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出去了,陸懷安沉默了很久,才重新拿起照片來看。


    雖然照得不是很清晰,但輪廓不會錯的。


    除了瘦得脫了相,但確實,是趙雪蘭。


    陸懷安捏著這照片,忍不住迴想。


    當初的趙雪蘭,是什麽樣子?


    那時候,他到現在這年紀,趙雪蘭還很年輕。


    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天還沒亮就爬起來,跑到他家敲門。


    催沈如芸起來,說太陽都曬屁股了,怎麽還懶在床上。


    然後他們一家子都會被吵醒,起來後她人已經迴家去了,睡迴籠覺。


    睡醒了,她會開始吃飯。


    到處遛一遛,牽著小孫子誌得意滿。


    尤其是那些生不出孩子的、生了女娃的家庭,她肯定是得去坐一坐的。


    不為別的,就隻是想顯擺顯擺。


    要是哪天不想做飯了,往床上一躺,使喚小孫女往他家跑。


    要麽就是沈如芸去幫她做飯,要麽是他們家做好了,讓陸懷安的二女兒提著個小籃子,把飯菜送下去。


    陸懷安深切地記得,因為長年起得太早,睡眠不足,沈如芸那時候的神態都及不上趙雪蘭。


    倆人站一起,甚至都會產生錯覺:好像趙雪蘭才是媳婦,沈如芸是婆婆。


    這當然也有一部分,是因為沈如芸生了病,精神不濟導致的。


    可是,再怎麽樣,也跟眼前這張照片聯係不到一起。


    陸懷安看著,更有些狐疑:這真的是她嗎?


    是不是,又尋了人來消遣他?


    這事她還真做得出來。


    因此,陸懷安看完之後,把照片夾進了書裏頭。


    他這邊沒有突破,也不知道趙雪蘭從哪裏得的消息,竟把電話打到了沈如芸那裏。


    聽說她要死了,沈如芸當天就從北豐趕了迴來。


    她風塵仆仆,一臉擔憂地到處尋陸懷安。


    好不容易見著了人,她都有些驚訝:“你……沒事吧?”


    她連行李都沒提,就拎了個小小的背包,裏頭隻帶了些用品,衣裳都沒帶的。


    “我能有什麽事啊?”陸懷安看到她就笑,伸手接過她手上的背包:“怎麽突然迴來了?事先也不打個電話,我好去接你不。”


    有保鏢跟著的,她能有什麽事。


    沈如芸也不好在外人麵前說這個事,隻得暫且忍耐著:“沒,沒什麽,就迴來看看。”


    旁邊的人就揶揄著笑起來:“喲……”


    看著他跟其他人聊天,神色平靜的樣子,沈如芸也放下了一點心。


    她什麽也沒說,隻是安靜地耐心地等待著。


    等到終於可以迴去了,她才挽著陸懷安一起上了車。


    其實看到她迴來,陸懷安就大概她是為著什麽迴來的。


    隻是她沒說,他也沒去問:“吃飯沒?”


    “沒呢。”


    急急忙忙趕迴來,水都沒顧得上喝一口,哪裏還有時間吃飯。


    陸懷安這就不讚同了,拉著她去吃飯:“再怎麽趕,也不能折騰自己不。”


    再怎麽樣,飯還是要吃的。


    等到了晚上,倆人依偎在院子裏乘涼,沈如芸才提起這個事。


    “是礦上的人,我當時留過一個電話……”


    說起這個,沈如芸有些遲疑地看了他一眼,遲疑地道:“我說的是,如果……她快死了就……”


    就打電話給她。


    陸懷安嗯了一聲,倒也不意外:“這個我知道。”


    隻是他裝作自己啥都不知道而已。


    “嗯。”沈如芸當時也沒做什麽隱蔽的遮掩,其實就是想探探陸懷安的想法。


    他知道了,卻沒阻攔,那其實還是比較讚同的。


    “那現在這……你怎麽想呢?”


    到底是迴,還是不迴?


    “如果真的不行了的話,怕是得把孩子們也叫迴來……”


    好歹,讓她見最後一麵吧。


    陸懷安笑了一聲,搖了搖頭:“她不會領情的。”


    雖然沈如芸是一番好意,但在趙雪蘭看來,她斷子絕孫了,倆閨女跑了,一直沒找到,怕是兇多吉少,兒子一家子又……


    這個時候,沈如芸帶著四個孩子去看她。


    就算她沒死,都能被氣死。


    沈如芸皺著眉頭,不敢置信:“不會吧?”


