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有本要奏!”


    早朝上,刑部尚書程山突然從眾出列,跪下向皇帝請示道。


    “準奏!”


    皇帝威嚴的聲音從九重高的殿上傳來,如烏雲沉沉壓過來,叫人有些喘息不上來。


    “臣要彈劾由世家貴女們組成的戶部,她們屍位素餐,在其職而未能盡其責!”


    程山突如其來的發難,打了在朝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要知道,在朝的哪一個不是朝廷的肱骨之臣?哪一個不是位高權重?哪一個家中有適齡姑娘的沒趁機會塞進戶部去?


    程山這一竿子打的,可是打到了所有人的腦袋上!


    就連皇帝也詫異的眯了眯眼睛,短暫的沉默後才沉沉道:


    “程愛卿,詳細說來!”


    程山跪在正中央,完全不顧兩側因他之言而驟然風雲變化,朗聲道:


    “臣要彈劾她們行事疏忽無能,未仔細核查每一位女子的身份真偽,為逃奴佟雲菲開立女戶,險些將此等違背朝堂律法,膽大妄為之人放出京城!


    臣更要彈劾她們濫用手中權柄,肆意言語折辱她人,惡語傷人,害了好幾個無辜女子性命!”


    程山抬手,有小內侍捧著一疊子案宗卷紙交給皇帝身邊的貼身內侍,再由他跪在皇帝麵前,雙手舉過頭頂呈在皇帝麵前。


    皇帝威嚴的眉眼下壓,簡單的掃過眼前摞起的東西,淡淡地問道:


    “程愛卿,朕記得你的孫女也在戶部?”


    “是。”


    程山的腦袋垂得越發低了:


    “但臣身為陛下的臣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敢因為一己之私而對家國重事有所偏袒遮掩!


    臣的孫女也同臣是一樣的想法,隻要陛下傳喚,隨時可向陛下陳述她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


    “哦?”


    皇帝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目光轉向瞪著眼睛的戶部尚書:


    “徐卿,你如何看呢?”


    被點了名的徐尚書連忙斂眉垂目,走至程山身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迴稟陛下,臣的女兒,徐家燕宜,也同程尚書之孫一般年歲,如今也在戶部做事。


    程尚書言他無私,可臣不如程尚書老來望重,能摒棄心中私情雜念,臣唯恐臣言之有私,影響了陛下的聖斷!那臣,萬死難辭!”


    一旁的程山垂著腦袋,低低的罵了一句:


    “年紀雖輕,但卻奸詐!”


    徐尚書權當是沒有聽見,說完立刻伏身而下,以額觸地。


    上座的皇帝站起身來,俯視著下麵一跪一倒的兩位肱骨之臣,雙目中蘊含著濃濃的風暴。


    半晌,在徐尚書幾乎要維持不住跪伏在地的姿勢時,皇帝冷冷的聲音從上方傳至耳邊:


    “朕想知道,徐卿,還是說說吧!”


    “是。”


    徐尚書連忙挺起僵直的身子:


    “臣在家中,從未聽徐燕宜說起過程尚書所言的惡語傷人之事,也不清楚她們辦事是否有所疏漏。”


    程山眼中流露出鄙夷的神色:


    這說了和沒說一樣,把自己推得幹幹淨淨,豈不是在找死?


    果然,上座的皇帝冷漠的盯著徐尚書:


    “徐卿,你是戶部尚書,你的女兒也在那裏做事,你現在卻跟朕說你對此一無所知?


    你不敢說你沒有私心,難道連為公之心也沒有了嗎?戶部尚書的位置你若是勝任不了,朕,可以為你換個清閑的地方養老!”


    這話不可謂不重,徐尚書剛剛鬆動的身子又重新伏倒在地。


    心中暗道糟糕,眼睛一轉,連忙迴稟道:


    “此間事務,皆是江雪江主事一力承辦,江主事從未向微臣呈報過程尚書所言之事。


    陛下,各個誤會緣由,不如傳召江主事覲見,便可一辨真偽。”


    禍水東引。


    在朝的人誰都看出來徐尚書這是在轉移視線,可似乎除了這樣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


    “準!”


    “江主事,請吧?”


    內侍獨特的尖利嗓音響起,江姝靜沉默地穿著朝服從公主府走出來。


    這朝服當初是和那一紙任命一同送到她麵前的,可今日還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穿戴上它。


    她是第一位以女子之身負有品階的官員,內務司無所參照也並不重視,依舊比照著普通的男子朝服裁製的。


    她感覺這朝服穿在身上,沉甸甸的,從她瘦削的肩頭壓至腳底。


    內裏卻是空蕩蕩的,邁步間她像是獨行於風雨肆虐的山間窄道,時不時的會被橫刺出來的荊棘山石撞到。


    她才剛剛收到公主府眼線送來的消息,皇帝傳召她的口諭便追至她的耳邊。


    來不及思考對策,她就已經跪倒在了徐尚書身後。


    “江主事出身鄉野,能力與眼界都有限,就算在長公主身邊曆練調教過,比起世家傾族一力培養出來的貴女終究還是稍遜一籌!”


