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弟,你這是怎麽了?”


    燕赤霞驚疑不定的看著如同老僧入定的林海,就在後者意識即將被禪唱梵音全部吞沒之際,早先在幽州與自己作別的南綺容無端端的闖入腦海。


    那一聲在林府廊道繡樓中的“我等你迴來”,就仿佛是林海心中對這萬丈紅塵的最後一縷斬不斷的牽掛。


    “算不.....算數?”


    林海楠楠低語,好似夢囈,修為高強的燕赤霞自然不會聽不到,經過片刻的思索,他很快就反應過來,半跪在地上扶著林海的身子,問道:


    “你要學陷仙劍經?現在就學?”


    林海此時已經聽不清楚燕赤霞的問詢,因為在他的識海之中,一聲聲宏達威嚴的佛家真言來迴傳蕩,使得他根本就無法聽清燕赤霞說了什麽。


    “大威天龍,世尊地藏!”


    “般若諸佛,嗡嘛呢叭咪吽!”


    額間紅痕在此時發出莫名的灼燒之感,林海清晰的感受著那股痛意,他依稀記得那時南綺容在繡樓中時,曾深受觸摸過的位置。


    林海並不抗拒這股陣痛,因為它提醒著自己並未順從佛家的真言感召,可即便如此,他發現自己也沒辦法堅持多久了。


    在識海之中,林海對於南綺容的音容印象居然有些模糊起來。


    雙手緩緩扣指成拳,明明林海此時已經拚盡全力想要留住自己對紅塵的眷戀,內心識海動蕩之巨宛如天翻地覆,驚濤崛起,可是麵上依舊一片祥和,如佛陀般的慈悲威嚴,沒有任何痛苦,就像是寺廟供桌上的泥胎石像。


    “燕赤霞,大聲念給我聽!”


    聽到林海如此的要求,燕赤霞先是微微一愣,隨即便扯著嗓門,果真是將這門玄妙無比的道門劍經大聲地誦出,林海集中精神,努力的將燕赤霞誦念的劍經篇章從佛音禪唱中分辨出來。


    他體內一直在對抗佛門真言感召的誅仙劍胎,在此時立刻如受敕令,真元劍氣在丹田之中隨著燕赤霞洪亮的誦念聲而開始自發的運行壯大,使得林海一副血肉之軀都在發出錚錚的劍鳴吟嘯!


    截教這四柄仙劍可謂一脈相承,彼此之間修行功法也相同互溶,林海隻是稍稍修行一番不僅壯大了誅仙之力,新修成的陷仙劍胎也在誅仙之中孕育生成,並且漸漸溶於劍胎之中。


    這一場對抗,直接從白天持續到了夜晚,待林海穩住了識海中那朵盛開的白蓮之後,重新睜開雙眼,隻見天空月朗星稀,風淡淡,耳邊燕赤霞大聲誦念仍自不停。


    自從林海入定之時起,燕赤霞對劍經的誦念,直到此時都不敢有絲毫的停歇,林海聽著他豪邁的大嗓門在此時已經沙啞不堪,心中感動,連忙叫住了他:


    “燕大哥,我沒事了。”


    燕赤霞見到林海好像真的沒事後,咧嘴一笑,沙啞道:“那就好!”


    別的話,他一個字也沒有多說,兩人之間雖然隻有數麵之緣,可是燕赤霞早已把林海當成了朋友,他這個人很純粹,何況朋友不多,對朋友付出一點理所當然。


    林海又檢查了一番識海中那顆由蓮子所化的白蓮,此時它的綻放之勢已被誅仙劍胎以及新修出的陷仙劍經聯手封鎖鎮壓,再也無法影響到林海的主觀意識。


    事情就如林海猜想的那樣,道家這傳自通天聖人的四柄劍,果然有著鎮壓佛門因果之力的神效!


    林海無比慶幸自己沒有被修行的力量迷惑,從而選擇了來蘭若寺找燕赤霞學劍經,而不是想辦法修持出法相,要不然這一趟他怕是就真的要兩開花了。


    “燕老哥稍待,小弟去去就迴!”


    林海將燕赤霞扶起,鄭重一禮,後者坦然受之,似乎是猜到了林海要去幹什麽,沙啞的笑道:


    “酒不用太好,夠烈就行!”


    林海笑而不語,大步朝郭北縣而去。


    郭北縣規模不大,可有名的酒家卻有三處,連同其他大小的酒館在內,共計一十三處酒家,在這一日齊齊酒水賣空,足足有十幾個運糧的車上綁滿了各式酒水,被三四十個店鋪夥計押送著拉到了蘭若寺的小樹林之外。


    “公子,不能再往前走了,這樹林裏頭有狼!會吃人的!”