    這也太……


    “怎麽不會,她就是這樣的。”陸懷安給她把散亂的發絲撩到耳後,哂笑道:“不過也好,你帶上孩子們吧,還是。”


    當年她咒他們斷子絕孫,如今反過來了,氣氣她也挺好的。


    那這意思,就確實還是要去看一看了。


    沈如芸嗯了一聲,第二天就著手忙活起來。


    一家人齊齊整整的,拾綴好了才往鄉裏頭去。


    再一次到礦上,已經不是從前心境。


    穀癠屋子裏又黑又潮,趙雪蘭已經病懨懨的,一點精氣神都沒了。


    隻嘴裏還很不甘心,哼著懷安,想他什麽的。


    也確實是慘。


    “從牢裏出來後,身體就一直不好。”帶他們來的嬸子都抹著眼淚:“可想你們了,唉,天天念叨。”


    也喊了大夫來看過了,都是說不大行了。


    這在當地,就是差不多可以準備後事的節奏了。


    可她偏偏還就熬了這麽久。


    都以為會死,但她就是不死。


    眾人就想,她可能是有什麽未了的遺憾。


    加上她一直念叨陸懷安,他們才托人去尋陸懷安。


    可是陸懷安那模棱兩可的態度讓他們摸不準,隻能按著原先沈如芸留的電話給打了過去。


    “你們來了就好了。”


    嬸子打起門布,引他們進去。


    一開始,看到陸懷安的時候,趙雪蘭還是很高興的。


    她眼睛迸發出驚人的喜悅,竟強撐著想坐起來,老淚縱橫:“媽知道你是個孝順的,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看我的……”


    可是,當她看到陸懷安身後的沈如芸,甚至是他們帶來的四個孩子後,臉都綠了。


    “他,他們是誰!是誰!?”


    陸懷安平靜地看著她:“是我的孩子。”


    “……”


    一片寂靜。


    趙雪蘭死死地盯著這四個整齊的孩子,一個個漂亮極了。


    四個一排開,站在那裏俏生生的。


    她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眼睛瞪得老大。


    竟不是驚喜,像是憤恨,又像是不甘。


    陸懷安一看她這模樣,就明白了。


    並不叫孩子們退下,反而把陸星暉拉過來:“這是我大兒子,聰明伶俐,來,小星,叫人,這是我……”


    趙雪蘭瞪大眼睛,緊緊地盯著他。


    微微勾了勾唇,陸懷安冷酷地出聲:“這是我以前的房東,你叫她姨奶奶就行。”


    陸星暉倒是乖覺,老老實實地叫了一聲姨奶奶。


    這奶奶,和姨奶奶。


    差別可就太大了。


    殺人誅心。


    趙雪蘭猛地一提氣,差點沒嗆死。


    嬸子連忙幫她拍著後背,又是順氣又是安撫的:“陸廠長人多好,還特地趕迴來見你,你就別鬧騰了,啊。”


    怎麽是她鬧騰呢?


    趙雪蘭急了,死死抓住她的手,瞪著陸星暉:“怎,怎麽會是男的呢?”


    她像是神經錯亂了,死死盯著陸星暉:“明明,明明是死了的,死在了肚子裏的……怎麽就生出來了?你該是三個女兒的……三個賠錢貨……三個,啊!為什麽會有兒子,啊,大孫子明明是我,我家……嗬,嗬……”


    短短幾句話,讓所有人一頭霧水。


    唯獨陸懷安,猛地抬眸,死死地盯住了她。


    隻是一個對視,他就明白過來。


    陸懷安的唇角微微一勾,竟突然笑出了聲。


    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的沈如芸有些擔心他,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懷安……”


    看著她擔心的眼睛,陸懷安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我沒事。”


    他撫了撫她近兩天有些憔悴的臉,聲音溫柔:“我有點事要和她說,你先帶著孩子們出去。”


    就連嬸子,也被一並請出去了。


    總算是沒有了旁人,趙雪蘭死死地握緊被子,一副不甘心不明白,不能理解的模樣:“懷安呐……你怎麽都不來看看媽?媽……”


    “媽。”陸懷安笑著,在她床沿坐了下來。


    他不僅坐下來,還溫柔地給她掖了掖被子:“這幾天家裏頭活多,太忙了,沒顧得上,你身體好些了嗎?”


    漏洞百出,偏偏趙雪蘭還真就信了。


    這才是她熟悉的陸懷安,如此溫順聽話,什麽都依著她的。


    在外人麵前再怎麽強勢強硬,在她麵前永遠都是這麽體貼的。


    長長地籲了口氣,她放鬆下來:“怎麽會好,這裏又冷又潮,你看看,這牆還發黴了,就不是人住的地兒!”


    她試探地,謹慎地看著他:“你來了就好了,媽想住迴去,你……”


    “不急。”陸懷安抬起頭,微笑著:“媽,你是不是剛過來?”


    什麽意思?


    似乎想起什麽,趙雪蘭猛地攥緊被子,提起一口氣,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原先,我還不敢肯定。”自從看穿以來,陸懷安臉上的笑容就沒停過:“但是現在,我確定了。”


    他緩緩湊近,如惡魔低語:“媽,你是不是不敢跟人說,你死了,又活過來了?”


    “……”


    趙雪蘭連唿吸都停止了,眼睛快瞪出來:“你,你你你……”


    “我也是。”陸懷安笑得很滿足,長長地喟歎:“說起來還真有趣,媽,你竟是第一個知道的。”


    不僅如此,他也是第一個知道的。


    趙雪蘭眼淚都快淌了下來,死死地抓住他:“懷安,懷安,你在就好了,你是最乖的,你快帶媽出去,他們都騙我,他們居然說定遠死了,他們都在騙我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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