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龍一和阿木吃著包子,喝著豆花的時候,鎮子東頭的早點攤子上,一襲青衣的清池,正悶頭吃著一大碗餛飩,他也餓了。


    龍一吃飯的時候,早就打聽出了小鎮的名字,白鳳鎮。距北麵的南屏縣府二百餘裏,再向南行五百裏就是鳳郡最南邊的縣府慶餘關。


    此地是鳳凰山脈南麵的屏障,再往南行,就是與鳳郡相鄰的青川郡了。


    慶餘關自古是兵家必爭之敵,雖然地處深山,又距離鳳郡近兩千裏,可大夏建國以來,此地商貿就異常繁榮,連帶著這一路的大小鎮子也跟著沾光。


    出了此關,南行二百裏,就是一馬平川的青川平原,再想要尋個人,就極為不易。


    龍一有些心動,看著阿木身旁的一摞空碗,有一句,沒一句的和攤主拉著家常。


    “看樣子客官是鳳陰人呐!是不是想去慶餘關做買賣啊?”


    攤主是個中年漢子,常年早出晚歸,滿臉都是風霜的痕跡,可人看起來卻很麵善。


    “嘿嘿,做屁的生意,這不是沒出過遠門麽!聽說青川的姑娘長的俊,我就想去瞧一瞧。”


    龍一嘿嘿一笑,臉不紅,心不跳。


    “嗯,青川的女子啊,就是那籠中金絲雀兒,不像咱鳳郡的女子,那……。”


    攤主尷尬要發聲牢騷,卻被身旁的婦人狠狠的在手背上擰了一把。


    “看你把這包子都捏成啥樣子了,不想幹了是不是?不想幹了早些說啊,老娘早就不想幹了,滾,滾,抓你的金絲雀去。”


    婦人膀大腰圓,一動身子,胸前的兩疙瘩肉就顫巍巍的晃個不停。


    攤主苦笑一聲,埋頭包包子,再也不敢吐半個字。


    可攤子上一個長的像一根棍兒的青年,卻搗著手裏的勺子,嬉笑著。


    “三叔,看把你嚇得的。莫怕,就憑你這手藝,不說去青川,就是到慶餘關那也是香的很。要不行,咱倆搭個夥,今個就走,咋樣?”


    他嬉皮笑臉的望著婦人,全然不顧婦人咬牙切齒的狠色。


    “丁二牛,吃個包子還堵不住你的嘴,你成天不著家的往外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今個還想騙你三叔,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婦人抓起手裏的擀杖做勢欲打,那丁二牛一下子起身落荒而逃,一邊逃,一邊喊。


    “三嬸,你在家裏是母老虎,三叔怕你,可我二牛不怕,你打個試試?你要是把我打傷了,我就跑到你家吃飯去。”


    “好哎!你們都聽著,他二牛要是不來,就是個孫子。”婦人揮舞著擀杖,惹得一夥人哈哈大笑。


    龍一趁著眾人笑的起勁,悄悄的在阿木口袋裏塞了一張銀票,然後起身離去。


    可沒走幾步,他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這一下龍一心跳的厲害,縮著頭,緊緊跟在那丁二牛身後,一起朝街道南麵的一個小巷子走去。


    折折繞繞走了三四十步,街上的人影再也看不到了,龍一這才放下心來。他剛一抬頭,就見那丁二牛站在三步外,盯著他出神。


    “你跟著我做啥?”


    他聲音又高又兇,嚇得龍一急忙上前捂住他的嘴。


    丁二牛剛要掙脫,哪裏又是龍一的對手。


    “嗚嗚,魚塔麽的油哥撒啊!”


    丁二牛含糊不停的大叫,卻發不出高聲,急得他梗著脖子瞪著眼睛。


    龍一噓了一聲,細聽無人跟過來,這才小聲在他耳邊說道,“別吱聲,否則……”


    他用手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嚇得那丁二牛不敢亂動。


    他這才慢慢得鬆開手,指了指巷口方向,用嘴型說道,“有人追我,你有沒有法子帶我繞道出去啊?”


    那丁二牛似懂非懂,直到龍一拿出一張百兩銀票,他這才懂了。揮了揮手,領著龍一進了一所院子。


    “客官是要去哪裏?”


    龍一想了想,南屏縣府是去不成了,隻有直接去鳳陰縣府了,畢竟哪裏距離張老漢的村子能近些。


    “鳳陰縣府!”


