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人過去,陸懷安一眼就看到了樹下的何廠長。


    何廠長理了理衣衫,艱難地走了出來,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


    “陸廠長。”


    陸懷安不著痕跡地掃了他一眼,點點頭:“何廠長,這大過年的過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的確是有事。


    “我……不,是淮揚。”何廠長深吸一口氣,每說一個字都感覺刀子在割他的喉嚨:“我想問你,如果我跟你借錢的話,你會借嗎?”


    雖然他現在很慘,很狼狽。


    但陸懷安並不需要思考,平靜地道:“不借。”


    果然。


    何廠長收起自己僅存的僥幸心理,無奈地笑了:“是,我知道,從前我們有過很多不愉快……但是真的,我自己其實沒有關係,關鍵是我身後還有那麽多工人……”


    靜靜地聽著他訴說自己的艱難,陸懷安聽完了才哦了一聲:“所以?”


    所以,這些跟他有什麽關係?


    淮揚走到今日,是他陸懷安的責任嗎?


    不,不是。


    陸懷安平靜地看著他,語氣冷淡:“作為一名廠長,這些工人是你的責任。”


    所以別妄圖轉嫁責任,把見死不救的惡名栽他頭上。


    “是,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如果我能湊到錢,明年承包,你願意跟我一起承包淮揚嗎?”


    這是什麽離譜的操作?


    陸懷安簡直都想笑,指著自己:“我有諾亞的,何廠長,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得知道,我們是競爭對手。”


    “……”何廠長深吸一口氣,開始努力地說服他。


    共同承包,他去銀行借錢,陸懷安主力管理……


    種種方法都說了一遍,反正就是繞不開讓陸懷安共同治理的要求。


    陸懷安有點頭疼。


    這種以退為進,先動之以情後麵再威逼利誘,得不到滿足就開始道德綁架逼著他答應的路數,他在趙雪蘭那裏可領教太多了。


    不過何廠長還是不如趙雪蘭的,至少他不會躺到地上滿地打滾。


    陸懷安不為所動,他抬起手,打斷了何廠長的喋喋不休:“何廠長,我需要你明白一件事。”


    “什麽?”


    陸懷安看著他,第一次感覺到了悲憫:“我和你是對手,如果我想要淮揚,它隻會是諾亞的分廠。”


    什麽合作,什麽合資,什麽合股。


    通通都不存在。


    哪怕是分廠,都得給他豐厚的利益,否則他絕不會貿然去接這個燙手山芋。


    何廠長最後一絲希冀都被消泯,終於徹底絕望了。


    領導給他的建議,是讓他自己選擇一個體麵的離開。


    南坪不能有倒閉的製衣廠,所以就算淮揚再糟糕,它也不能倒。


    廠子是不會倒的,換的隻會是廠長,隻會是承包人。


    上一屆廠長鬧得太難看,這一次上邊會提前管理,如果他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就隻能解決掉他。


    你幹不了,你讓大家賺不到錢,那麽你就走人。


    何廠長拉下臉麵,過來求陸懷安,是他所能想到的,最體麵的辦法了。


    在陸懷安麵前自然是卑微到了極點,但至少人前還能保持他廠長的身份,有陸懷安的介入,淮揚也將起死迴生……


    他所有都想好了,甚至連以後怎麽跟人解釋陸懷安的加入都已經琢磨好了說法。


    可是,陸懷安壓根不給他一點希望。


    見他久久不再言語,陸懷安淡淡地說了句祝他新年好,轉身就走。


    “陸懷安!”


    聽出他語氣裏的悲憤,陸懷安停下腳步。


    他看著天邊漸漸落下的夕陽,沒有迴頭:“何廠長,願賭,就得服輸。”


    不落井下石,已經是他陸懷安給予的最後的尊重。


    自己玩完了淮揚,迴頭要別人給他兜底?


    抱歉,他陸懷安沒這麽爛好心。


    陸懷安離開了一會,這邊人正到處找他呢。


    看到他迴來,沈如芸很高興的迎上來:“沒事吧?”


    “沒事。”


    今年是個豐收年。


    不僅老江的養豬廠爆出好消息,連新村民都種出了不少糧食,眼看著日子就有奔頭了。


    蕭明誌都來了他們村裏,正即興在發表感言。


    “今年年初,《當前農村經濟工作中的若幹問題》的發表,給我們開了一個好頭!這是第二個“三農”一號文件,它充分說明了聯產承包責任製的優越性,允許了農村個體工商戶雇工,允許我們農民個體從事商業和運輸業……”


    聯產承包責任製如一支利箭,迅速取代了“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人民公社體製。


    農業生產、林業、牧業和鄉鎮企業等各個領域,都被它攻占。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諾亞其實是一家典型的鄉鎮企業,它蓬勃發展,甚至一度超越了我們市裏許多的企業……”


    也正在這一年,陸懷安的收菜送菜收入得以暴露在陽光下,再不怕被人查。


    他的兩個廠子送貨,也都是光明正大的,運輸也搞得紅紅火火。


    台上的蕭明誌說得起勁,台下郭鳴拉了把陸懷安:“老何找你幹嘛呢?”