    在江姝靜到之前,朝堂上顯然已經為此事有過一番爭論了。


    口舌之爭,已然從人命官司發展到了為江姝靜定罪處置的地步了。


    江姝靜跪倒在中間,聽著耳邊追追不停的斥責聲,心中冷然一片。


    她明白,程山在此時發難的用意。


    這不僅僅是針對她一眾女子所在的官衙的陰謀,更是為了轉移朝野內外對靜安庵一事的關注。


    可她心裏明白,卻有口難言。


    事發突然,程山動作夠快,著實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江雪。”


    終於,皇帝聽夠了底下朝臣們的喋喋不休,終於發現了跪在地上良久的江姝靜:


    “你有何話說?”


    朝堂寂靜了下來,千百道目光齊齊地落在江姝靜的身上,帶著無言的壓迫,將沉甸甸的朝服壓得更沉了些。


    “陛下,微臣得蒙陛下聖恩,開女子為官之先河,感激涕零,不敢對陛下有分毫欺瞞。”


    江姝靜深吸一口氣,清冷的聲音響徹上空。


    有人驚疑不定,也有人在得意的笑。


    “微臣人微言輕,資曆能力有限,雖心有餘而力不足。”


    江姝靜沉靜地開口:


    “初設女子官衙,難免處處受製,步步難行,僅靠微臣一人之力確實艱難。


    好在微臣不是孤身一人,微臣有陛下天恩信重,有戶部同僚幫扶,身後更有諸多學識眼界不俗的姐妹相助,這才步步艱難步步行。”


    扭頭輕瞥了一眼程山:


    “至於程尚書所言,其中或許存有誤會。微臣承認自己能力有限,或有辜負聖恩之嫌,但微臣敢以項上人頭擔保,戶部的諸位姐妹正直善良,德才兼備,絕沒有惡語傷人甚至逼人至死的惡行!”


    說完,江姝靜伏身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再不多言。


    一旁聽完全程的徐尚書暗暗點頭,心中鬆了一口氣,而程山則是目瞪口呆,快要被氣炸了!


    到底是誰說這個江雪隻知道仗勢欺人,沒有半點腦子的!


    聽聽她這一番以退為進,溜須拍馬,暗表忠心,多方拉攏,甚至是睜著眼睛說瞎話,連人頭都擔保上了的連篇鬼話!


    她天生就是幹這個的料,怪不得長公主寧可自己挨一頓鞭子也非要把她塞到戶部裏去!


    果然,江姝靜說完之後,站在前方的大部分朝臣麵色好看了不少,紛紛站出來說話,言裏言外都想將它說成一個誤會。


    然而程山一黨卻寸步不讓,利益相悖,各執一詞。


    最終,還是皇帝拍板定下,由刑部尚書,戶部尚書和江姝靜共同負責查明此事:


    “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尤其是江姝靜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暫停擱置戶部主事的位置。


    刑部尚書成功的將髒水潑到了戶部這邊,尤其是江姝靜身上,同時也轉移了眾人對靜安庵事件的關注。


    戶部尚書和其他朝臣維護了自家貴女在皇帝麵前的體麵和教養。


    皇帝也在江姝靜的態度中找到了權力的掌控感,緩解了因朝臣大肆嫖妓拐賣養臠而帶來的頭疼。


    這一結果,似乎所有人都很滿意,可唯有江姝靜......


    她伏地謝恩,可一直到身邊有無數雙朝靴毫不在意地走過,她也沒有直起身子。


    有人認為她是為帝王君威所震懾,也有人認為她是在為飄渺無定的前途而擔憂。


    可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是覺得冷,是覺得孤獨。


    她覺得自己雖然和他們一樣做著官,和他們一樣穿著朝服,和他們一樣口稱微臣,可她......始終是與此處格格不入。


    因為隻有她是真的在乎那些死去的青樓出身的女子的性命!


    她很確定,這是一場陰謀,而那些女子的身份,清白和性命就是對方摞上來的籌碼。


    她要查明真相,為的不是戶部其餘貴女的清貴名聲,為的不是自己的仕途前程,為的是給那些無辜枉死,被牽扯到這樁冤孽裏的女子們一個交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江姝靜坐在馬車裏,這些日子遇到的人和事在她的腦海中紛至遝來。


    饒是她,也覺得心力交瘁,一時之間理不清思緒。


    “江掌事,到了。”


    江姝靜輕輕的“嗯”了一聲,甩開腦中如毛線團一樣的想法,睜開眼睛往下走。


    她太累了,腦袋昏昏沉沉的有些恍惚,忽地腳下一空,身子下意識地往前撲去。


    江姝靜閉上了眼,可並沒有預想中的疼痛。


    她覺得身上倏然一輕,落入了一個柔軟的懷抱,周身縈繞著溫暖幹淨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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