    “鳳陰?”丁二牛不信,畢竟聽龍一剛才和三叔交談,明明人是從南屏過來的,怎能不知道迴去的路。


    “嗯,這麽和你說吧,我想繞過南屏縣府,直接去鳳陰,你有沒有辦法?”


    “這……?”


    丁二牛一愣。


    龍一拿出一遝銀票,少說也有千餘兩。


    “錢不是問題,可路必須得走對!”


    “容我想想!”丁二牛盯著龍一手裏的銀票,露出一絲貪婪,隨即雙眼的亮光又黯淡下去。


    “你不會殺了我?”


    “殺你?嘿嘿,這會兒也可以。”龍一冷聲接了一句。


    “你沒得選,要麽帶路,要麽死!”


    龍一本打算和他好好商量,可一想那日的遭遇,就打算做一迴惡人。


    “大,大俠,你,你饒了我行不行,我上有雙親,三代單傳。你,你老重找一個人吧。”


    他哭喪著臉,把懷裏的銀票又遞了過來。


    “那也行,我得先殺了你,然後再找一個吧!”龍一自語一聲,一把奪過那張銀票,連帶著手裏的一起揣入懷間。


    丁二牛一下子不敢再裝哭了,怔了好一陣,嘴裏結結巴巴的吐出幾個字。


    “我,噠噠,我,我,噠噠,去,噠噠,行,行不?”


    他牙關咬的嗝噠噠作響,一張臉變得煞白。


    “隻是,你,你得把那張銀票先給我。”


    真是一個要錢不要命的主,龍一嗬嗬一笑。


    “那要是不給呢?”


    “那你還是殺了我吧!”他這會兒倒硬氣上了。


    龍一本來就打算給他銀子,也不再糾纏,掏出兩張遞了過去。


    這一次,丁二牛湊著門外的光,仔仔細細的把銀票看了又看,這才快步跑進了裏屋。


    龍一站在門外,看著他收拾東西。等一切都妥當了,再看眼前的丁二牛,瘦是瘦了些,倒也精幹。


    一身藍黑粗布短裝,綁著綁腿,臂上纏著束臂,腰裏斜挎這一把寬刃短刀,背上背著一把長弓和兩壺箭,外帶一個小小的包裹。


    看裝束,就是一個經驗豐富的獵戶。


    他盯了一眼龍一,小聲道,“你稍等一下,我處理下家務事。”


    龍一忍住笑,剛才進屋之後,他就看出家裏冷清的很,應該沒幾口人,這會兒倒裝上了,有意思。


    那丁二牛被龍一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扭捏著拿出一支筆,一張紙,湊在堂屋的神案前小心翼翼的寫著。


    竟然還是個識字人,這倒讓龍一有些意外,他上前幾步。


    “嗬嗬,二牛還是個小先生哩,讓我瞧瞧,寫些啥啊?”


    那丁二牛臉一下紅到脖根,一把捂住麵前的紙,扭捏著。


    “客官,讓你見笑了,本來二牛也不想寫,可不寫心裏總過不去啊!你要是再看,我真的沒法寫了。”


    “難道還是啥見不得人的事?”龍一退後幾步。


    “也沒啥,你實在不放心,能不能等我寫完了再看,行不?”


    既然他磊落,龍一也不能小氣,就在一邊等著,看著堂前掛的天地君新師位幾個大字發愣。等到仰頭看見耕讀傳家幾個字,龍一心猛的一顫。


    “好了,你要看,就快些,我在門口等著。”丁二牛快步出了門,龍一並不擔心,他要是敢跑,今日就死定了。


    龍一幾步湊到神案前,紙頁上寫了半張字,間架結構沒的說,就是這字很幹澀,看起來應該是好些年沒寫過了。


    龍一拿起紙,才發現紙頁下壓著他送出去的那二百兩銀票,心中有又是一顫。


    再看紙上的字時,龍一忽然就醒悟了。


    二叔、二嬸:


    今日鴻銘不辭而別,實乃萬不得已。這些年承蒙二老照應,二牛感激涕零。


    然,樹生林中終得陽光,二牛不願做那寄生藤蔓,實乃憾事。


    說穿了,二牛就是一個浪蕩子,隻想四海為家,那包子鋪會把二牛困死的。


    可十餘年來,二牛東竄西竄,終久無果,讓二老失望至極,此乃天意,不得改焉。


    今逢貴人,借銀為保,望不落外人口實。


    然,鴻銘不孝在先,豈是銅錢還得。


    今日以筆叩首,來日有幸得命,定不忘二老之恩。


    鴻銘淚筆,再拜!