    剛才他出去放水,遠遠看到了。


    陸懷安笑了笑,低聲給他說了這事。


    “他這是病急亂投醫了。”郭鳴聽得無語,連連搖頭:“看來淮揚是真的完了。”


    淮揚是不會完的,陸懷安平靜地道:“現在全國都沒有一家倒閉的工廠,淮揚應該不會是第一例,我猜市裏會進行一係列的挽救措施。”


    逼何廠長來求他,不過是個引子罷了。


    倘若陸懷安真的傻到這個份上,一聲不吭接了這燙手山芋,他們立馬就能把他拖下水。


    而他不接,也不過是何廠長這顆廢棋出的麵,跟他們上頭的人沒關係,迴頭找陸懷安談話,一點也不心虛。


    陸懷安吹的再厲害,說到底也就是個農民,現在雖然披了身廠長的皮子,但根基其實並不穩固。


    要是真的有人來找他,摁著他點頭,他難道撕破臉跟人鬥到底?


    和氣生財。


    當然是趁著事情沒發生之前,把事情摁死在萌芽狀態。


    郭鳴一點即通,氣得他直磨牙:“這群王八蛋,栽樹澆肥不見人,熟了就來摘果子了。”


    見他明白了意思,陸懷安舒暢地笑了:“上邊的壓力,我可承受不起,還得勞煩你在中間周旋一下。”


    “去去去,說的好聽你。”


    心裏頭一琢磨,不成,諾亞可是他領導的功績,上頭已經有消息傳下來了,翻過年,他領導就能憑著新安村和諾亞的成績往上爬一步。


    他可不能讓人把勝利果實給摘嘍!


    誰敢伸手,剁了他的爪子!


    於是,過完年,果然沒人再來找陸懷安。


    大概是打過了招唿,諾亞的車出城手續都辦得比別人快。


    龔皓還是覺得挺可惜的,他曾經在餘唐吃過大虧,如今有機會把餘唐踩到腳下,其實還是有點蠢蠢欲動。


    “如果我們不要淮揚,把餘唐接過來呢?”


    他對餘唐很熟悉,如果接過來的話,他順帶著管管財務這邊,也不費多大功夫。


    當然,錢不錢的不要緊,他就是喜歡工作!


    陸懷安一聽就笑了,搖搖頭:“可別,現在上頭又不會讓淮揚餘唐倒閉處理,我們能拿下紡織廠是他們想看我能力,這合資製也是頭一例,迴頭不能扭虧為盈我得把吃進嘴裏的全給吐出去,餘唐?他不倒閉我就不準備要。”


    什麽承包,自己做不了主的,基本都是個空殼子。


    一如他所說,承包製真的就是個空殼子。


    上頭有人去了淮揚,轉了一圈就把何廠長給撤職了。


    堂堂廠長,居然被撤職了?


    何廠長自己都沒想到,上頭這動作大的,直接撤了他一另外兩位副廠長。


    開始的時候,何廠長是想找點事的。


    他先去找領導,問為什麽。


    領導低頭看文件,頭也不抬地:“你反正年紀也大了,差不多就退休吧。”


    “我還年輕……”


    “你可以提前退,讓人給你辦理病退就行。”


    何廠長一口鬱氣堵在胸口,沉聲道:“我什麽病都沒有。”


    “哦,那沒事。”領導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冷漠地:“我給你辦個因病退休就行了,呐,字簽好了。”


    這字一簽,基本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上頭也不是沒琢磨過,讓陸懷安接手淮揚的。


    隻是他這邊不上鉤,給予壓力又有蕭明誌擋下了。


    不得不說的是,蕭明誌順利地升了一級,現在已經是市裏的一把手了。


    這功績是實打實的,不摻半點水分。


    不看僧麵還得看佛麵呢,上頭沒法子,隻得從鄰縣一個化工廠調了人過來。


    新廠長二月初上任,順便帶了三位副廠長過來。


    他們的作用,就是安定民心。


    因此,新廠長特地叫了所有工人開大會,保證不會讓他們失業。


    這時候,已經是1984年。


    龔皓其實也有點擔心的,猜測這位新廠長會什麽時候針對諾亞。


    但陸懷安說不會,他了解過這位新廠長,這是一個一心求穩的人。


    果然,接下來的日子裏,淮揚一個新產品都沒出過。


    他們就這麽,老老實實的做著國家分派的任務,多出的時間工人們就釘扣子縫拉鏈。


    這種分派的指標都是有定額的,從前連總產量的百分之二十都不到,現在卻成了他們產量的總和。


    一時之間,工人們都輕鬆了。


    每天上班踩踩縫紉機,閑了就釘扣子,數拉鏈。


    送貨的也能撤了,客戶們是分配的任務,隻能自己來廠裏提貨。


    也不需要人去跑業務,談生意,因為這些訂單,已經夠他們廠子運轉了。


    前麵欠的債,帳麵直接被抹平了,他們等於是重頭開始。


    身無外債一身輕,新廠長輕裝上陣,覺得日子真是逍遙又自在。


    這樣一來,工人輕鬆了,廠長淡定了,工廠穩定了,上麵也放心了。


    皆大歡喜。


    聽了這般反饋,陸懷安都不知道如何評價。


    “外行指導內行,一般都這樣。”錢叔抽著煙,直搖頭:“這也就勉強混個溫飽了。”


    曾經的何廠長更是氣得吐血,這種人,啥都不幹,居然比他啥都幹還要好?


    早知道他折騰啥呢?就混吃等死不好嗎?


    鄧主管哈哈大笑,每日裏喝得醉醺醺的,倒真成了混吃等死行列的一員了。


    隻是這樣一來,淮揚就徹底失去了競爭力。


    陸懷安瞅準了時機,吸收了一個發展較一般的紡織廠。


    沒辦法,諾亞紡織廠發展得太好,場地已經不太夠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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