過結果都一樣,因為你們這些人無人能勝過我家主人。”


    “自古以來,邪不勝正!就不信這諸多正派之士還不能讓你歪門魔道輸得心服口服!”


    蘇三:“什麽是邪?什麽又是正?我們練我們的武功,按江湖上的規矩比試,偏偏被你們說成邪功,也罷!提醒諸位,武林大會上,沒真本事的千萬別來爭了,以免一不小心就丟了性命......”


    語未畢,四名裝在黑衣套子裏的黑衣人早已擁著那架紅紗步輦消失在空中,蘇三也隨之踩著紫綾消失。


    有幾位義氣正直的年輕人氣不過,義憤填膺地追上去。


    被無極峰的人一鬧,武也比不下去了,金點王大腹便便地搖到月台上喊:“今日比武就到此為止,另外,梅無極當武林盟主我第一個不容許,屆時,還望諸位英雄大展拳腳,為咱們武林正派揚眉吐氣!若是哪位英雄能打敗邪門武功,合適的話,我便將小女許配給他!言而有信!現下,請各位隨意!該吃吃該喝喝,山下小築靜待諸位進去歇息,天大事也沒有比吃飯睡覺嚴重的,若是要走便恕不相送,啊!”


    公輸梧笑道:“這金點王生怕女兒嫁不出去還是怎樣?”


    許多有誌之士就無極峰之事爭相討論了一番,不多時便三三兩兩地散去。


    山腳下一整片皆是金家田產,田園地野間零零散散點綴數楹竹籬茅舍,倒也別有意趣。


    醉酒、追趕、戲耍的吆喝聲和兵器撞擊的“鏗鏘”聲從四麵八方奔襲而來。


    天色擦黑,棠西蹲在葡萄架下吃葡萄,她腳尖前趴著一氣息奄奄、渾身鐵硬的人。


    司辰尋過來時正撞見棠西伸出一指禪戳在那人脖頸間焦黑的劈痕處,指尖一道皮肉呈現烙鐵抽壓過翻飛綻裂之狀,棠西沾染一滴烏血湊在鼻下聞了聞,頭也不迴道:“你來看這人還有氣沒氣?”


    葡萄藤間結滿了瑪瑙似的葡萄,一嘟嚕一嘟嚕掛滿了架,架下空間略有局促,司辰彎腰鑽進,擠著棠西的肩蹲下,隻用一眼就心領神會。以棠西的性情,蹲在這絕不是為救人,不過是熟悉害了地上這人的武功,不就與鄧州城外林子裏那名紅衣男子無異嗎?對比那場如火勢燎原、曠野冰封的驚險過招,月台上的比武簡直就是聲勢浩大的小打小鬧,不堪入目。


    棠西心想:紅衣男子看起來是和雲兒一夥兒,沒準雲兒也在附近。


    司辰試過脈,驚異道:“有一股寒氣在他體內,給他療傷,不是真氣,我一時摸不清它的來由和律動,不過,看來這人控製不了那股力量,任由它亂七八糟地上飛下竄。”


    “我在月台上見過這張麵孔,五官鑿刻得如此鬼斧神工倒是令人過目難忘,當時他卻不是這副身材。”司辰歪著脖子屈起食指在地上那人頸頰間摩挲,“定然易容了,可破不出他的手法。”


    棠西這時又分神了,她從清早一睜眼與司辰對視時就開始沒完沒了地琢磨今天這個特殊日子——庭譽和棠棣的祭日。


    司辰對神佛鬼怪之談不以為意,於他而言,世間萬物有即存在,虛空即無,人死便是心神、皮囊的一場消滅,再也不會有,他卻還是在絕塵穀設有靈位,初一十五逢年過節時時祭拜,很多事情與他怎樣認為無關,隻是,爹娘雖然沒了兒子還是會沒著沒落地牽掛。


    也是寒焰的祭日。寒野原坐在屋頂上看彩雲追月、寥寥星辰,一壺酒淋淋漓漓敬灑大半,日月星辰、風雨蒼穹總能給予他慰藉,人生而渺小,肉身已死,魂靈定還飄散在廣闊天地間吧?有沒有能看見我、聽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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