    寥寥百十餘字,龍一竟然看得心中狂跳。


    看來,比起一個讀了幾天書的獵戶,自己兩輩子的書都念到了狗肚子裏了。


    他想了想,掏出狼毫筆,在書頁下添了幾個字。


    二老在上,陌路小子敬佩至極。慈母線,遊子衣。天涯路,咫尺意。


    敬贈符篆幾張,貼於內堂,平安家和,萬事可期。


    龍一終歸寫不下餘下的字,他掏出一遝鎮宅凝神符,連帶著一遝銀票一起壓於其下。


    等到臨出門,跨過門檻之際,龍一突然覺得氣海一振,化作一湖清水。


    ……


    等到二人一前一後繞街過巷,進入鎮東北山林,龍一才發現那丁二牛身體微顫,眼圈通紅。他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順手貼了三張金剛符。


    有些人,隻見一麵,就成故人。這一次龍一相信,自己的眼不會瞎。


    丁二牛看著瘦瘦高高,可一到山林,腿腳就異常的利索,還好龍一此時早已恢複如初,卻也不會落下。


    等一路前行了十餘裏,那丁二牛冒出了一身汗,頭上冒著熱氣,晶瑩的汗珠如雨水般點點滴落。


    龍一於心不忍,在身後輕唿,“歇歇,歇歇,咱不急。”


    二牛迴身憨憨一笑,抹了把汗水。


    “客官,你腳力真好,要不咱再走一段?”


    “還走?再走我腿就該斷了,歇歇!”龍一不由分說,一屁股坐在路旁大石之上,咕嘟嘟灌了一口水。


    “二牛啊,你這身板不錯啊!看起來真結實,以前是不是常進山啊!”


    “嗯,有好些年都沒來了!”他似乎心中有事,話語間有些遲疑。


    “嗬嗬,為啥,你這身手,不上山可惜啊!”


    “唉!三叔三嬸不讓。”他眼神有些黯淡,這讓龍一好生奇怪。


    他知道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嘿嘿一笑,摸出兩張疾行符。


    “給,把這個貼上!”


    “這?!”丁二牛一怔,還是拿了過去。


    “嘿嘿,這可是好東西,趕路美的很,試試?”


    龍一又拿出兩張貼在自己腿上,二牛愣了一下,如法炮製。


    龍一默念口訣,幾團火苗一閃即逝,那符篆竟然憑空消失了。驚的二牛大張著嘴巴,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你,你是神,神仙?”他手指胡亂的朝遠處指了指。


    龍一嘿嘿一笑,也不做答。


    “二牛,走,咱還得趕路呢?”


    這一走,二牛的話就多了。因為疾行符的緣故,到落日時分,兩人竟然走了近二百餘裏。


    龍一總算知道了這個名叫丁鴻銘的二牛,原本竟然是一個書生。他的父親是那包子鋪攤主的二哥,還有一個大哥,好多年前,進山狩獵不幸遇難。


    丁二牛的父親也是獵戶,大哥一死,家裏的擔子就全落到他的肩上,進山就勤了些。


    二十多年前,他去南山狩獵,認識了丁二牛的母親,一個青川郡人,一來而去兩人就好上了。


    再後來,有了丁二牛,可他的母親卻在一次狩獵時發生了意外,這一下他父親進山就更勤了。


    等到丁二牛十歲時,三叔在他父親幫襯下娶妻生子,有了一個小小的包子鋪。


    可這麽一大家子人,再養個讀書郞,日子就格外清苦。


    丁二牛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就偷偷弄了一張弓,一把刀,上山補貼家用。


    於是,學業一落千丈,屁股上就生了繭子。


    十二歲那年,父親父親無奈之下,隻好領著他上山狩獵。


    那些年丁二牛如魚得水,樂的自由,南麵去過青川郡,北麵到過鳳陰縣府。常年駐在深山,風裏來,雨裏去,成了一個最年幼的小獵戶。


    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禍福旦夕。十五歲那年,父親領著他追一隻銀線鹿。一追就追了幾百裏,眼看就要到手了,卻來了一群惡狼。


    苦鬥之下,丁二牛總算逃了一條小命,可他的父親卻永遠留在了山裏。


    那一年,三叔三嬸跪在他的麵前,求他不要進山,丁二牛答應了。從此,他變成了一個遊手好閑的懶漢。


    這一懶,五個年頭就過去了。


    若不是龍一這次撞上他,也不知道他這樣的日子何時才能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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