    “是啊是啊,早些時候還聽說,裏麵有吃人的妖鬼呢!”


    “公子,不如我們改走水路如何?價錢其實也沒高多少....”


    眾人七嘴八舌的勸著,林海對此不以為意,隻是拱手謝過諸位的送酒之誼:


    “諸位將酒水放下自去便好,在下這些東西自然有人來取。”


    眾人疑惑不解,可在林海的堅持下隻能收拾離開,他們推著空車三三兩兩的相繼離去時,走出老遠都還在討論著這個出手闊綽的公子身份,以及他購置這麽多酒水做什麽。


    “莫不是山中妖鬼娶親吧?”


    同行笑鬧的一句話引得許多人都不寒而栗,雖然這話沒有證據,可是從眾人所能理解的範圍當中,這是最為合理的解釋。


    忽然有人驚叫了一聲,指著身後那片據說有野狼妖鬼出沒的樹林:


    “快看,那是什麽?”


    遠方林間有飛劍無數,劍上各盛有一壇酒水飛馳過林,最後劍群押尾處,有個連鬢大胡子的大漢,正滿臉笑容的與那位買酒的年輕公子說著什麽,兩人腳下俱都是踩著一柄飛劍!


    “這是特娘的仙人吧!我說最近怎麽外鄉人出入那片樹林也有生還的,還道是妖鬼換了口味,原來是有神仙出手啊!”


    從此,郭北縣中又添了一個傳說。


    ....


    ......


    燕赤霞有一種久違的興奮,他很奇怪自己為什麽會有這麽一種興奮的感覺,雖然他是一個好酒的人,但是眼前這些並不足以讓他感到興奮才對。


    最後酒到酣處,燕赤霞在醉過,狂過,也吼過之後,忽然間就有一種想要抱頭大哭的衝動。


    沒有理由,也不為什麽人,隻是很想哭。


    當他將這種感覺告訴了林海之後,林海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然後說出一句他一輩子都難以忘卻的話。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燕赤霞自認不是什麽聖人,可是他很寂寞。


    遠離開人世,躲入深山鬧鬼的古廟裏尋求安靜,他不是避世而是厭世,他僅僅是不喜歡這個汙濁橫流的世界,並不是討厭和人相處。


    所以常年處身在這空曠無人的地方與野狼相伴,古廟棲身,他也會感到不痛快,感到寂寞,要不然的話也不會時常在深夜的廟裏飲酒狂歌作舞。


    了解自身心結鬱悶所在,燕赤霞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暢快起來:


    “林兄弟,你年紀不大,可是說起人生道理來,比我這個癡活半生的人還要透徹,你要是能修身入佛門,假以時日定會成為一代高僧!”


    這般的評價林海早就聽過不少了,再聽時內心早就沒了剛開始的那種大驚小怪,隻是微醺的苦笑道:


    “這次來找燕大哥你救命學劍經,便是為了壓住心裏出家的衝動。”


    當下便將識海之中那顆蓮子的事情講給了燕赤霞聽,後者對他堅持己身人性人道的做法居然大加讚賞,大笑的啞聲道:


    “這就對了,什麽狗屁天道,大乘佛道的,人生在世,男子漢大丈夫,如果連區區人道都走不好,求個屁的天道!”


    燕赤霞醉眼朦朧,喃喃道:“如果讓我來選,我寧願自己不是個那麽黑白分明的,就像寧采臣那個書生一樣,傻乎乎的過一輩子,隻要有自己的堅持就好,不去管別的那些亂七八糟的,那該有多好?”


    林海不其然的由此想到了遠在幽州的南綺容,他這輩子自認也接觸了不少美麗的女子,可無論是聖如觀音,容色傾城的南宮,還是絕色美麗的傅家姐妹,她們都沒有給林海那種深刻,使得他在沉淪佛音之際仍能記住的那種。


    燕赤霞見林海不語,嘿嘿一笑:“小子,你臉上的這個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在想哪家姑娘吧?”


    林海聞言下意識的摸了下臉頰,發現果然如燕赤霞所說,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了。


    “燕大哥,你別光說我,你自己呢?”


    燕赤霞哈哈大笑的站起身來,手中劍訣一起,劍匣關口猛然竄出一柄似金非金,似鐵非鐵的奇特長劍。


    他一把握住,且歌且舞,劍鋒湧動如雷,席卷四野清淨,興致正酣上頭,他還住劍不動,仰頭隻顧著狂灌烈酒,狂放到極致,幾有癲狂之態!


    林海受到燕赤霞的豪氣所激,興之所至,並指如劍,大喝一聲,竟然就此以手代劍加入戰局,狂風刹那間肆意的卷動林葉飛旋,兩人間的過招也是狂放至極,大開大合,卻不包含一絲一毫的殺意,眨眼功夫便已鬥了百招。


    興之所至,拔劍而起,興致所終,便各自分散吧。


    這一夜極盡歡樂之後,燕赤霞的臉上也露出了絲絲的疲倦,從修行境界上來說,他是個足以比擬渡滅後期的大高手,可要從肉身的修行上劃分,他至多不過是個先天頂峰的凡夫俗子,也許正因為他是個凡夫俗子,所以在倩女幽魂的百年世界裏,處處都有他的傳說和影子。


    “林兄弟,你天姿之高,實乃我生平覲見,短短兩日你隨我練劍飲酒,進步之快足以抵過我十年苦功!照此下去,不足五年,君必可成為人間正道的一大助力!”


    燕赤霞困坐在一尊殘破的怒目天王像頭頂,眼中神光暗淡,似乎一夜的狂歡飲酒耗盡了他的精力。


    其實林海也相當的驚異於自己修行陷仙劍經的速度,他自認不是什麽天賦絕頂的天才,一路順利修行至今,全仗著他還不錯的毅力以及家中的寶藏玉髓。


    而他修行這麽快的原因,完全是因為陷仙劍經與誅仙劍胎之間一脈相承的關係,真元法力自發的就和誅仙劍胎相溶交匯,所以出手才有劍經大成的景象。


    不過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確實是一個世間前所未有的超級天才!


    林海想著,被他收放在床下青石板下麵的那份礦脈羊皮地圖


    如此算來也勉強認之吧。


    當下對燕赤霞的盛讚不以為意,成不成為正道助力他才不在意,他修行至今所追求的隻不過是成仙做祖的那種無拘無束感。


    林海曾無數次的幻想過,有朝一日成為了神仙,到時不止這紅塵濁世,就連這天地都不能在束縛他的所思所想,那該是何等快意的人生?


    “燕大哥,你光說我未來如何,可現在當下乃至未來,正道同樣也是你大放光彩的舞台啊!”


    “我?我不行的。”


    燕赤霞搖了搖手中的酒壺,貪婪的將其中最後幾滴酒收於舌尖,笑眯眯的摟著怒目天王的石像頭顱,困倦非常的幾乎就要睡去,喃喃道:


    “論出身跟腳,我不過是個江湖武夫,前後壽命也不過百載,哪比得上你們這種正統的三教中人壽命悠長?


    早年間我和人爭強鬥勝,早已留下暗傷無數,未來十幾年後,怕是老的連劍都提不起來了,何談助力?將來的事還是....交給...你們....”


    燕赤霞的聲音漸低,竟是靠著石像就此困倦的睡去,沒有注意到林海的邀請。


    “不知燕大哥可有興趣,學一學我佛門金山寺的法門?”


    林海等了半天也不見迴應,最後聽到燕赤霞打唿嚕的聲音方才搖頭失笑。


    他看著姿勢怪異,摟著猙獰石像頭顱便沉沉睡去的燕赤霞,怕他會掉下來,就在石像下方堆了一層厚厚的樹葉,而後眼見月光清明,直接旋身飛上另一隻天王石像的頭頂,盤膝坐下,對著明月運行起陷仙劍經的行功路線。


    月光下,抱著石像沉沉入眠的燕赤霞,那張胡子拉碴的滄桑臉上卻帶著幹淨無比的笑容,就如那年少時他們剛剛相遇。


    二八年華的少女曾笑問少年此去做什麽?


    少年羞澀且不好意思的直抒生平意氣:願以此身平天下不平事。


    二十歲,少年終於娶到了女子為妻,登科武舉,受天子賜劍嘉許,時任二十六省總捕,風頭無兩,世間奸邪聞風喪膽。


    可三十歲時他從外地辦案歸來,卻得到家人妻子被人報複殺害的消息,從此更是嫉惡如仇,直到有一次他發現,許多早已在數年前就該在牢中處決的權貴子弟,仍在外逍遙作惡時,一直堅持的信念方才心灰意冷。


    一劍殺了那個人,從此辭官歸隱,越發的不願意與人相處。


    燕赤霞與林海的見麵之初,他曾說:“我隻有這把劍了。”,此中寂寞除他之外,再鮮少有人知。


    燕赤霞於夢中笑著笑著便已淚流滿麵,夢中那女子一如當年那般年輕,撫琴於園中唱和:


    “此番光景,公子要往哪兒去?”


    “何不與我,此地憑欄觀魚?”


    “來日戌時,賞明月窗下皮影戲子,莫問花名,晨鳥朝露共佳期。”


    -----《七十二家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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